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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第 60 章 ...

  •   林溦之始终意识昏沉,方皓什么主意都不敢拿,他不知道他们的银钱能不能拿出来,会不会让人家怀疑?虽然夫妻两个是好人,可这里到底是京城,人家是京官,人心难测,万一知道他们的身份会去报官吗?

      陆家贫寒,口粮仅够他们一家人的温饱,银钱也是紧着用,陆夫人已经为林溦之抓了三剂药了,可他仍面无血色地躺在床上醒不过来,嘴里还断断续续说着呓语。他能感觉到牙齿被人撬开,灌下去一股股热流,那种苦涩让他拼命地挣脱摇头,却怎么也摆脱不了。

      他握紧拳头想要挥出去,明明使了很大的力,手臂依然沉重的抬不起来,像是一种无能为力的愤恨。身体的疼痛也像漫天的大火一样燃烧在他体内,偏还有迎亲的礼乐声阵阵悦耳,有侍女们漫天挥满喜饼果糖的百姓欢呼声,人太多了,他被推搡到角落里怎么也追不上,那声音渐渐远了,再传到他耳边成了低低的呜咽声:“溦之哥哥我好怕……你怎么不来陪我……”
      那是方皎的声音,他又追着这个声音跑过去,然而却是大雾四起,浓重霏弥,如白纱布一般遮蔽他的视线,他什么也看不见,那哭唤亦步亦趋跟着他,始终保持不近不远让他听得见的距离。

      他没有注意到脚下,一根细长尖利的树枝突然刺中他的脚踝,他重重地跌倒在地上,明明流了很多血,却没有感受到疼痛。

      他终于意识到这不是真实,强撑着地站起身,盯着浓重的雾气,眼神逐渐冰冷,哭喊再次幽幽传来时,他迅速抽剑挥斩眼前的浓雾,斥骂耳边的哭声,他大汗淋漓,招式全无,突然就从梦中惊醒……

      等到林溦之彻底清醒已经是第四天早上了,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下床对陆家行的大礼。

      此后又在他家休了两天,然而却常常瞥见陆夫人愁眉不展,拿着空篮子出门,回来后依旧是空的,饭越煮越稀,几乎没什么菜,唯一不变的是笑脸相迎两位来历不明的少年。

      当晚,月澄如水,院子的蔷薇花香流转入牖,两个少年都睡不着,卧在床上凝望月色。
      在这清凉清醒的夏夜,他们不可避免地回忆起这段时间的遭遇,流离失所,家破人亡,他们为数不多的亲人全都死了,从此,他们便是彼此的亲人。

      月光照在大病初愈的两个少年身上,看得出那脸上仍是苍白的羸弱,下颚骨凌厉分明,身板也清癯不少,仔细瞧眼神,半年前的稚气与软弱已不知何时转换为了坚韧沉着。

      “方皓,”林溦之目视院中的蔷薇,嗓音沙哑:“我们……就不去找太平哥了吧!人家现在的身份和我们不一样。”

      方皓没有意外地点了点头:“好!”

      林溦之瞥了眼床头分装的钱袋:“我们也没有一技之长,就拿剩下的银子做生意吧!总要找个出路。”

      方皓再次答:“好。”

      五鼓初时,两个少年再次听到早起的陆夫人小声对陆大人道:“能借的都借了,现在人家一看到我就远远关上了门,”又传来低微的哽咽声:“我实在……找不到人了。”

      陆大人沉吟良久:“再坚持两天,马上发俸禄了。”

      “可是我们的米只够今天一天了”

      他们隔着里面,只听见低声的叹息与抽泣声。

      陆大人临出门时又说:“我下朝后去借,不要饿着他们。”

      陆大人离开后,陆夫人也进了院子,林溦之和方皓等到卯时才起床,陆夫人已经扫好了院子,做好了早饭,看见两人走来,她温柔含笑问:“起床啦?身体可好些?”

      林溦之行了礼,道:“多谢夫人照拂,已无大碍。”

      “那赶紧去把脸吃饭吧!早饭都做好了。”

      林溦之点了一下头,却从方皓手中接过一个荷包,打开,里面竟全是现银金器。

      陆夫人一惊。

      林溦之忙道:“陆夫人请放心,这些都是我们自家财物,我们二人本是外来入京寻亲的,只是路途遥远,一时不慎弄丢了地址,找寻不得,偏又生病,幸蒙陆夫人救助照拂。这些银两全都是干净的财物,我们在此叨扰多日,医药食宿皆烦你们破费,这是一点小小的心意,请夫人务必笑纳。”

