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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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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母亲穿着红舞裙,在风中翩然起舞。她的背后是麻将馆此起彼伏、源源不断的打牌声、叫骂声,显得杂乱又闹腾。
彭佳走过去,母亲的脸虽然看的并不真切,但她十分确信,那是自己的亲人没错。
“你怎么来了?”
红舞裙转了个圈,在空气里划过一道好看的弧度。
“是不是又来讨钱?给给给,快拿去,别再跟来了。”
彭佳呆呆地看着这个面容姣好的女人爽快地从自己珠光闪闪的珍珠手包里,掏出一叠纸钞,递到她手里。
从她记事以来,母亲还不曾如此大方爽快过,一次都没有。
“小女孩子家家,以后少来这种地方。”
红舞裙显然很不高兴自己的女儿来这里找她,说话有些急躁。她翘起兰花指,重复勾了两遍额边的刘海,都没成功。
看得出,她对彭佳的到来,颇不耐烦。
“下次没钱,就去问你爸要。这王八蛋一走就是半个月,还真当我是开幼儿园、开养老院的老妈子了?让我一个女人又是生孩子又是养老,这世上便宜的好事就全给这混蛋巴子占了!”
“妈......”
熟悉的抱怨声又一次围绕在彭佳的耳边打转,她看了看自己手中那一堆已经破旧皱巴的零钱,耐心地把它们一张张都铺平整,花花绿绿的看起来高高的一堆,可真要整理起来,加起来怕是凑不到一百。
“妈,这点不够的。”
她那双旧鞋子已经穿到磨破了洞,再穿去上学,要被同学笑的。
“那你要多少,你当老娘是印钞机啊?行了行了,别在外头乱晃,早点回家照顾好你弟,我走了。”
只听一声清脆的高跟鞋响起,眼看着红舞裙就要起舞,彭佳连忙跑着追上去,拉住她母亲的手。
“妈,弟弟说他很久没见过妈妈了,他很想你,你今晚能早点回家吗?”
“回家?!回哪个家?你说说那个家里有什么?你们两个小瘪三天天给我淘气,问我要钱,还要我给那个老太婆低三下四做佣人?!现在想想,我活得还不如一个寡妇!”
“妈......!”
彭佳强忍着不让眼泪留下来,她久久盯着面前的人,看来母亲已然彻底忘记今日是自己女儿的生日。
可是,可是即便有如此狠心的母亲,彭佳仍舍不得让她走,她迟迟不愿松手。无奈的是,越是手里抓得紧,红舞裙消失的就越快,如一缕青烟,一缕抓不住的清风,很快就消失在她面前。
终归迟了一步。
一眨眼的功夫,那条红舞裙已经与自己相隔甚远,她在远方重新舞动起来,彭佳欲跟随她去,还没抬脚,就被人叫住。
“你怎么还在这儿?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那记熟悉的责备声从她的背后响起,彭佳心中正为母亲的不告而别难受,哪知一回头,坐着轮椅的周展鹏正没好气地瞪她,他的眉毛又黑又粗,斜斜地往上抬着,像一只愤怒的小鸟。
你怎么......
彭佳心中有一万句说不出口的惊讶,她的目光锁定周展鹏的裤腿,他没有戴假肢,被截掉的部位由于位置太高,连膝盖髌骨都没给他留下。长长的裤腿被他这个懒人如拧麻花般,牢牢地打了两个结。
这不是......
这不是他们在郊区回迁房花坛里,再次重逢的场景吗?
彭佳不会记错,距离少年时代的那场失约之后,再次与周展鹏面对面,已经时隔八年。
第一次这么近距离面对不完美的周展鹏,彭佳的心里又紧张又无措。如果说上一次因为楼道昏暗,她看的并不清楚,仓皇落逃。那么这一次,她低着头,不敢正大光明地看,只敢偷偷地看。
“切,看够了没。还不跟我回家,在等什么呢?”
被彭佳盯着自己受伤的部位看,周展鹏显然不高兴也不耐烦,他的大手一把握住自己的截肢断面,试图用这样的方式,掩盖自己腿部的残缺。
不对......
这不对......
他当时说的不是这些话......
彭佳坚信自己绝不会记错他们重逢的那晚,周展鹏说的每一句话,以及他脸上的每一个表情,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可是,可是.......他怎么……
甚至他现在穿的衣服,也不是当年那套脏兮兮的套头衫和牛仔裤,而是他们高中那套淡蓝色与白色相间的校服。
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
难道是自己的记忆出了差错?
