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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第 52 章 ...

  •   自古帝王垂冕旒,旒珠除了为“蔽明”,提醒君王“不可察察为明”之外,还有就是保持君王的威严,遏止臣下直视天子。

      可此刻,折旋用极尽温婉的目光与圣上对视,柔声道:“先生在折旋面前从不自称朕,这样无声地放低身份,只为了礼容我的身份。我这样的卑贱女子不仅能得见天颜,更能得到帝玉的尊重,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圣上嘴角一直有浅淡的弧线,目光竟也像年少时那般纯粹和煦:“你果然早就知晓,怎么没你有一丝害怕?”

      折旋婉声:“圣上希望众人都怕你吗?”

      “那倒不是,只是习惯了那些女子一见我就惶恐发抖,忸怩不安,问个话要么面红耳赤,要么献媚作态,偏偏你是个例外,”圣上情不自禁握住了她的手:“第一次见你时你就是一副端庄娴静的样子,问什么答什么,无话时便淡然伫立,仿若皑皑冰雪,遗世独立。第二次见你依然是淡妆素裹,倒是指点你阙曲时,你才眉目灵动,露出几分明快活泼来。你那潜心受教的模样,仿佛我真成了你的琴师……”

      折旋忙道:“折旋无心冒犯圣上……”

      圣上摆手:“世人多趋附我求得权势,难得有一个人渴求我的才艺,还是一个明知我的身份却不怕我的人。”

      折旋笑了下:“也许,是先生从不在我面前自朕吧!”

      圣上朗笑而笑,贴近她:“那今日呢?你是每日都这般?还是特意为我如此?”

      折旋的头低垂到圣上胸前,红了脸:“自然因先生如此。上次怠慢了先生,特意梳妆只待先生来为你歌舞赔罪。”

      圣上又温和问:“我还可以有别的理解吗?”

      折旋面上春风含笑,脸颊还染了点春风吹醒花苞的绯红,是那般娇媚娇嫩,几乎让人心生错觉。
      但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花朵里没有花芯。

      这是折旋自小就被教导出来的笑容,客人无论想要哪一种,温柔乖顺,妩媚浪荡,她随时都可以摆出来。
      但是这些年林溦之把她捧得太高了,也藏得太好了,以至于她只需端坐阁楼,一尘不染,就有无数人慕名前来,久而久之,她骨子里清高执拗的心性又有了底气。

      她的爱为她遮风挡雨,成了她的铠甲。

      她对圣上微笑:“先生上次说来,却未言何日到,我每日拭琴备觞,只为先生到来时再不失礼仪。”

      圣上沉默少顷,“你这是在提点我,是我误会了?”

      折旋忙低垂螓首:“折旋并无此意,只是……目光中所见的就一定是真实的吗?如诗人作的诗,能流传出来的,都是渴望别人知晓的,可这一定是内心真正的言语吗?正如这里的笙歌清平,可是它背后呢?”

      圣上露出饶有兴趣的神色,在一旁坐了下来。

      “世人只会为歌舞精绝而赞叹,却不知其中包裹的伤痛与恐慌。无数次含泪的排演,苦累的身体,到最后只为换取一点可怜的赞赏。”
      折旋目光苍郁,仰望门檐,苦笑一声:“我自小在这里长大,拼命学习歌舞音律,因为若是学不好,就要去做下等的妓子。除了研习歌舞音律,还要学会如何讨好取悦男人,从他们身上谋取利益财富。在这欲望换取欲望的地方,哪有什么纯粹洁净。这里滋生的女子,真的能冰清玉洁吗?也许……只是先生你理解的一个美好的假象呢?”

      一个饱含血泪的命运,圣上一时有些伤感,“那是你以前的命运,以后不会再如此了。如果你愿意,有人一直怜惜你,疼爱你。”

      折旋微笑着摇头:“我说这些并不是要博得同情怜惜,而是感谢先生你的尊重。在这里,经历和出身已经压垮了一个人,她再翻身,也改变不了过去。”

      “若我在意你的身份,又怎会来这里?”

      “正是如此,我绝不能怠慢任何一位客宾。”

      一席话,说得极尽迂回委婉,可圣上依然能听懂,没有一个不字,却说清了拒绝。她的美,也的笑,她的才艺,仅仅是她的身份让她如此,她配不上那巍峨深广的殿宇。
      可是到底是不配还是不肯?

