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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第 5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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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洞内两个少年仰头看着从上至下坠落的方皎,其实他们都知道,方皎已经活不了。受了那么重的伤,他们无药无粮,且她根本没有力气抓住那棵树。
方皓傻傻地站在洞口,还张开双臂试图接住她,可是那一刻,方皓背后的箭和树木相撞,鲜血从背后滴出来,且因为猛烈的撞击,方皎从胸腔喷出了一口鲜血,那棵摇摇欲坠的树干,随着她一起坠了下去……
方皓撕心的哭喊最终变成了呜咽的挣扎,林溦之死死地捂住他的嘴,他们想要活命,就不能惊醒上方的追军……
天地黑黢黢的,残枝纵横交错将月光切割,他们借着那一点残月时刻留意天地动静,他们不敢睡,也睡不着,崖地蹿上来的湿气阴冷刺骨,两人相互依偎在一起,依然手脚冰凉,不敢生火,更不敢走动,仅是一声鸟鸣声都能把他们惊得瑟瑟发抖,缩进深洞。
熬到清晨时,天空砸下零星的细雨,他们趁着悬底浓重的雾气才敢把头伸到外面,张着嘴接雨水喝。雨水打在他们脸上犹如石碴,疼痛刺骨,到最后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天亮了,不知名的鸟在雨停后抖着翅膀飞窜了出来,黑影忽闪,鸣声阵阵,这聒噪嘶鸣的叫声更像是一种大义灭亲的报信。
洞中无水无粮,又脏又臭。两人缩在里面扛了两天,怕崖上有追军,又怕崖下有人搜索尸身,连出路都不敢想。
等到了第三日,饿得实在受不了,林溦之才缩着脑袋如猫一样往悬底看,嵁岩高深,崖下流水潺潺,看不见人,他们依然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寻着洞内的臭味往里走,在洞底,林溦之看见这里面有一只动物的尸体,准确说应该是两只,身体与身体都腐烂在一起,毛皮与血液沾染成一种浑浊不清的颜色,如果仔细才能辨认得出,大的那只应该是母亲,小的伏卧在它身边,蛆虫扭动着身子满目蠕动……
他的呕吐声引来了方皓,方皓拖着浑身颤抖的他涌到了洞口。
两人已经断水断食三四天了,饥寒交加,虚弱无力,肚子不停地肠鸣,饥饿感如同剧毒一阵一阵绞痛他们的肠胃,到了第四日中午,他们相互对视一眼,又望往深洞看了一眼,默契地决定生火,吃了这对动物母子。
人想要活下去,就不能太在意思想上的东西。饥饿与恐惧是求生之人最痛苦的事。当他们求得一丝能下咽的食物时,会忘了曾经的锦衣玉食,会忘了尊严,忘了骨气,会被最原始的欲望摧毁。
林溦之那么爱干净的人,主动用树枝及砖片,把那动物腐烂的肉骨刮掉,那些蛆虫就在他脚边爬,他竟如五蕴皆失一般,专注自己的动作。
方皓则攀臂折了洞口周围的树枝,生起火,两人把肉烤得熟透焦烂,仍有一股酸臭味,他们禁闭着感官,狼吞虎咽地吃了,可吃着吃着就哭了,眼泪滴到腐肉上,混着泪水的湿咸,一口一口咀嚼自己血泪铸造的腐烂命运。
天明了又暗,没有往昔未来,没有无常生死般照常更迭。他们不记得在里面熬了多少日,直到所有的食物都吃尽,才鼓起勇气下悬崖。