      陆夫人摆手,不肯收下,最终僵持着要等到陆大人回来做主,结果陆则刚更是不可能收。

      两人又歇了一夜,第二日告辞前还是偷偷把钱袋藏在了他们床下。

      等两人在京城安顿好,已经是两个月后,他们提着众多礼品来到陆家小院,结果陆则刚一看来人,竟勃然大怒,立即回屋翻出那一包银钱,直接摔到他们身上,指着他俩鼻子大骂:“竖子无德,救人本君子所为,我陆则刚岂是贪财小人。拿着你的钱滚,快滚,不要脏了我家门槛。”

      且日后无论逢年过节,两位只要携礼登门,皆被棒打出门,明明他们家时常缺米少粮。

      至此,他们只能私下联系陆夫人与青萍姑娘,以各种隐晦且难以拒绝的理由接济,可惜没过两年,陆则刚便因直言进谏得罪权贵被贬出京。

      这个世间险恶,荒唐,没有人性,但也还有亘古不变的善良与仁厚。

      方皓站起了身,叹道:“王太平,换作是你在我们的位置上,你能对恩人无动于衷,见死不救吗?”

      王隐心口在微微紧缩,各种复杂的念头都涌上脑海,他一时找不出好的解决办法,只能哑声说:“是我没能找到你们,没有照顾好你们,可这一次并非我不肯出言,只是,是怕我因此倒下去,我们的血仇还没有报怎么办?二皇子与李相勾结仍高高在上,朝廷几乎没有人能与他们抗衡……”

      “所以王兄你不要掺和此事了。”林溦之道。

      “那……你会看轻我吗?”

      林溦之摇头:“不会,你永远是我此生最敬重的人。”

      王隐忽然怔忪在原地,像是没有准备就推开门,漫天风雪倏然迎面灌入,身体瞬息冰凉失温。他喃喃地重复:“敬重……只有敬重吗?”那我们之间那些亲昵算什么?难道那些亲吻只是你不好意思拒绝?

      他凝视林溦之,可是林溦之眉目深重,没有回答。

      王隐忽然想到那云鬓花颜的女子曾对林溦之说:为你我什么都愿意。

      他想,若是讨好能换得你一丝感情,若是能得你那般待我,我也什么都甘愿。

      暖炉被重新注上了水,继续捧在林溦之手心里。王隐想再次握住他的手,抚摸他手上的那道疤痕。那些伤痛他没能一起经历,是他此生大憾,可是在此后的人生,他再也不想离开这人了。

      王隐微笑着,想到什么往事般旁若无人地对林溦之说:“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曾问我以后是不是要做官,其实那时我常见父亲人前风光,人后沉痛,就想,我才不要做官,可是做什么我又不知道,想到最后觉得自己是一个胸无大志的人。这些年虽然一直苟且向上爬,可那只为一个目的,就是为你们报仇。人人都说左相一生无党,只忠于圣上一人,可是溦之你知道吗?我王隐,只忠于你。”

      王隐无比眷恋地凝望眼前人:“无论发生什么,都要记得那句话,与子同袍,与子偕作。”

      苏府的门在深夜被敲醒,苏惊白急急忙忙披上氅衣赶到客厅,指挥着侍人升炭火,王隐却道:“先去给我找点吃的。”

      两位侍人应声,匆匆赶入厨房。

      苏惊白道:“你从哪里来?饭都没让你吃?”

      王隐揉了揉额角:“你们苏家的厨子是出了名的,特意空着肚子来你家。”

      “你自己数数,”苏惊把火盆往他身旁移了移:“请你光临寒舍的帖子下了多少封?你来了几次?”

      王隐臂弯斜搭在小几上,却只敢轻轻积搭不便靠近,因为案几上置了一盆玉碟龙游梅花,枝梢偻欹,点点沁芳,细嗅之下,若有似无。

      楠木梨心香几桌案上零落了几朵梅瓣,也许在无人的清寂之刻,蕊枯香陨,无牵无挂,澹然零落。

      王隐拈起梅瓣,又瞧了火红的炭盆,他对身侧的侍人道:“麻烦把火盆移远些。”

      侍人微愣,瞧了眼自家主人后照做了。

      苏惊白道:“你不会是怕这炭火烤落了梅花吧?”

      “知我解我,苏琼枝也。”

      “你……行!自愧不如。”苏惊白敛眉轻笑:“请问我们的多情相爷,深夜来此何事?”

      “吃饭。”

      “行,那你以后住我家吧!我让我家的厨子每天烧给你吃。”

      王隐笑道:“行,如果我能逃过一劫的话。”

      苏惊白一怔:“什么意思?”

