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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写给鱼的情歌 ...


  •   南方的雨是没调好的胭脂水,泼在屋檐上,泼在路面上,光彩潋滟,映着霓虹灯洇出的秀色。
      这个夜晚湿漉漉黑黢黢,众多招牌色彩缤纷挤挤挨挨,唯独一面招牌白底黑字简简单单,只写着“鱼乐小景”四个字。
      店位于街道和小巷口的夹角处,与招牌同样毫不起眼。
      柒只是路过,不经意一瞥,却瞥见橱窗内的巨大玻璃水箱。
      翠绿柔嫩的水草好似婴儿初生的胎毛,水质几近透明得如同空气,数条鲜红的小鱼摇头摆尾地游弋,仿佛凭空在箱中浮动。
      “学生仔,买鱼咩?”声音懒洋洋的,不像询问,像是调侃。
      柒转过头,说话的这人很年轻,半倚着店的门框站着,头顶绑着小揪揪,穿着花衬衫和黑色大短裤,吊儿郎当。
      “不买。”
      “不买也可以看看啊。”店长呲着白牙,热情邀请,浓重的口音听着亲切。
      视线穿过敞开的门,柒望了一眼,四处波光粼粼,泛着幽静的蓝。
      “进来看看吧!”店长笑着往店里站了站,让出路。
      兴许是好奇心作祟,柒在此刻理解了爱丽丝走向兔子洞的心情。
      店里温度偏低,整面墙挂满装了水的透明小袋子,只有巴掌大,里面游动的小鱼是点缀水晶球的装饰花。
      蓝调的灯光暗淡忧郁,玻璃水箱像一块块流动的巨大琥珀,各色的鱼缓慢地摆动尾鳍。
      空气里漂浮着一股浓重复杂的味道,有咸涩的海水气息,有淡淡的鱼腥,还混杂着若有似无的霉味。
      正巧有客人进了店,喊了店长一声“阿七”,店长笑嘻嘻地招手应道,招呼客人去了。
      柒独自一人在店里转了一圈,灯光和波纹相辅相成,缓缓荡漾,令他感觉自己像行走在海底。
      回头见客人挑好了鱼,店长从柜台下抽出两小袋鱼食,说是送的,又唠唠叨叨几句,从换水频率讲到鱼食选择,又讲到不同鱼的混养禁忌。
      最终店长接过钱清点,往收银机里一塞。
      柒投来的视线被店长捕捉到,店长抬眼对柒扬扬嘴角。
      “学生仔,怎么样,没有喜欢的?很便宜的,又好养……”
      “养死怎么算?”
      “养死……”停顿片刻,店长换上理所当然的语气,“那就换新的啰!”
      “人养死了,也要换?”
      “鱼又不是人,鱼和人怎么比?”店长神色露出几分困惑。
      鱼和人不一样么?柒望向玻璃缸,一条彩色小鱼好奇地游近缸壁,他的倒影与鱼重叠。
      鱼轻盈地穿过他的倒影,仿佛他才是那个透明的、不存在的幻影。
      “这个叫孔雀鱼,好不好看?”店长拿起一瓶汽水,喝了一大口,“那是斑马鱼,游得特别快。那是斗鱼……”
      他语调轻松,像在介绍自己的老朋友,带着点小得意。
      柒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黄黑条纹的小鱼确实游得飞快,就像拖着长尾的流星,活泼轻盈,时不时撞一下同伴,却怎么也游不出那方寸之地……

      他也是一尾游不出玻璃缸的鱼,家给予了他最基本的生存养料,也将他禁锢在狭小空间里。

      期中考试结束,老师抱着试卷一走,教室内的气氛就像划燃一根火柴,忽地活跃起来。
      柒收拾好文具,全装入书包里,拎起背带,往肩膀上一甩,径直走了出去。
      同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就走了?柒,一起去网吧呀!”