彭佳心头一惊,连忙抬头环顾四周,时空错乱了吗?
她惊讶于身后那间污浊不堪的麻将馆,不知何时从背后悄然离去。
留下来的,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周围的一切全变了。
寒风簌簌,此刻的她正站在自己租来和彭宇相依为命的回迁房楼下。
家里发生重大命案之后,她的母亲死了,紧接着,他们的父亲也在杀人之后,提刀自刎随母亲而去。从那一刻开始,他们姐弟俩彻底成了没爹没妈的孤儿,整栋楼甚至整条街的人看到他们姐弟,都怕晦气,要绕开了走。
老房子不能住人了,彭佳带着年幼的弟弟先后住过舅舅家、小姨家,最终靠她高中毕业打工攒的一年钱,带着弟弟搬出去,自己租房子住。
起初是很苦的。但慢慢的,她靠着兼职打零工,靠着老人的偶尔接济,靠着省钱,靠着抠,总算与弟弟过了几年平安康乐的日子。
她从没有想过再谈一场恋爱,因为谈恋爱太花钱了。她也没有想过再遇见周展鹏会是什么样子,因为那件事情之后,自己的命运已经彻底改了道,也知道自己与周展鹏这样的人,是两个维度下的存在,没有必要硬扯上不必要的联系。
直到有一天,这个人就这样突兀地、蛮不讲理地,毫无预警地,再次出现在她的世界......
那一天的情景,彭佳还记得清清楚楚。
客户部接到投诉,回头上司把锅扣在了她头上,说要一次性扣她两个月的薪水,彭佳越想越委屈,泪眼婆娑地绕着小区花坛,怎么都不肯上楼。
彭佳走了一圈又一圈,一直到路灯都亮了,她都不想回家。
“你转够了没?我头都要晕了。”
周展鹏偷偷地跟在彭佳的屁股后面转圈。他原本是出于好玩,想吓她一吓,哪知道这人和上了发条一样,没完没了了。
医院买的廉价的轮椅又苯又重,他出院虽然足足已有四个月,可在残疾人的世界里还是新人一枚。普通直线路段他都滑不好,更别提连着滑弧线了。
“周......周展鹏?”
彭佳吓得都忘了把自己的口罩戴上。
“恩。是我。”
他抬起头,露出一副冷冰冰的脸孔,而彭佳却在黑夜中,认清了那双被黄晕的路灯照得闪亮的眸子。
“你怎么......怎么在这儿?”
“你什么你,该是我问你,你怎么在这儿?”
周展鹏刻意装得很不耐烦,指了指他们头顶,那枚又圆又亮的月亮。
“看!今天的月亮真好看。”
彭佳一愣,他什么有心思陪自己看月亮了?
历史确实重演,但又似乎不太一样。
“你走不走啊?这都几点了,不知道自己今天过生日啊?”
只听,周展鹏在前方急急地催促她。
“你再不回家,我给你做的蛋糕,都要化成一摊泥了!”
什么?!
彭佳简直不敢相信,跟这个人在一起这么些年,他还会做蛋糕?那能吃吗?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在梦里。
一切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好像是真的,其实都假的。
就连眼前这个穿着高中校服的周展鹏,也是假的。
“哎呀,走啦走啦!呆子发什么呆!”
周展鹏态度不悦,把轮椅滑到彭佳的脚边,随即,上来一把抓住她的手。
“你你你,你别.....别碰我......脏......!!!”
彭佳几乎下意识缩回了手,她使了几次劲,可周展鹏那头却安如磐石般,恁她如何挣扎都挣脱不了。他的手很大,却因为滑轮椅久了,手指生了茧,粗糙的指腹滑在她的手背上,弄得彭佳心里痒痒的。
“不要.......不要......你别这样......”
怎么就是甩不掉他呢?
“呜......求求你,你别碰我......你不要这样.......”
彭佳突然委屈地哭起来。
我很脏。你不要靠得离我太近。
她差一点就要脱口而出,哪知周展鹏猛然回头,作势要拍拍她的脑袋。
他太矮了,坐在轮椅里还没有她这个小不点来得高,于是只好放弃摸她的头,改握住她的手背,轻轻拍了拍。
“傻瓜,你真的笨的不开窍。”
明明嘴上说着责备的话,可周展鹏眼睛里却都是笑容,他突然很温柔地抚摸她的手。
“佳佳,你一点都不脏。和我一起回家好吗?”