林溦之把所有的衣服都拧结成绳,死死地缠在峭壁的树根处,两人攀爬着下到崖底,空无一人,也没有方皎的尸体,他们沿路寻找,渴了就喝湖中的水,饿了叉湖中的鱼,可寻了两日,却连一片白骨也都没有找到。
木叶在头顶萧萧作响,方皓空茫茫望着眼前的一切,忽然就抽噎了起来,他既怕方皎是被崖下的狼兽吃掉,又怕是被刺客带走了,更不知之后自己该何去何从……
心里好像被挖空了一般悲痛,风拂过他鬓角也灌进了他空洞的心底,他的世界彻底坍塌了,痛得六神无主,只是抱着膝埋头呜咽着。
等他哭够了,林溦之才涩声道:“回山吧!看看秦外公和横先生,他们总要入土为安。”
如今一切都由着林溦之做主,方皓又回眸看了一眼溪流,最终还是跟着他沿着崖底朝另一条路上山。
山路陡峭,他们的手心与脚掌都磨出了茧子与血泡,依然咬着牙,一道一道抓过嵁壁或树根攀爬,耗了半日,终于爬到山顶,却是满目焦土与灰烬,脚下焦黑深浅的火痕,整座山都被烧了。
两人奔到他们以前住的那处小院,粱木堂门倾倒,屋无根椽整瓦,一切都被大火摧毁得支离破碎。
院内一具黧黑焦灼的男尸,不远处还有一位,后背还斜插着一支残箭。
林溦之认得出来,那是横先生。
证据彻底没了,他们才安心。
那一刻林溦之已经流不出眼泪了,当方皓问他下一步该怎么办时,他眺望焦黑枯木,平静地道:“入京,报仇。”
林溦之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勇气和野心,他能仅凭一己之躯与天潢贵胄对抗吗?
只因他们救了一个寇匪,全家就被斩首屠尽,这代价还不够?竟还追到虞川赶尽杀绝?
凭什么那些拥有至高无上权威的人,为了功赏随意扯出光明正大的理由杀人?他们就应该软弱可欺,引颈受戮?
林溦之越想恨意越在心口焚烧,他站在风口中目光渐渐燃烧出一股煞意,此生拼尽一生血肉也要报仇雪恨!
整座山已成废墟,林溦之与方皓寻遍山头,连半片衣布也找不到,没办法,他们只好把身上千疮百孔的破烂衣裳卷在他们秦外公和横先生的尸体上,也算是入土为安。
当初从甸南带来的财物银两还原封不动地埋在土里,此时挖出来用破布裹好,时而装扮成乞丐,时而装扮成落难寻亲的人,一路躲躲藏藏,畏畏缩缩,即便被欺负了也不敢与人动粗往京城的方向走去。
常常会行至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只能幕天席地的睡卧,再加上经过太多事情,担惊受怕,逃命追杀,亲人尽皆惨死,方皓在路上断断续续病着,吃了药却时好时坏,夜晚还梦魇不断,昏迷含糊地讲着话,住旅店时人多口杂,林溦之怕人听见,每个地方都不敢久住。
林溦之仅仅比方皓大了两岁,此刻却是一个稳重的男子照顾一个病弱的少年,他的亲人也死了,他不是不悲痛不是不害怕,只是此时必须得强撑着,如今剩他两人相依为命,一个已经病倒了,如果他再倒下去,都难保另一个有心能活下去。
两人就这样跋山涉水,时走时停,等赶到京城已经过了大半年了……
方皓直直地目视王隐,缓缓扯出一个痛恨的微笑:“你知道我们看见什么了吗?你身着大红喜服,春风得意,十里长街都是你的迎亲队,迎娶当朝皇亲国戚,好威风啊!你知道我病时二哥常在我耳边念叨的是什么吗?支撑我们到京城的都一句话:坚持着,坚持到了京城,找到太平哥就好了,他会留我们,他会照顾我们的。可是你呢!高冠玉带,华丽锦袍,我们这样衣衫褴褛的叫花子哪配接近你呢?”
