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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第 53 章 ...

  •   月沉星隐,黑暗铺陈整个皇城。

      刘代杰在这凛冽空寂的深夜里缓缓走着,寒冷吹醒了他的身体,唤醒了他的头脑。
      此刻,他脑海中清晰地回忆起快离席时王相对他的教导,他坐在他对面,平缓而又低沉的语气:“仕人不肯与污浊同流,不愿苟合当世这是好事,是读书人最基本的品质,可是我们入的是官场,你怎么保证人性永不改变?在诱惑与品质面前人们通常会怎么选择?”

      齐代杰支支吾吾着,半天没吭出来回答。

      王隐道:“不要紧张,只是闲聊,你就说你自己的想法就行。”

      齐代杰脸上泛起了红,心里又急又热,他怕自己的笨嘴拙舌让王相失望,又怕答出来不是王相想要的,他犹豫着斟酌着,过了许久,才缓缓明志:“无论别人怎么变化,我只要保持坚守我的正直与良善。”

      王隐非常赞同,另两位也给出赞许的目光。

      “所以你跟着陆主事非常合适。”王隐道:“这个问题我也曾问过陆主事,也同样问问你,你们知道,千百年来历朝历代的官场都存在腐败,先抛开君主不谈,官与民的利益发生冲突,你处在官员下属的位置该怎么做?”

      刘代杰有一种回到久违的课堂的感觉,这次他很快答:“在我力所能及内帮助弱者,为他们争取应得的利益。”

      门下侍郎岱霖赞道:“好!”

      王隐也点点头:“是好,但是下策。”他注视齐代杰:“还有一种方式,讨好你的上级,寻找他的破绽,然后取代他。这样,你的帮助才能由十人到百人。”

      齐代杰怔住了,一时沉吟不语,半晌,也不知是认可还是听话地点了点头。

      王隐笑了笑,“当然,你可能会觉得很难,无论是心理还是行动上。听徐侍郎说,你的功劳经常会被别人抢了去,你也就失去立功的机会,所以就难在心理这一关,你没办法做到拉关系阿谀上级,更不可能去抢夺他人的功劳,因为这是和君子气节是相悖的。但是一个官员想要晋升,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势必要采取讨好人的姿态。”

      “那王相是这样过来的吗?”刘代杰憨憨地问,问完他又觉得很冒犯:“王相恕罪。”

      王隐笑得温和:“大概,在这里的每个人都是吧!初入官场时我和你一样,立志匡扶世道,可是来了你才发现,你周围的人似乎并不是这么想,很多掌权者寸功必争,出事必躲,对苦难没有同情,对真相缄口不言。而这种环境,你到底是选择做一个君子,还是要实现自己的理想?”

      “我、我……”齐代杰又结舌了。

      “不要忙着回答,”王隐道:“你还有的是时间。如你所说,重要的不是清水与浊,而是自身清浊。我们都希望自己的人性是完美的,但是有人在,这世间的水就清不了,只能学会变通。”王隐在桌面点了下酒杯,示意他随意,而自己一饮而尽:“道存于心不拘于术,你还小,有的是时间琢磨。”

      王隐喝完杯中酒,他身的边门下侍郎立即又给他斟了杯,还幽幽怨怨地看着他。

      “怎么?”王隐疑惑。

      岳霖道:“主子,我跟了你这么久,怎么从来没听你对我讲这些?”

      “……”王隐嘲了他一眼:“你已经圆融到找不到边了,还怎么变?”

      徐广思哈哈大笑。

      王隐白了他一眼:“你也一样。”

      徐广思起身举起酒杯:“彼此彼此。”

      这一幕,是齐代杰从未见过也绝对想象不到的场景。他听得出,王相是第一次讲这番言论,虽然是他们三人都听见了,可齐代杰心里比谁都得意,因为这是单独为他而讲的。

      那一刻,他真的特别想喊王相一声老师,可是他没有资格。出门之际,还是对信任并教导他的人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吓得王相赶紧把他扶了起来……