      他稍微往后瞥了一眼,“冇得闲。(没空。)”
      城市傍晚的天空昏黄阴沉,两旁高耸入云的大楼阻碍着视线,各色艳丽的广告牌在行人头顶横七竖八。
      柒却远远地瞧见“鱼乐小景”的招牌,可他只是隔着橱窗,静静地看着橱窗里的水箱。
      鲜红的小鱼与嫩绿的水草,组成舒缓温柔的旋律,像一幅流动的油画。
      ……
      楼梯口低矮阴暗,逼仄楼梯底下放着破烂的家具。
      柒踩着台阶往上走,低头避开上方的横梁,来到家门口。
      灯光昏黄,像是被岁月熏染,由于接触不良,忽闪忽闪,发出微弱的电流声。
      木门没有关,栅栏铁门的缝隙中透出一股刺鼻的烟味和酒气,混杂着油腻的饭菜味。
      隔着一扇铁门,他听到里面麻将的碰撞声,哗啦啦,像雨声。
      还有父母和他们朋友的声音,“臭小子怎么这个点还没回来?”
      “小孩子嘛,一定是去玩了!”
      “听陈老板说你儿子成绩很好哟,打算念哪个大学啊?”
      “你是不知道,那个臭小子说他想学音乐,哪有钱让他学这个?”
      “学艺术呀,听说很烧钱的。”
      柒站在门外,脚步一顿,推门进去了……
      “回来了?怎么不叫人?”父亲叼着香烟,双手搓着麻将。
      烟雾缭绕中,他们围坐在方桌前,脸庞与五官模糊扭曲,如同水底晃动的倒影。
      柒面无表情地叫了一圈这个叔那个哥的,还没回房间,继母就拿钱塞入他的手心中,让他去买两瓶酒。
      他重新出去一趟,买了酒,才终于能回了房间。
      这房间是用阳台隔出来的,狭小得像鸽子笼。
      一张九十厘米宽的木床占了大半空间,简易的布艺衣柜塞满被褥和衣服,破旧书桌的桌脚垫着几本杂志。
      他趴在桌前写作业,客厅里传来的阵阵哄笑、麻将碰撞的脆响、肆无忌惮的喧哗,像一把钝刀,反复刮擦着耳膜。
      烦躁间,不经意瞥见旁边破旧的三手学习机,他戴上耳机,插入磁带。
      音乐灌入耳朵,那一刻,浑浊世界骤然打开一道通往澄澈天空的裂缝,所有的喧嚣好似退潮般远去……
      “死人呐!还不快点出来收拾!等着我伺候你呢?!”房门被踹开,继母尖利的声音是最好的破壁机,底部的锋利刀刃瞬间绞碎了那层由音乐编织的屏障。
      原来时间这么快,麻将局已经散了,他摘下耳机,出来打扫满地的烟头。
      收拾酒瓶时,必须把里面的烟头倒出来,否则回收站不肯收,有些烟头被残酒泡涨了卡在瓶口,还要用手指去抠。
      父亲吐了一地,倒在卧室的床上,嚎丧似地喊着继母和他的名字。继母只是躲到一旁,捂住鼻子,面露鄙夷。
      等忙完这一切,他看了看显示快要十一点的挂钟,再看桌面摊开的作业。
      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沉重得喘不过气。
      这是他的家,但从来不是他的避风港。

      六月的暴雨砸向城市,声势浩大,仿佛要将整个世界按入水里。
      街上匆匆行人与柒擦肩而过,他没有打伞,冰冷的雨点毫无章法,敲打着单薄的校服衬衣,布料早已湿透,沉甸甸地紧贴在皮肤上,像裹了一层冰冷的铁皮。
      正打算找个屋檐躲雨,一朵雨伞从他身旁路过,伞下的人露出一张呲着牙的笑脸,“学生仔?再这样淋下去,你要变落汤鸡了,要不要去我店里躲躲雨?”
