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隐》旺仔喝旺仔

70、第 70 章

　　玄鹤微微一笑，笑得苦涩。

　　两人已经进了屋，蒋耀行亲自给他倒了杯热羊奶，劝慰道：“你要知道，你的身份跟我们不一样，你没来之前王相的书信就已经到了，千叮万嘱让我照顾好你，你即便为了他也绝不能拿生命冒险！”

　　“我知道的蒋大哥。”玄鹤笑着喝了口热羊奶：“你和王兄一样在意我，为我着想。”

　　“知道就好。”

　　“听说了你们昨日连追了三十里，解救了所有被掳走的百姓，还追回了不少银粮，这样的话那些胡敌会善罢甘休吗？会不会再来？”

　　“一定会。”蒋耀行在旁边坐了下来：“今年的云州是个灾年，夏季时多次风沙侵袭，入冬后风雪肆虐，人没有吃的，牛羊更没有，都死了不少。他们身处边牧只能依靠牛羊为生，织不出丝绵，更无陶瓷瓦罐，没有这些就靠抢，并多次挟持汉人充当奴隶，甚至供他们玩乐。”
　　蒋耀行苦笑：“我们截得了这次，下次还会有人因此送命。”

　　“那为什么不杀入他们老巢彻底歼灭他们！？”玄鹤语气愤恨：“辛苦一年的收成，贡税后已经所剩无几，还要被外敌抢去！还有那些青壮妇女都是人命啊！”

　　“你以为我们不想打吗？”蒋耀行面露怅然，长长地叹息一声：“打仗，不只是进攻，冲杀，死人，更是实实在在的钱，刀甲战马，粮草军俸，哪一样都是钱。你可知晓有些地区连粮食都发不下来，朝廷对云州还好，有我爹的威名坐镇，再有王相从中周旋，他们不敢缺了云州的。可这些只是平稳的支撑，一旦发出主攻，需要的军需后援，都是大量银子堆出来的，这些，朝廷拨得出来吗？”
　　“边境以生命为代价换得安宁，官员却用国库的钱中饱私囊。”蒋耀行满眼无奈地望向窗外……

　　冬日的傍晚，猎猎的寒风又吹来了漫天大雪，风雪把屋瓦覆盖，天地一片白茫茫。

　　“那……互市呢？他们既然没有纺织陶铸这些手艺，如果我们与他们互通商贸，公价买卖，各需所求，那他们会消停吗？”

　　蒋耀行收回眼眸，望着这个小皇子的笑容尽是称赞：“玄鹤，你长大了，无论是你父皇还是你王兄，听到这些一定会欣慰的。但是你知道吗？五年前胡人的君主就恳请封贡互市，我们也曾提议两次，却都被百官否决了。”

　　“否决了？”

　　“是，”蒋耀行又扯出苦涩的微笑：“我们的官员虽饱读诗书，可是他们从没见过战场上流血，哭喊，厮杀，当你把无辜百姓的流离失所，家破人亡讲出来，他们无动于衷，也不在意，用清高自大的姿态拒绝互市，仅仅是因为瞧不起胡人，觉得他们愚蠢好斗，不知礼仪，反复无常，与他们互市是丢我们大晟朝的颜面。”

　　“我们的官员只在意颜面，不在意百姓生死。”

　　玄鹤呆忪在位置上，彻底说不出话来……

　　他跟着蒋耀行走出院门，掀开护帘，天黑了。黑夜与白雪的交替，单调而又荒凉。
　　在云州没有梅花，没有地龙，只有肆意冰凉的风雪。

　　人的性情与心理会随着生命历程的变化而变化。
　　玄鹤想到这些年在京城的荒唐，想到日渐老去的父皇。虽然他的精力与健康已经大不如前，但是对权力的掌控欲却一点没少，只要表面上国泰民安，四海无波，无人威胁他的权力地位，一切都可以视而不见。

　　寒夜孤寂，玄鹤翻着临走时王隐交予他的兵书，彻夜难眠。
　　他终于明白了那句‘在职责内为国为民’，终于懂得了权力的重要，然而，他一无所有。

　　第二日天刚亮，玄鹤就候在军营的西院，一直等到午时，蒋耀行与众副将、幕僚的会议才结束。
　　玄鹤一见人就迎上去，当着众人的面行了士兵礼后道：“将军现在有时间吗？可否听晚属下一言？”