      王隐指指门口,“先吃饭。”

      六位侍女呈端食碟鱼贯雁入,另有两位侍女备水和绢布,王隐移步圆桌,净手后,拿起筷子也不客气,横扫千军般快速吃完了晚饭,等他漱净手唇后,岳霖与徐广思也到了。

      依然是王隐坐主位,他敛了那副嬉笑的笑容,正色道:“这么晚叨扰大家实在是过意不去,只是紧要关头大家多担待些吧!”

      徐广思落座问:“发生什么事情了?”

      王隐道:“明日我决意向圣上谏宽宥陆则刚。”

      “什么!?”岳霖最先震惊。

      徐广思沉住气:“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只是觉得不能让陆则刚就这样死去。”

      “非谏不可?”

      王隐点头。

      “你到底什么想法?今日那两个替陆则刚求情的乡谊,他们的下场你也看到了,你也想这个下场吗?”徐广思道:“你救不了他。照如今的形势看来,圣上一定会追查那些奏折,周运案未能举起的大狱会移到这次,虽然种种弊案是陆则刚查出来的,可是他丝毫不顾及帝王的心理与隐私当众逆言,终至非死不可。最重要的,李党现在为逃脱罪名,把陆则刚往你和太子身上扯,他如今不是简单的刚直,而成了党争。如今人人自危,你竟然还要为他求情?你是疯了吗!?”

      这话有些严重了,霍然斥辱上级,可见徐广思当真是怒不可忍了。

      岳霖怕两人心生芥蒂,连温声劝解:“主子此事你还要三思啊!那陆则刚心无感恩,弹劾辱骂于你,我们不必说,当初我们把他安排入户部,还安排了暗中助他的官吏,正是想用迂回的方式引导他,然而他却自以为是地选择最激进冒失的方式,如今他自己身陷囹圄,连累着那个年轻的官吏也遇害了……若是你再为他求情,真出了事,我们怎么办?”

      王隐目光萧索:“我明白,但是死在李党手中已有多少人?但凡弹劾他们的,不是被罢官就是冤死狱中,剩下不肯投靠他们的在夹缝中何其艰难?如今出来一个陆则刚,如果他再这样死去,那不再一次宣告李党独大了吗?我们已经沉默太多年了,总是在事情发生后去安抚他们的家人,可最重要的人已死去了……若是再这样不发一言,寂寂无声,他们的冤情,委屈,孤儿寡母就慢慢被人忘记了,这不只是他们的家人寒心,更让天下的廉介之士寒心。”

      “你有想过你的结局吗?”徐广思问。

      “不过同今日两人一样,痛苔五十,关入牢狱。”

      “所以你真的是疯了吗!”徐广思抑制的怒火再次燃起,“你想过你的前程吗?你想过追随你的人吗?我们当初为什么选了你!?”

      徐广思气得沉沉喘息,瞥了眼一言不发的苏惊白,苏惊白接住痛心疾首的目光,沉吟半刻才启口:“我苏惊白入仕比王相你晚,但也知道,你入京十五年,除去三年孝期,仅十二年官拜宰相,看似简单,可能在李党独大的朝局下走到这一步,也只有你。你能猜透群臣心理,能揣测对手的心理,还能预测圣上的想法,而这样工于心计的人,却不失悲悯,赤诚内敛。”

      王隐露出苦笑。

      徐广思更气了:“一个善谋略,察人心,仁能善断的人这样轻易去送死!我们坚忍这么多年,关键时刻你要冒失妄动!你的脑子哪去了?”

      王隐淡淡地笑道:“放心,我死不了,我也算是皇室的亲眷,他们不敢对我下手。”

      “你是死不了,可是你的前程呢?”

      “如果……如果我真的倒下去再无翻身之日,那我就做你徐敏清背后的幕僚,辅佐你成就下一代君王!”

      “我不吃你这一套!”徐广思憋着气,眸中冒火,兀自站起身走了两步,又兀自坐下,努力平复心绪后:“你打算怎么做?”

      王隐道:“如陆则刚所言,弹劾昌王敛财。”

      几人似乎不解。

      王隐接着道:“惊白,拿你的墨宝借我一用。”

      苏惊白立即去书房拿出了笔墨纸砚,包好的墨绢放在炭火上烤了须臾,半熔后,又倒入已注水的辟雍砚里亲自研磨。

      王隐略微思索,奋笔疾书。浓墨在宣纸上字行文成,文就搁笔,道:“敏清你提前把这封信交给高内侍,待下朝后请他转交圣上。还有明早我朝谏,你们任何人都不要为我求情,岳霖,惊白你们对自己手下的人都交代一声,一切都漠然视之。几更了?”

      有侍人俯首道:“回王相,已四更天了。”

      王隐点头:“还有点时间,大家都休息片刻吧!我再去一趟诏狱,会一会我们惹祸的陆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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