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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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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城市叫釜山,临海,空气里总带着一丝咸湿的水汽。
苏绣用那笔钱的一部分,在远离市中心、治安却很不错的老城区租了间小公寓。
一室一厅,朝南,阳光充足,楼下的社区公园常有老人和孩子,充满了她上辈子熟悉又眷恋的、平淡安稳的生活气息。
她注销了旧号码,办了新的身份证明,甚至谨慎地改变了一点发型,让过肩的黑发垂下更柔和的弧度,尽量模糊可能被认出的轮廓。
她报考了一所普通的夜间大学,选了容易就业的会计专业,白天则在离家不远的一家24小时连锁便利店做兼职。
规律,低调,不惹人注意,是她为自己定下的生存铁律。
便利店的工作枯燥但安全。
夜班时客流量少,她可以缩在收银台后面看书,复习功课。
店长是个和气的中年大叔,对她这个沉默勤快、从不抱怨夜班的“学生工”很满意。
日子像设定好程序的钟摆,在打工、上课、独自烹饪、对着窗外发呆中平静滑过。
有时午夜梦回,被窒息感惊醒,她会立刻打开所有的灯,打开电视让声音充满房间,然后抱着膝盖坐到天亮。
恐惧如影随形,但至少,目前的生活是可控的。
她尽量避免与他人产生过深的交集。
对同事止于礼貌的问候,对同学保持恰当的距离,甚至对楼下偶尔搭话的慈祥老奶奶,她也只是微笑着简短应答,从不透露自己的过去和住址。
这种近乎自闭的谨慎,源自灵魂深处对“意外”和“伤害”的惊惧。
她像一个受过重伤的蚌,用坚硬的壳紧紧包裹住自己柔软的内在。
便利店的常客里,有几个面孔她逐渐熟悉。
总是深夜来买烧酒和香烟的落魄上班族;喜欢在凌晨时分跑来买热狗的中学生;还有一对常常牵手来买牛奶和面包的老夫妇。
苏绣喜欢观察这些寻常的、为生活奔波或依偎的面孔,这让她感到一丝人间烟火的暖意,确认自己真的活在一个“正常”的世界里。
直到那个雨夜,他的出现,像一颗投入静湖的黑色钻石,划破了这份她小心翼翼维持的平静。
那晚雨势不小,噼里啪啦地敲打着便利店巨大的玻璃窗,将外界的霓虹晕染成模糊的光斑。已近凌晨两点,店里没有其他客人。
苏绣正在整理货架,将白天被顾客弄乱的泡面盒子一一归位。
门上的电子铃发出清脆的“欢迎光临”。
她下意识地转头,挂上职业性的微笑:“欢迎……”
话语微微顿住。
走进来的男人很高,穿着一件质料极佳的深灰色羊绒大衣,肩头落着细密的雨珠,折射着店内过于明亮的白光,像一层碎钻。
他没有打伞,头发却梳理得一丝不苟,几缕黑发湿湿地贴在光洁的额角。
他的面容是那种经过精心保养的俊美,五官深邃,皮肤在冷光下显得过分白皙,几乎有种易碎的透明感。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瞳孔颜色偏浅,像是稀释过的蜂蜜,看过来时,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却又极具穿透力的审视,仿佛不是在打量一个便利店店员,而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成色。
他的视线在苏绣脸上停留了大约两秒。
那两秒钟,苏绣感到一种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被某种冰凉、精密仪器扫描过的不适感。
她迅速垂下眼睫,收敛了过于外露的情绪。
男人径自走向冷藏柜,拿出一瓶进口的矿泉水——店里最贵的那种。
他走路的姿态从容而优雅,大衣下摆随着步伐轻轻摆动,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
苏绣回到收银台后,等待。
他将水放在台面上,又从旁边的货架精准地抽出一包薄荷糖,动作流畅自然。
苏绣扫码,报出金额,声音平稳,但指尖有些微凉。
男人递过一张崭新的纸币,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
交接的瞬间,他的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苏绣的手背,冰凉。像蛇的鳞片。
“这么晚,一个人值班?”他的声音响起,语调平和,甚至算得上温和有礼,带着一种上流社会特有的、经过修饰的磁性。
苏绣心头一紧,面上却努力维持着平淡:
“是的,先生,店里规定至少两人,另一位同事去后面仓库盘点货物了。”
她撒了个谎。
夜班通常只有一人,但一种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让她虚构了一个并不存在的同伴。
男人似乎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那弧度极浅,难以分辨是笑还是别的什么。
“很辛苦。”他说道,目光再次扫过苏绣略显苍白的脸,和她眼下淡淡的青黑。
“年轻女孩,要注意休息。”
这话听起来像是关心,但苏绣却听出了一种居高临下的、观察实验品般的意味。
她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将找零和购物小票双手递过去。
他没有立刻离开,拧开瓶盖,喝了一小口水。
喉结滑动,动作优雅。
然后,他像是忽然注意到什么,浅色的眸子看向收银台旁边一个略显杂乱的促销货架。
“那里。”
他抬起手,用矿泉水瓶轻轻指了指货架第二层边缘。
“那个杯面,标签贴歪了大约三毫米。”
他的语气平和,仿佛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还有,最上面那排零食,包装朝向不一致。虽然是小店,但细节的完美,能提升顾客的体验,不是吗?”