      子夜寂冷,遥远处有更夫拉长了语调断续的打更声,声音迟缓沉闷,一字一顿,每念一字前一字就被黑暗吞没。

      齐代杰没有留意这些,他脑中一片清明却跌宕不已,那些人对他器重与教导,还一遍遍在他耳边回响,他睡不着,所以又回了值房。

      人没有睡眠时就想给自己找点事做。他想起还有几本账册在陆主事手中已有三天了,得还回去了,要不被人发现就不好了。

      值署都上了锁,像他这样的小书令从来都是最早到,最晚走,所以各值署的钥匙他都有。
      借着微弱的月光,齐代杰打开门,找出火绒,点了根蜡烛,走到陆主事的座位,却没有翻出账本。
      他还不知昨日发生的事,更没有想过有人会查到他们头上,兀自出神找着,没有发现黑暗处一直有人盯着他。

      值房前院里有两棵桂树,在金秋时节时香气浓郁的直往人毛孔里钻,可是到了冬日,只剩下枯黄的残叶在枝头垂死挣扎。

      树下隔着几米有一口水井,值房的茶水一直靠着这古井供应着。

      夜色沉沉,廊下灯盏全无,天穹月色偏被乌云遮蔽,有风过时,枯叶在枝头还在昏曵摇影,幽暗沙声如孤魂凄泣。

      今夜不同寻常。

      齐代杰终于起了毛骨悚然的警惕,快步出门向院外走去。

      周围已经有窸窣的脚步声,枯叶暗泣的沙沙声,阴冷的风还从四面吹向他,他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可是他手无寸铁,就是一个普通书生,即使现在手中有一把剑,他也握不稳。

      天地间的喧嚣在这一刻全被风声了吞去,他被迫顿了步,因为前方已经出现了两个蒙着面的人,昏夜下那两人眼中阴冷的杀气难掩,他迅即转身往后跑,然而身后竟然也有两人,他打了个弯,可有一人脚步如闪电,直劈到他面前,捂住了他的嘴,另三人立即上前钳制住他的手臂及腰腿,往井沿边拖,他挣扎着,露出的眼睛已经凸起,嘴里发出唔唔地叫唤声,却惊不醒任何人。

      他还那么年轻,对人生才刚刚抱有希望……

      脚步在地下拼命地踢蹬着,把黄土拖出两条深深的痕迹。那痕迹代表他存在过,挣扎过,是他二十二年来最沉重也最无力的痕迹。

      一个人把他头朝下,双脚抬起,扑通一声掀翻到井底。

      迸溅的水花竟还有冰碴,打到这几人脸上如冰刺袭刺,他们心中咯噔一下,相互对视一眼。

      空气凝重,树影摇晃。

      齐代杰井沿底呛着水呼喊着,伸臂盲目地扒抓,青苔湿滑,寒冰侵骨,他口鼻眼睛灌满了冰水,痛苦地呜咽着,然而上方的井石重重地盖上了,天地那唯一的光源消逝了……

      夜寒惊人,院中的四人哆哆嗦嗦抱着臂站了半刻,有一人慌惘间看见那拖拽的痕迹,他努了努唇,无声地招呼大一家拿出墙角的扫帚抹平脚印的痕迹,又仔细查看有没有别的破绽后,才敢把井石微微挪开一点缝隙,月光残弱,他们看不清井底,也不敢看,有一个人松着井绳,另一个人扔了一只空桶下去,一切都伪装完毕,这些人才悄悄消失在黑暗中。

      这夜彻底静寂下去了,再无一丝风声人声。

      晟朝五品以下官员无需参加朝会,卯时已过半,无需参加朝会的人员都陆陆续续来值房了,然而奇怪的是,今日所有人被堵在了门口,嘴里不停抱怨叫喊。
      这也不怪他们,天寒地冻的,平日里来这里值房早已烧好热水,升起火炉,他们只需抖一抖身上的风霜雨雪即刻舒服地瘫坐在位置上,这样的习惯一直持续并延续着,可却在这个冻死人的晨冬被打破,怎能不心生怨气。

      好在另一个拿钥匙的书办急急忙忙赶来,一边开门一边对这些大爷颔首鞠躬道歉,同时心里咒骂那个迟迟未到的齐代杰,盘算着这几日寻个什么由头给他小鞋穿。

      陆则刚依然摆着一副凛然正气的脸,不发一言,更无怨怼,只是心里也奇怪为什么齐代杰没有到。

      然而没过多久,众人才暖好身子吃饱早饭,忽听见院外一声刺耳的尖叫,众人忙奔出去,看见早班的厨娘满脸惊惧跌坐在地上,一只手颤抖着指着井口。

      一个胆大的官员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往井中一探,井面上结了一层不薄不厚的冰,上面飘着一只木桶,旁边飘荡着黑色的头发与黑纻麻衣,窄小的井口里,那发丝纠缠着一张森白惨淡冻结的人脸……