      推开门,店长径直走向角落的小矮柜,拿出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干毛巾。
      他手臂一伸,递到柒面前,“学生仔,擦一下,别感冒了。”
      随意又懒洋洋的声音意外有种奇特的松弛感,就连倔强少年也放下了警惕心。
      柒看了看毛巾,毛巾是纯白色的,看起来柔软厚实,干燥温暖。
      柒又抬眼望向店长,对方的神情很自然,没有刻意的关切,也没有多余的客套,仿佛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微妙的暖意,混合着一点陌生的不自在,令心跳有些失序。
      柒迟疑了一下,还是伸出手,接了过去。
      “多谢。”柒低声说。
      他将毛巾盖在头顶上,暂时阻隔了对方的视线,声音也闷在毛巾里。
      他偷偷将视线挪开了些,望见水痕在玻璃上蜿蜒,外头车水马龙影影绰绰,霓虹灯的色块明亮跳跃。
      “不客气了,等雨停再走。多少年级了?”
      “中一。”
      “个子这么小?多喝点牛奶啊!”
      “唔。”
      “下这么大雨,你爸妈怎么不来接你?”
      “……”
      气氛僵硬了半秒,店长似乎明白了什么,转移话题,“学生仔,你叫什么?我叫伍六七,你叫我七哥就行了。”
      柒含糊应道,视线又不经意瞥向水箱,被几条新来的鱼吸引。
      “你喜不喜欢?我送几条给你养?”也许是见他看得入神,店长忽地开了口。
      他转过头去看店长,店长倚靠着柜台,双臂环抱在胸前,微微歪着头,眼睛专注地盯着那只水箱,却像是透过那层玻璃,在看更悠远的地方。
      “我养不了。”
      “有个鱼缸就可以养了,不占地方。”
      “它们不觉得小?”
      “也算不小了。你看,”店长用下巴点了点箱中悠然游动的鱼群,语气若有所思,“它们不是游得挺开心的?它们的世界就这么大,有光,有水,有吃的,什么都有。”
      心底微微抽动了一下,“如果有的选,它们是选择鱼缸,还是大海?”
      声音不大,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疑问。
      “那你是鱼的话,你怎么选?”
      柒没有回答,只是稍稍敛下眼眸。
      外面持续不断的哗哗雨声,不知何时,悄然减弱,渐渐稀疏。
      柒拿下毛巾,递还给伍六七,“多谢。”
      伍六七接过来,随手搭在旁边的椅背上,摆摆手,“没事,你家不远吧?下次再来玩啊!”
      柒没有立刻回答,他看了一眼流淌着幽蓝光芒的水箱,那些在静谧水体中游弋的生命,以及那个被水光勾勒得有些朦胧的人影。
      然后他转过身,迈开脚步……
      伍六七的声音追了出来,带着一丝不爽,“走这么快,我店里有鬼追你咩?”
      柒的脚步在门口顿了一下,他没回头,只丢下一句:“再见。”

      接下来的几天,雨时断时续,每次路过那条街,柒的目光总会不自觉地瞟向那个不起眼的小店,那个“鱼乐小景”白底黑字的招牌。
      有时能看到伍六七在里面忙碌的身影;有时伍六七心不在焉地靠着门框,叼着一根烟,看着街景发呆;偶尔伍六七会注意到柒,呲着白牙,冲他扬扬手。
      但他再也没有进去过。
      日子像上了发条的闹钟,沉闷而有规律,滴滴答答地走,时针转两圈就是一天。
      柒是鱼缸里那条最沉默的鱼,在固定的水域里游弋。
      又是一个下午,柒背着书包,低头快走。
      经过水族店时,一阵激烈的争吵声夹杂着难听的咒骂,从店门口传来。
      “你卖给我的是什么鱼,才两天就全死了!当我冤大头啊?赔钱!”一个穿着黑背心、脖子挂着粗金链的小混混张牙舞爪,唾沫横飞。
      小混混脚边放着一只塑料袋,浑浊的水里漂浮着几条翻白的金鱼尸体,小肚子全都鼓鼓囊囊的。
      伍六七脸上没了平日的懒散笑容,眉头微蹙,但语气还算克制,“大佬,我卖鱼给你的时候,我是不是跟你讲过,每天要喂多少?现在鱼撑死了,你就赖我的鱼有问题?”