　　蒋耀行被他这郑重的神情搞得摸不着头脑，玄鹤开门见山：“将军，既然你说胡敌一定会再来，我们可否来一场关门捉贼，远交近攻？他们的优势是骑兵速度，那我们就从他们的战马下手！”

　　几位幕僚又被留了下来，这一场交谈足足有一个时辰。

　　此后，所有将士几乎是日夜操练，步伐撼地，马鸣嘶鸣，无论风雪雨雪，战斗力彪悍威猛，驰骋在训练场如同战场。
　　城内东西南北四条主道的百姓被全部转移，然而从城外看，城门依然是定时开放，贩夫走卒熙来攘往叫卖着，客栈内也恢复了生意，人们聚在一起侃侃而谈，把酒言欢。
　　云州城一派祥和欢乐的景象，仿佛前几日的伤痛他们已经彻底忘了。

　　除了比平时更加频繁地操练与巡防，没有任何异常。

　　腊月二十九深夜，冬日的寒意直往人骨头缝里钻，光秃秃的树上坠着冰凌，地面结着厚厚的冰霜，天地仿佛都被冻结了。
　　蛰伏在城外阴暗处的胡敌身上已经凝结出霜花，仍然一动不动，只待寅时末，打开城门冲进去。

　　此战由胡人君主的三子阿鲁思带领，这一批来的人更多，军需战马也更加精锐，他一心想凭此战的战利品获得族人的拥戴，与大哥争君主之位。

　　事实也如他所想，拂晓，刚刚放下的城门，瞬间涌入大批胡敌。
　　完全没有准备的士兵刚出来就被胡敌刺死，城楼上的号角声急促而又尖锐，然而守城的士兵却害怕得畏缩不战，慌忙撤退。

　　大批胡敌蹬着战马踏入城内，铁蹄如惊雷般炸响，城中百姓吓得魂飞魄散，再次四散奔逃。

　　可是胡敌很快发现悲剧并没有想象中重新上演，这些逃窜的百姓情绪一瞬间全稳定了下来，分窜几圈后竟凝聚成了独特的阵形，迅速褪去棉衫，抽出腰间长刀，从四面八方包围了他们。

　　胡敌发现中计了，却为时已晚，没有准备的他们顿时大乱，慌不择路地朝城门奔去，然而城门早已经悄悄关闭了。

　　显然蓄谋已久。

　　蒋家军手持横贯长刀，专扫马腿，待胡敌倒下后，高空弓箭手的利箭呼啸袭来。
　　有幸逃脱一劫的胡敌刚想舒口气，又发现马路中央忽然出现绊马绳，猝不及防摔倒后，后续队伍又因疾驰的冲劲太大，来不及撤退，战马与人相继剧烈跌撞，惨叫声，嘶鸣声一声一声高亢响起。

　　身后有追兵，高处有弓箭手，这场没有悬念的仗只打了一个时辰，胡敌骑兵全军覆没，生擒胡人之子阿鲁思，而蒋家军伤亡仅仅十七人。

　　天光破晓，半边朱霞，边塞的朝霞如同火焰一般燃烧在天空，映的房屋瓦舍都有醉酒的三分红光了。
　　霞光散尽后旭日东升，天光大亮。

　　蒋耀行设宴犒劳士兵，提书向朝廷报喜。

　　欢腾一日的军士亲自帮百姓整修房屋，除夕夜，大部分的百姓都回到了自己的住处欢庆新年。

　　玄鹤再次进了蒋耀行的营院，这次里面还有文书先生。
　　他看见六皇子进来，起身行礼后正要告退，玄鹤止住了，弯眉微笑：“先生不必拘礼，请坐下吧！”

　　完全没有架子。
　　这些日他们一直对这个特殊照顾的皇子议论纷纷，百名龙武军和十名内侍，专门护送服侍他，他竟然拒绝，跑到军营与士军同起同卧，还亲手斩杀了两个胡敌，最后又提出那招关门捉贼的计策，他们心生敬佩，更被这个六皇子折服了！