      监察与刑部马上来了人,捞出的尸体后,验尸官和仵作到场,也没有翻查出任何人为伤害的痕迹。整个院中勘察下来,没有任何异常的痕迹。

      只有死者头顶上一块伤疤,几经推判下来,是磕撞了木桶导致的。但这无法证明任何事情。

      几个司部直到申时才结案,结果是夜深取水失足跌入井中,唯一不明的是为何他会深夜仍在值房,偏偏这日还是他休沐。

      井口还有一片打捞尸体后激溅出来的水洼。陆则刚的目光与泪水一起掉在了水洼里,那水洼反射出来的自己,瞬间模糊簸荡。

      他彻底愤怒了!怎么也没想到,他给自己安排了后事,可那些人竟不是动他,而是查出了他身边的齐代杰。

      这两个月以来,两人曾多次在苦寒的烛光下相对而坐,一张一张,一卷一卷翻阅枯燥的累牍账册。
      陆则刚会渐渐给讲他自己的妻儿子女,齐代杰也会讲他遥远贫瘠的家乡。

      白日里两人被流放一起去权量市价,晚上两人在昏烛下挑阅账册。

      他们之间的关系,在这一段时间早已从同僚变成了朋友。虽然自己比齐代杰大了二十岁,可他这个老头因为与这个后生脾性相投成了忘年交。

      那时陆则刚心里默默想着,要将青萍许配给这个孩子。

      只有在半个月前的深夜他打破了这了想法,当时齐代杰又交给自己几本有问题的账册,他忽然才想起来问,怎么会帮他做这些?

      齐代杰的脸色就肃穆了,沉默许久,放下书册,以一个下属那样的身份恭敬道:“不瞒陆主事,这是我第二次调入户部,这次来的目的就是跟随你,帮你在本部行事顺畅,我并没有通天的本事,这钥匙,是吏部侍郎徐广思给我的。”

      陆则刚当然知道这个人,掌管任课文选,百官众相巴结的对象,让你升你就升,让你调你就调,让你永不复用也是轻而易举。
      尤其是地方官,每年入京对这人的敬献都是用车船豪装。

      他没想到齐代杰身后竟有这么大的主子。

      诸般思绪轰然涌上,他的脸已经冷得像块铁。
      原来自己的所作所为无时不有人在幕后牵引,操纵,拿着他去推动朝局,激化矛盾。
      自以为的苟利社稷,在所不计,而实际上,他竟成了这些所谓大人物的一颗棋子!

      他久久地注视着齐代杰,眼中深深的失望与悲怆。

      陆则刚沉默许久,最终还是温声让齐代杰先回去,这孩子的目光闪烁着歉意,张开嘴还想解释什么,陆则刚却制止了。
      之后的日子陆则刚从未正眼看过他,那把钥匙,也全部揽在了自己身上,还刻意疏远了他,为的就是不牵连他。

      他还那样年轻,却那样惨烈。

      一场杀鸡儆猴,敲山震虎玩得太好,想整死一个人往往先从他身边的势力开始,这是官场常有的把戏。

      陆则刚明白得太迟!太晚!

      可是他的愤怒犹如一只年老体衰的森兽,嘶吼着,咆哮着,其实发不出什么声音。官场上他这种官职太多了,小人物的愤怒没有什么用,也不会有人愿意听。

      有人死了。
      这个曾跟随他们身边,曾服务过他们,曾被他们指挥吆喝,端茶倒水,这个人曾是他们的同僚。
      然而他们仿佛不曾结识过这个人,他们正闲谈圣上又去了得仙楼见了那个花魁,还有几个人掷赌,圣上还要去几次,这花魁才会被召入宫。

      有人死了。
      在冬夜的寒井里活活冻死还是窒息?
      他可曾呼喊过?可曾憎恨过?

      屋内笑声不断,鲜活的人命竟不值天子的花闻趣事。

      陆则刚站在那已被封沉的井口,内心愤怒至极,然而他的目光却是出奇的冰冷,哀莫大于心死。
      面对这样的世道君臣,他凭一己之力把事情捅出来又能如何?

      天子如此,群臣这般,是孰纵容?孰是魁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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