      “我管你!在你这买的,死了就是你的事!”小混混自知理亏,反倒提高嗓门,“不赔钱?信不信我砸了这破店!”
      “我报警了。”一道冷静且略带童音的声音插入对话之中。
      小混混回头,瞧见是一个小屁孩,轻蔑地哼了一声,伸手就要推搡。
      那只手臂却被伍六七抓住了,他使劲一拧,小混混嗷嗷乱叫。
      伍六七抬腿踹中小混混的膝窝,顺势一推,小混混跌了出去,狼狈地跪趴在地上。
      “你……”小混混才要出口成脏,却对上伍六七的眼神,锐利如刀锋,死死盯着他。
      在这短暂的对峙僵持中,小混混额头冒汗,色厉内荏地大骂几句,爬起来落荒而逃。
      伍六七双手揣进兜里,转头看了看柒,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若无其事的惯常笑容,语气也恢复了平时的调调,“学生仔,多谢你替我报警了。”
      “我骗他的,我没有手机。”
      伍六七抬手揉了揉他的头,“看不出来你这么鬼精,我请你喝奶茶?”
      柒瞧着他呲着白牙的笑脸,灿烂得有点没心没肺,刚才显露的锋芒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柒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比起回家面对那浑浊的空气和刺耳的麻将声,一杯奶茶……听起来充满了奇妙的诱惑力,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存在。
      “走吧!”伍六七随手把店门虚掩上,挂了个写着休息的木牌,带着他拐进了旁边一条更窄的小巷。
      巷子尽头有一家很小的奶茶店,塑料门帘上印着褪色的卡通猫。
      “靓女,要两杯奶茶,一杯少冰加珍珠,一杯……”伍六七卡壳了,转头看柒,“你要咩?”
      “一样。”
      “两杯都少冰加珍珠。”伍六七正过脸,对柜台后的小姑娘说,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
      等待的间隙,伍六七坐在奶茶店门口的椅子上,两条长腿撇得很开,双手搭着扶手。
      五月的云很薄,风很轻。奶茶很快就好了,拿到手里冰冰的,驱散了整个下午的燥热。
      柒捧着透明的塑料杯,他学着伍六七的样子,用吸管戳破塑封膜,试着尝了一口。
      甜腻的牛奶混着浓郁的茶香,瞬间充斥口腔。
      “点样?(怎么样?)”伍六七也喝了一大口,满足地呼了一口气,白气在空气中散开,“这家的珍珠够劲够弹牙。”
      柒没有回答,目光落在伍六七随意扎着的小揪揪上。一缕碎发不听话地垂在额角,随着微风拂动而轻晃。
      对面的唱片行传来一阵歌声,穿透了小巷的嘈杂。
      那旋律有些熟悉,像是他磁带里某个模糊的片段,却更清晰更磅礴。具有叙事感的嗓音,电吉他的轰鸣和鼓点的震动,直接撞进耳膜。
      “多少次迎着冷眼与嘲笑
      从没有放弃过心中的理想
      ……”
      歌声沧桑、嘶哑、高亢,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力量,仿佛要撕裂这沉闷的空气。
      “Beyond啊,海阔天空,好经典的。”伍六七跟着节奏轻轻敲了敲椅子的扶手,转头看着柒,“去看看?”