方皓眼眶有些发酸,他眨了眨眼:“你不知道,二哥他一直强撑着照顾我,自己身体早已伤痛交加,疲惫不堪,看到你那一幕怔了好一会儿,他还对我笑,可是笑着笑着就倒下去了……”
“方皓!”林溦之一直沉静如水,说到这时才止不住打断他。
王隐的心也如撕裂一般疼痛。他想过他们肯定经历过一番生死逃亡,却是没想到是这样惨烈。
他缓缓走近林溦之,握住他的手:“溦之……我对不起你们……”
林溦之姿容清冷,抽出手来:“都过去了,并未怪你。”
宋乘星给方皓斟了杯茶,方皓饮尽后接着道:“就因为那天是你成亲,街人车水马龙,水泄不通,那么多人经过我们身边,要么看热闹,要么视而不见,还嫌我们挡住了他们看抢喜饼的路,推攘,踢打……只当我们是快要死的乞丐。”
“一个少年呕血晕倒在地,另一个手足无措只知道流泪,甚至忘了他们还有银两,应该去找大夫,”方皓摇头苦笑:“那些天来一直都是二哥照顾着我,突然看到他倒下的那一刻,我整个人就懵了,还以为他死了,什么想都不起来,只知道流泪……街上人来人往,也只有陆则刚的夫人经过时停了下来……”
陆夫人那时还年轻,岁月在她脸上还没有明显的痕迹,虽然依旧贫穷,可未嫁人时四德女戒就已经深深刻在她骨子里,嫁给陆则刚后更加勤劳贤良,无怨无悔。
她经过两个少年身旁时,也迟疑了一下,但还是蹲下身来问方皓:“怎么了?需要帮忙吗?”
方皓忽然大哭:“我哥死了,我哥死了……”
陆夫人探了一下林溦之的鼻息,柔声道:“没有,没事的,你哥只是昏过去了。”
她想扶起林溦之,又试图背起他,可是一个已经不算小的少年,根本不是她的力量能承受的。
陆夫人问方皓:“你能背得动你哥哥吗?或者我们一起搀扶着他先去买药?”
方皓怔了一下,抹了把眼泪立即弓下身体,将林溦之背在身上。
三人进了一家药铺,陆夫人从自己的篮子里翻出来几个铜子,那大夫眼皮微挑打量一眼,语气冷冰:“十文钱!”
陆夫人仍是好脾性,接过药后微笑说:“谢谢大夫。”又招呼方皓一直往城郊走。
那时连方皓自己都仍然低烧不止,神智混乱,可就憋着一口气,连歇息都不肯,仿佛是怕这个好心的夫人忽然反悔抛下他们似的。
半个时辰后,三人行到了一处简陋的草院,屋内除了桌椅和必用的器皿几乎没有什么陈设。陆夫人扶着林溦之让他躺在小青萍的床上,又连忙去熬药。
等陆则刚下朝回来看见这一幕,还没来得及惊讶,陆夫人就带着歉意的语气解释了……
方皓一直守在床角,一动不动,耳朵实际一直留意门外的声音,他们无依无靠,无家可归,林溦之还昏迷不醒,现在好不容易找个歇脚的地方,他是多么怕陆大人把他们赶出去。
然而陆则刚听完,挑帘走进来,看了眼床上苍白的林溦之,对方皓笑了笑,温声说:“他是你哥哥?”
方皓站起身,忐忑地点了点头。
陆则刚道:“别怕,好好在这养着。”
他出去后,又低声对陆夫人道:“把那只鸡杀了吧!给这两个孩子补补身体。还有你和孩子,都得补补。”
陆青萍连忙拉了下她爹的衣袖,“爹爹,我们家就那一只鸡,我们还指望它生蛋换米呢!”
陆则刚笑道:“无事,没米爹会想办法,可万一那位哥哥太虚弱,醒不过来怎么办?”
陆夫人仍在旁犹豫着,想开口请求什么,最终还是出门,把那只鸡提出来,正要落刀时,她发现陆青萍蹲在旁边看她,陆夫人微笑着捂上她的眼,陆青萍又咯咯笑着把母亲的手扒下来,母女两人反复这个游戏,过了半刻,才利落地把那只鸡杀了。
到了晚间,夫妻俩把好的鸡肉全挑给了方皓,方皓端着碗坐到床沿,林溦之眼睛紧紧闭着,皱着眉,也许灌下去的药太苦,也许是又陷入了噩梦,他喊着林溦之起来吃饭,哪怕是喝一口汤,可是林溦之迷迷糊糊睁开眼,又昏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