      九五之尊屡遭婉拒,再好涵养也心生不快,圣上静望了她片刻:“折旋姑娘是有心爱之人?”

      折旋一怔,半分浅笑半分失神的神情只在一刹那,否认:“并无。”

      “是吗?朕怎么听闻你与京城富商若水公子两情相悦?”圣上端起身侧的茶盅微抿,一边悄悄观察眼前的女子:“听闻这得仙楼也是若水公子的,为何你还被留于此处?”

      圣上显然知晓一切,语气也已经变了,折旋是何等聪慧,不慌不忙答道:“折旋今日的才情清名,承蒙若水公子力捧,且能独处阁楼,无处见客,都是得他照拂,这恩情无以为报,只想趁着这未过气的名声,引客入得仙楼,报他搭救之恩。至于两情相悦,不过世人谣传……”
      寡淡的言辞,疏离的语气,可是眸光的波澜还是暴露了她。

      圣上的脸色有些阴晴不定。这种感情很奇怪,明明自己是天下最尊贵的人,本应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三番五次求取一颗真心而不得……

      “既然你主子无心,你又何苦执于此?”

      折旋再次抬起眸来与圣上对视,纤睫盈盈翕动,凝着他却不说话。

      圣上瞬间明白了,这目光不过是提醒他这话是反向的自己!仿佛是面上挂不住,转瞬怒问:“你那主子勾结左相,所欲何为?”

      折旋傻眼了,虽然她懂得伴君如伴虎,可怎么也没料到这位帝王变得这么快。立即叩首跪地道:“求圣上明鉴,左相与若水公子几个月前才结识的,当初是护国大将军蒋家二公子带左相入得仙楼,因为两位身份尊贵,我家主子怕开罪他们,特意遣我出来服侍,那是几人第一次结识。我又偶然巧遇王夫人,几人才这样一起相约宴饮。”

      “几个月前才认识?你主子这样告诉你的?”

      折旋拭掉急泪:“主子并没有说什么,他们相见时我都在侧,都是客套间的闲谈,从未商谋过什么,也无朝堂之事的言论。”
      当然不止这些,虽然她不知主子的身世,但看得出,主子与王相相识多年,两个关系绝对不简单。可是她什么也不会说。

      圣上复杂地盯着颤抖如坠叶的女子,既没有点头,也没有再问话,半晌:“起来吧!去弹一首《汉宫秋》。”

      折旋冷汗涔涔,敛容起身,正要行于筝案,身后又传来:“慢着。”

      圣上望着她,神情淡淡的:“今日这身衣裳不错,让我想起一位梅骨清香的开元嫔妃,受宠时曾作的惊鸿舞,不知你可会?”

      折旋低眸道:“勉强可舞,怕圣上见笑。”

      圣上道:“我还没有见过你的舞姿,随兴即可,不必较真。”

      折旋颔首应答。门外的侍女抱香会意,立即下阁楼请来了两位琴师,琵琶与古筝声隐于纱幕后,如轻云缭绕出岫。

      那一枝清冽的红梅到了折旋的掌心,梅枝在空中舒展高旋,纤足如落梅般蹁跹,轻纱阔袖随着舞姿飘然柔荡,腰肢反俯轻仰,若停若舞,钗环在云鬟玎玲,屋内梅香细细,香风袭人。

      伴着琴曲声,梅枝在空中高旋,捻指轻握缓扬于面靥,红梅后的眉目对客人粲然一笑,梅遮玉颜,雾鬓飘摇,朦朦胧胧间,那手心的红梅竟在这旋舞中绽放了。

      圣上的双眸早已迷离似醉,目光似飞??般飘浮在折旋身边,只是曼舞的人心思紧张,身姿飞扬,看不真切。

      折旋又一个旋身之际,才发现圣上不知何时候起身,伸手扶住了她,折旋微怔,圣上竟情不自禁地将她揽入了怀里。

      折旋气息促乱,仿佛是舞后身姿无力而喘息,又仿佛是怀中陌生的气息令她慌张。她深吸一口气后,挣扎起来,然而一向尊敬她的天子,这次竟毫无退让,搂紧她,在她耳畔轻说:“状似明月泛云河,体如轻风动流波。”

      折旋心绪纷乱,长如蝶翼的纤睫都在不安地颤抖。

      “进宫不好吗?万里荣华,皇家富贵,天下最至尊至贵的一切朕都可赠予你手,你想要什么,朕都会送给你。”

      “可是……我不在意那些……”

      圣上忽然捏住她的下颌:“你好大的胆子!”