      “不用。”
      旋律一变,唱片行里切了歌,可那激昂的歌声却好像依然环绕在空气中。
      那歌声里有一种东西,那是一种呼喊,包裹着冲破全部桎梏的渴望。
      “学生仔,” 伍六七忽然开口说,声音低沉了些,也更轻了些,“你上次问我,养死怎么算,我说换新的。”
      不知道为什么他要提起这件事,柒抬眼看他。
      伍六七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空气中,“其实看着它们死,我心里也不舒服。” 他吊儿郎当地扯了扯嘴角,“毕竟也是一条命,就算换新的,也不是原来那条了。” 他顿了顿,一改之前漫不经心的语气,“就像人一样,没了就是没了,再也不是原来那个。”
      伍六七伸个懒腰,语气又恢复了那种混不吝的调调,“虽然鱼和人比不了,但是养了就要负责任。不然这么贵,钱不就打水漂了?”
      柒蓦地想起自己捡过的一只猫,那只猫总在学校附近的巷子里出没,向他乞食,应该有布偶猫的血统,但并不纯正,一身脏污打结的毛洗干净后,很蓬松柔软。
      家长明明答应他可以养,某日回家,他却在楼下的垃圾桶里,瞧见一块毛茸茸的死肉。
      他的猫被父亲摔死了……
      心脏猛地一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他想起那只猫可怜兮兮的眼神,想起它蹭他手心时微弱的呼噜声,想起它倒在地上举起两只爪子,向他撒娇的样子……
      喉咙像是被堵住了,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找不到词。
      柒默不作声,把最后一点奶茶吸完,珍珠在齿间被碾碎。
      “走吧。”伍六七把空杯丢进旁边的垃圾桶,拍了拍柒的肩膀,“回去的时候小心点,要是有人敢欺负你,报我名号。”
      柒没应声,只是把空了的塑料杯捏扁,杯子发出短促的尖叫。
      走到巷口时,他鬼使神差地转过身。
      昏暗的光线里,伍六七双手插兜,吊儿郎当地站着,侧脸的线条有些模糊,那把随意扎起的小揪揪在晚风中晃了晃。
      “阿七。”柒第一次叫了他,声音不大。
      “没大没小的,叫七哥。”伍六七微微侧着身,扭头看向柒。
      “之前问的,”柒正视着伍六七的双眼,目光沉静,“如果是你,你是选鱼缸还是选大海?”
      伍六七似乎没料到柒会问这个,愣了一下。
      “我冇得拣啊(我没得选啊),学生仔。”伍六七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点柒看不懂的东西,像是自嘲,又像是认命,“我又不是鱼,怎么知道它们怎么想,不过……”他低下头,看向柒,眼神变得很认真。
      柒抬眼,撞进伍六七的视线里,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很是深邃。
      他慢慢地说,目光在柒的脸上停留了很久,“你有点像以前的我。”
      “我以前就是一条傻鱼,天天在缸里打转,看着外面的世界……”他懒洋洋地耸了耸肩,“结果发现,鱼缸的玻璃没有想象得那么硬。”
      “如果我是鱼,我肯定选大海。鱼缸里再习惯再安稳,始终是鱼缸,一眼望到头。海就不同了,这么大,虽然有风有浪,还有危险,但是自由啊。”
      自由……
      柒攥紧书包的背带,指节微微发白。
      昏黄的天空被高楼切割得只剩一条窄缝,逼仄压抑。

      那杯奶茶的甜味似乎还在舌尖萦绕盘旋,但柒推开家门时,屋内混合着潮湿与烟味的浊气瞬间扑面而来,那点甜立即消失殆尽。
      麻将局刚散,烟雾还没散尽,地上满是烟头和瓜子壳。
      父亲靠在沙发里,两只脚舒服地搭在茶几上,电视开着震天响的狗血剧。
      继母则皱着眉收拾残局,还有桌上的残羹冷炙。
      “死去了哪里?这么晚才回来?”父亲眼皮都没抬,一出口就是训斥。
      “去书店买资料。”柒简短地回答,就往房间走去。
      “买资料?”继母停下动作,挑剔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扫过他,“一天天不做事,就知道花钱!”
      柒没吭声,正要推自己房间的门,父亲的声音又追了过来,“隔壁肥头二说你们今天发成绩单了?”