　　文书心潮起伏，垂眸瞥了蒋耀行一眼，得到首肯后，恭敬落座了。

　　蒋耀行拿起桌面上的奏本递给了玄鹤：“来看看，这是我们写好的叙功奏书，你可是立了首功，回去好好向你父皇讨个大赏！”

　　玄鹤瞥了一眼，没有接：“蒋大哥，这奏书请对我只字不提，我只想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六皇子。”

　　“你……”蒋耀行怔愣：“这是想刻意隐藏锋芒？”

　　刘文书也是十分诧异地望着他。

　　玄鹤微笑：“我哪里什么锋芒，侥幸罢了！”

　　“其实我也有这个想法，”蒋耀行把奏本丢到桌上：“但是怕你多心就没敢提。若是上报功绩，必定先快马通知皇城给你备庆功宴和嘉赏，可这也势必会招来疾恨，最怕的就是有人会在回京的路上动手。”

　　玄鹤点了点头，蓦地又摇了摇头：“我不是怕这个，只是临走前王兄曾告诫我，我来这里见过，懂得，也就够了。父皇一向不看重我，我立了功得不到他的赞赏，反而还觉得我有意争夺皇位。”玄鹤无声苦笑：“让太子与二哥继续龙争虎斗吧！我这不掺和了。”

　　日落映入苍野，文书走了之后，玄鹤也起了身，蒋耀行跟在他身后掀了帘，凭栏眺望暮色苍茫，一时寂静无声。

　　大风灌袖，耳边风声呼啸，蒋耀行忽然转过眼眸，温声问：“玄鹤啊！你自己是什么想法？”

　　“什么？”玄鹤侧首：“什么想法？”

　　“如果那个位置你想争，就大胆地往前走，前朝有王相忠心辅佐，后背有我们蒋家四万将士全力效忠，我们为你守护这大晟江山！”

　　然而谁都没有想到，蒋耀行说这话的这天，正是前朝王隐入狱的日子。

　　玄鹤闲暇时仍会上城楼极目眺望，奔腾的马蹄却从来没有捎来他想看的信件。
　　他下了楼，不甘心地去询问差驿，又委屈地去找蒋耀行抱怨：“蒋大哥，为什么我给王兄写了那么多书信，他一封都不回我？”

　　蒋耀行搁下笔，默了默：“也许他太忙碌了。”

　　“再忙也有时间写信啊！他给你回信了吗？”玄鹤坐到他身旁：“就是用那个阿鲁台为质子，换取平定的互市，王兄与兵部怎么商讨？不可能连这种信件都不回吧！”
　　“现在的王兄不同往日了，”玄鹤自顾敬仰他心中的神：“他受父皇宠信，又身居高位，朝廷还有暗中追随他的官员，只要他们肯劝说父皇，父皇一定会同意的。”

　　然而蒋耀行只是尽力抿着唇微笑，不言语。

　　正月初八、十五，胡人君主派使臣前来谈判，以牛羊金银，以及俘虏的汉人为筹码，赎回三子阿鲁思，皆被蒋耀行拒绝。

　　对于这样的决定，百姓们自然不能接受，那些被抓去的奴隶都是他们的亲人，以一人换取百人却被将军拒绝，他们唾骂蒋将军是表面仁慈，实则为功绩不择手段，不顾百姓生死。

　　如今蒋耀行是进退两难。

　　他心中怅然，出帐遥望远方苍山。
　　曾经的俊宇轩昂的脸庞上已被风沙吹得沧桑，眼角的细纹犹如生命的裂痕。
　　他独自守了云州十年，受过很多伤，更愿一辈子都留在这荒凉空寂的地方，可是这里的百姓却承担太多了，那些被掳挟的无辜百姓，他不是不想救，只是阿鲁思有更大的用处，也许能用他换得更彻底的和平。

　　可是朝中那个最能说得上话的人却倒了。

　　玄鹤终于察觉出不对，站在他身侧，沉声问：“蒋大哥，茂行也给你寄信了吧？这些日我给他寄的每一封信都问起王兄，可是他仿佛对这个问题避而不谈，要么敷衍过去，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王兄不回我书信也不回你的书信？”

　　蒋耀行无奈，回过眸来深深地望着他。

　　“是……王兄出了什么问题吗？”

　　“是不是？”玄鹤双眼发红。

　　蒋耀行喉间哽涩：“王相他……入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