      折旋被迫抬首,眼泪盈于眼眶,却倔强着不肯让它掉下来。

      “你不怕朕杀了你?”圣上目光凌厉尽现:“杀了你的主子!?”

      帘后弦乐早已停止,全都俯首叩跪,惶恐不安,大气也不敢出。

      折旋强撑镇定:“圣上是明君,心融万物,胸怀高洁,会尊重我们这样的女子,所以不会专权滥杀。”

      “心融万物,明君?”圣上冷哼一声,沉然片刻松了手:“你倒是厉害,把我架在明君的位置,上不去下不来,什么都做不了!”

      折旋再次俯跪:“折旋说的是实话,圣上是一个身握湛卢,却胸怀善念的明主。在位二十余年宽严相济,经天纬才,治理我们大晟堪比太宗盛世,这样的贤明不会滥杀无辜。”

      这一番话说得圣上在心里直叹息,既叹息她的聪明蕙质,又叹息这样的女子不能为自己所有。
      胸腔翻涌着的千般情绪,脸还是一直绷着,可到底怅惘过后,心里还是被奉承得柔软了。

      小窗半开,月色入户,梅香淡淡萦绕飘浮。窗外飞云在明月前半遮半掩,月光时而皎洁,明而黯淡,如同圆缺转换的遗憾,又如同喜忧半参的思绪。

      圣上久久地眺望窗外,最终还是对地面及帘后的女子道:“都起来吧!”

      他再次转身凝视折旋,可这个女子已经不敢与他对视。他心中怅然静默,良久后,扯下腰间的一个玉符,递给折旋:“你收着,以后若有什么难事,拿着这个找京城四品以上官员,他们都可以带你来见朕,更可以保你无忧无虞。”

      折旋不敢迟疑,接过后再次屈膝,听圣上嗟叹:“欣其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我们这一场结识,算是师生缘分吧!缘分已尽,以后,朕不会再来了……”

      这一夜,不同寻常。

      人生际遇的变化让人摸不透,猜不着,就在于不同寻常的经历,在于喜忧半参的人生。

      这一夜,左相王隐宴请未流小官齐代杰。

      齐代杰今年二十二岁,出身巴陵,十八岁就中了进士,在当地人人都称赞一句聪明的小神童。

      所以他及第之后的守选期,是名门望族争先恐后争取的少年。然而没过久就发现,他虽嗜好读书,也仅仅是读书,人情往来,一概不理会。
      时日久了,他这不通窍的名声也就传开了,人们对他也渐渐失了热情,曾经想择他为婿的贵门也都没有下文了。

      而正是这守选期无意结识了吏部侍郞徐广思,顺利留在京中授九品校书郎,品级虽低,却是一个令人羡慕的好差事。左相王隐曾经就担任过这个职务,清闲又优渥。
      齐代杰在此供职了两年,随后又被安排入户部。

      徐广思欣赏他不假,可也摸透了这孩子的性子,把他调入户部等于给他们钉了一颗钉子。开始那些人还没有发现,安排什么他就做什么,从不抱怨衔恨,可有一点,让他造假或扭曲事实他绝对不肯做。正是因为他这种不肯同流合污的品行让人不放心,因此被踢来踢去,他也丝毫不气馁,依旧如此行事。

      齐代杰不是没想过也许有一天他会触怒权贵,被革职离京,但那也没什么,他可以回乡教书。

      然而怎么也没想到,在今天,门下侍中王隐,门下侍郞岱霖及吏部侍郞徐广思三位权臣竟单独请他吃饭。
      他整个人都是懵的,脑子一片混沌。一顿饭下来,他们说了什么他已经不记得,大脑处于兴奋激动时根本记不清对方说了什么。
      他只记得左相问了他陆则刚在户部的行为与遭遇,他懵然着如实回答,然后这些人又告诉他朝局的方向,以及让他所做的事的目的,他只顾着点头,对他们投去感激又不负重任的目光。

      饭局终了,左相还起身对他一个小书令敬酒,再淡定的人也心生震荡,他因为过于激动,还把酒给弄洒了,王相又亲自给他斟了一杯。

      那一刻,他没忍住了自己的盈眶的热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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