      脚步钉在原地,他慢慢转过身,从书包里抽出成绩条,递了过去。
      父亲一把抓过,眯眼看去,脸上没有半分喜色,反而嘲讽地轻哼了一声,“好好学习,别总是想着那些乱七八糟的。”
      柒微微敛眸,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攥成了拳头。
      继母在一旁添油加醋,“死咕咕,一碌葛,睇见就烦!(三棍子打不出一声闷屁,看见就烦!)”
      父亲像丢垃圾一样,把成绩条丢到茶几上,吩咐道:“等一下你下楼给我买包烟。”
      茶几脏兮兮的,纸条的一角立刻沾上了深褐的酱油污迹。
      柒沉默地走过去,拿起那张成绩单,手指用力得几乎要捏碎。
      他把它塞回书包,走进那间狭小的房间,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令人窒息的一切。
      头顶的灯泡接触不良,光线昏黄忽闪,像垂死挣扎、艰难呼吸的鱼鳃,翕翕合合。

      水族店橱窗的玻璃上倒映出他模糊的影子,看不清他的面目,但是在不知不觉之间,四季更替,寒来暑往,影子一寸寸地拉长……
      店门大敞着,柒步入店内,瞧见伍六七背对着门口,站在水箱前。
      他穿着白卫衣和黑短裤,外面套了一条深蓝色的防水围裙,带子在背后打了个简单的结。
      他极其专注,一手稳稳地扶在玻璃壁上,另一只手捏着细长的镊子,小心翼翼地调整水草的位置。
      柒没作声,只是沉默着上前几步,目光不由自主地黏在了伍六七的手上。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有种力量感。
      这双手操作着镊子,动作精准得近乎艺术。
      幽蓝的光线勾勒着他微弓的背影轮廓,薄薄的卫衣布料下透出肩胛骨的形状。
      自己曾经多少次望着这道背影,心中的情绪早已是分辨的复杂。
      背影一动,他随意地在围裙上蹭干净手,抬头瞧见了柒,“学生仔?”

      “我在备考外地音乐学院。”两个人坐在小店的板凳上,柒突然开口。
      伍六七的目光立即从水箱上移开,看着柒,“你今年中四了?”
      中四,也就是十六岁了。
      “确实也应该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伍六七扬起嘴角,语气却不同以往那般轻松,“那就一路顺风了。”
      晃荡的水纹明灭不定,那些斑斓的鱼影随之扭曲变形……

      时隔八年,柒才重回到这个城市,他乘上列车,窗外的景物飞速后退,困意如同潮水般漫了上来……
      在列车上,他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他离开这个城市的前夜,父母先一步收到了他的录取通知书。
      那张薄薄的纸片,来自遥远城市的一所顶尖音乐学院,承诺免除他所有学费。这是他的船票,通往大海的唯一的船票,却被暴怒的父亲当场撕碎。
      心脏停滞一瞬,随后疯狂跳动,撞击着胸腔。大脑空白,血液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
      时间暂停脚步,世界失去声音,父亲的咆哮与继母的讥讽,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
      他脊背挺得笔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拳头紧握,指甲深深陷进了掌心。
      他看着地上那堆碎纸,又抬头看向父亲,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对儿子的温情或期许。
      继母脸上堆满了算计和刻薄,猩红的嘴唇像要吃人,“免学费就不用吃饭啦?不用住宿啦?不用买书买衣服啦?还不是要家里贴钱!学音乐有个鬼用哟,你以为你自己是贝多芬,还是莫扎特?”