苏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确实,标签有些歪斜,零食包装也参差不齐。
但在这凌晨两点的雨夜,由一个如此穿着、气质非凡的顾客提出这种细微到近乎苛刻的指正,只让她感到一种诡异的不协调和更深的寒意。
“……谢谢提醒,等会儿我会整理。”
她低声说,不愿多言。
男人似乎对她的反应感到一丝无趣,或者说是……某种期待落空后的平静。
他点了点头,没再多说,拿起水和薄荷糖,转身走向门口,大衣的下摆再次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
电子铃又一次响起:“谢谢惠临。”
门开了,潮湿的冷风卷着雨丝扑进来一瞬,又随着门的闭合被挡在外面。
那道优雅却带着无形压力的身影,消失在迷蒙的雨夜中。
苏绣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缓缓吐出一口憋在胸口的气。
她按住刚才被他指尖擦过的手背,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那种冰冷的触感。
她走到窗边,向外望去,路灯下,一辆线条流畅、颜色低调却价值不菲的黑色轿车静静驶离,尾灯在雨幕中划出两道红色的光轨,迅速远去。
是谁?
只是一个过于讲究、偶然路过的有钱人吗?
可她心脏残留的不安悸动,以及灵魂深处某种被惊醒的、对“异常”的雷达,都在发出微弱的警报。
那个男人的眼神,那种对“细节完美”的偏执关注,还有他周身散发出的、与便利店格格不入的绝对控制感,都让她联想到一些不好的东西,不是暴力,而是一种更精致、也更冰冷的“有序的残忍”。
她用力摇头,试图甩开这些联想。
“苏绣,你太敏感了。”
她对自己说。
“只是陌生人,只是巧合。不能再让过去的阴影吞噬现在的生活。”
她走回那个促销货架前,默默地将歪斜的标签撕下,重新贴正,又将那些零食的包装一个个摆到完全一致的方向。
做这些的时候,她的手指很稳,但心跳却始终无法完全平复。
那个雨夜之后,苏绣更加谨慎。
她甚至考虑过换一份工作,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频繁变动反而引人注目。
她只是更加注意上下班的路线,确保总是在人多灯亮的地方行走,随身带着强光手电和防狼报警器。
她以为那只是一次令人不适的偶遇,会像雨水一样蒸发在记忆里。
直到一周后,同样的深夜,电子铃再次响起。
那个穿着昂贵大衣、一丝不苟的男人,又一次踏入了便利店。
这次没下雨,他手里拿着一把黑色的长柄伞,像绅士的手杖。
他依旧买了那款进口矿泉水,和上次一样品牌的薄荷糖。
看到他的瞬间,苏绣浑身的血液似乎凉了一下。
但她强迫自己露出与对待其他客人无异的、略带疲惫的职业微笑。
男人将商品放在台上,目光平静地掠过她的脸,然后,落在了她胸前微微歪斜的姓名牌上,她今天匆忙上岗,确实没留意。
“苏……绣。”
他缓缓念出那个名字,音节在他唇齿间滚动,带着一种奇特的、玩味的韵律。
“很好听的名字。”
他抬起眼,那双蜂蜜色的眸子专注地看着她,里面清晰地映出她有些僵硬的倒影。
“这次,标签贴得很正。”
他付了钱,拿起东西,离开。
整个过程没有再多余的话,也没有再指出任何“不完美”。
但苏绣却感到一种比上次更清晰的不安。
他知道她的名字了。而且,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次,标签贴得很正。” 他记得上次?他在持续观察?一种被暗中打量的感觉,毛骨悚然地爬满了她的脊背。
她开始留意店外的街道。
那辆黑色的轿车,偶尔会静静地停在对面街角的阴影里,停留时间不长,却像一只蛰伏的、拥有无限耐心的兽。
生活似乎还在原来的轨道上,上课,打工,复习。
可苏绣知道,某种看不见的丝线,已经悄然缠绕上来。
那份她拼尽全力想要守护的“平静”,从那个雨夜开始,已经裂开了一道细缝。
而裂缝之外,是毛泰久那双充满评估意味的、冰冷的浅色眼眸。
她还不清楚他的目的,但她知道,被这样的人注意到,本身可能就是最大的危险。
而这一切,仅仅只是开始。
那枚朱果赋予她的、无形无质的“幽香”,正以她无法理解的方式,将黑暗中那些最精致的捕食者,一一吸引到她这盏渴望温暖的微弱灯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