是梦吧。是梦吧。
周展鹏已经有多少年没有称呼过自己的小名?
这些年,他每日直呼其名叫她“彭佳”叫惯了,她渐渐也忘了自己也是有过小名的人。自己父母离世的早,周展鹏不叫,“佳佳”这个名字,便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了。
总不能为了一个名字,兴师动众地责怪他吧?
难道换个名字,就不是她了吗?
彭佳多年来擅长于自我安慰,只好默默将失落吞进肚子里。
“佳佳。”
周展鹏又唤一遍。
这一次,他带着点撒娇的成分,拉着彭佳的手,左右轻微摆动起来。
“恩?”
她突然笑了,又落了泪,如同着了魔一般,她把另一只手盖在周展鹏的手背上。
“走吧,带我去看看你做的生日蛋糕。”
如果这是一场梦,那便请上帝让她别那么快醒来。
彭佳跟着周展鹏一起坐电梯上楼,看到他把她家的厨房弄得一片狼藉。
“你别说,虽然这蛋糕长得丑了点,但胜在味道好啊!”
他把那枚看不出是圆是方的蛋糕从冰箱里取出来,放到自己腿上,又摇着轮椅,来到彭佳面前。
那是一枚大小不过六寸草莓蛋糕。正中心的表层铺着满满当当的红草莓,周展鹏摆了一个爱心的造型,周围用奶油围着草莓,圈了一个波浪的造型。在爱心草莓的正上方,他还插上一块长条形的黑巧克力牌牌,只不过上面写的内容,彭佳认不出,但他莫名的感动,因为知道周展鹏是真的用了心思。
“你今年几岁?”
他突然问她。
“我......”
24岁?29岁?
她摇摇头,答:“我也不知道。”
“笨蛋。哪个小姑娘连自己17岁生日都会忘的?”
周展鹏突然把腿上的生日蛋糕举起来,软塌塌的奶油顺着流下来。
“喏,自己插上你的生日蜡烛,许个愿吧。”
随后,他像变戏法一样,从背后拿出一把细细的蜡烛签子。
复古的螺旋彩色小蜡烛,是很多年前,她小时候的款式了。
“哎呀!你这个人,怎么关键时候还哭鼻子?”
周展鹏实在腾不出手给她擦眼泪了。
索性,他把房间的灯一关,屋子里一片漆黑,只剩下小蜡烛暖洋洋的烛光把周围照亮。白墙上模模糊糊的,隐约映出两个一高一矮的人影。
“佳佳,生日快乐。”
“恩。”
她哭着点点头。
“佳佳,我永远爱你。”
“恩。”
她再也说不出话来。
或许,她应该感谢于这场梦境,让她终于听到平日里始终听不到的“甜言蜜语”。
回到恋爱初始,她和所有的女孩子一样,当然幻想过周展鹏能给她这样的惊喜。
可是慢慢的,随着两个人朝夕相处,新鲜感没有了,矜持和自律的表演也渐渐没有了。
一切都始于穷,终于苦,最终她收到的是周展鹏每日满满的负能量,是两人冷眉冷眼,怒剑拔张。
要是这个梦是真的,那该多好啊......
彭佳看着蛋糕上软塌塌的奶油最终掉落在周展鹏的裤腿上,接着蜡烛慢慢熄灭,一切都如梦幻泡影,消失在她的眼前......
“佳佳,佳佳,你别睡了,快醒醒。”
是谁?是谁在叫她的小名。
彭佳只觉得自己的手被抓得又热又疼,想挣开又被拉了回去。
“你再不醒,我要咬你了!”
眼前模糊而硕大的脸孔越来越清晰了。
这不是周展鹏,还会是谁?!
“你!”
彭佳差点尖叫出声,她吓得不轻,心跳都漏掉了一拍。
这一切也太不真实了,她瞬间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
或许,这是等着她的第三个梦境......
“老婆,你终于醒了!”
彭佳只觉得有一股奇特的酸臭味突然包围自己。三天没洗澡的周展鹏整个扑上来,紧紧搂住她的肩膀,他那散发着如鲱鱼罐头般的脑袋贴着彭佳的脖子边,随着风,随着空气,一阵阵地刺激着彭佳敏锐的嗅觉。
罢了,她还是赶紧把这个带着恶臭的梦做完吧。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