      “想都别想!你敢去,我就打断你的腿!”父亲喘着粗气,指着柒的鼻子大骂,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
      鱼缸的玻璃确实没有那么坚硬,可当它碎裂时,还是会被迸射的碎片割伤。
      柒双眼冷厉地盯着父亲,愤怒像毒藤一样缠绕住心脏,接着渐渐收紧。
      “反骨仔,我真是白养你了!”父亲勃然大怒,额角青筋暴起。
      “跟你说话,哑巴了?”柒的沉默越发激怒了父亲,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一把揪住柒的衣领。
      那股令人作呕的酒气和烟味侵袭着嗅觉,对上父亲那双因为愤怒和酒精而发红的眼睛。
      积压已久的情绪宛如岩浆,在胸腔里翻腾,挤压着每一根肋骨,几乎要破膛而出。
      一股毁灭性的怒火瞬间席卷了所有理智。
      “放手。”两个字从他齿缝间滚雷般地迸出。
      父亲愣了一下,随即扬起手,“反了你,跟老子这样说话,老子就不该生了你!”
      就在巴掌即将落下的瞬间,父亲感觉腹部一痛,往后踉跄了一下。
      柒没有看他,也没有看惊愕的继母,抡起椅子砸向他们,径直冲回那个狭小的阳台隔间,“砰”地一声,甩上门,迅速反锁。
      “死小子,敢踹老子,敢拿椅子砸老子!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门板在震动,劣质的锁扣在摇晃,随时都可能崩坏。
      暴怒的砸门声和不堪入耳的咒骂响起,夹杂着继母尖利的帮腔。
      门外是狂风暴雨般的喧嚣和恶意,门内是死寂的、被挤压的空间。
      柒拿起那只早已收拾的背包,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住了十年的房间。
      他走向一扇小小的窗户,用力推开,潮湿闷热的夜风灌了进来。
      而门外的喧嚣也到达了顶峰,父亲在叫嚣着要拆了这扇破门。
      毫不犹豫地,他翻了出去,踩在锈迹斑斑的空调外机铁架上,下方是楼下包子铺的塑料遮雨棚。他纵身一跃,落在棚顶缓冲,再顺势落地。
      柒微微仰头望去,灰蒙蒙的夜空没有星星。
      路过巷子拐角,一段熟悉的旋律穿透了夜幕飘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天空海阔你与我,可会变……”
      柒下意识循着歌声望去,望见那面白底黑字、写着“鱼乐小景”的招牌。
      橱窗里的深蓝幽光意外显得明亮温暖,那个光影流动的世界,显得如此遥远,又如此触手可及。
      那灯光,那歌声,仿佛是雾气迷茫的海面上,唯一一座灯塔。

      “前方即将到达本次列车的终点站,女士们先生们,请下车的旅客提前整理好行李,做好下车准备。”
      列车嘶鸣着滑入站台,金属摩擦的锐响撕破了梦境残留的余温。
      柒睁开眼,拎起行李包,随着人流走出车厢,站台的喧嚣瞬间将他吞没。
      八年,足以让一个沉默寡言的少年淬炼成一道更冷峻的身影。
      他的身形拔高了许多,眉宇间的青涩被一种近乎漠然的沉静取代,只是眼底深处,沉淀着更深的东西,像不易察觉的暗流。
      他已经是一个小有名气的创作型歌手,这次他来这个城市参与一场演会,谢绝经纪人,孤身前往。
      这八年里,他一直忙着生活,忙着学习,忙着写歌,忙着演出,甚至抽不出时间来缅怀过去,别说再回这个城市一趟。
      他心血来潮,想一个人坐上这班列车。

      这个城市似乎还是老样子,似乎又有什么改变了。
      高楼依旧拥挤,只是天空被更多新锐建筑切割得更加破碎。
      空气里弥漫着南方城市特有的潮湿闷热与粉尘的气息,混杂着人群之中散发的汗味与廉价香水味。
      在订好的酒店下榻,他出了门,本来只是闲逛,双腿好像有自主意识一般,穿过嘈杂的广场,拐入记忆里的那条街道。
      招牌依旧鳞次栉比,色彩斑斓,争奇斗艳。在街道和小巷口的夹角处,那面招牌还在,白底黑字的“鱼乐小景”,简简单单,毫不起眼……

      拍MV时,柒曾经去过一次海洋馆,馆内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各种稀奇古怪的生物目不暇接,但怎么也比不得记忆中的那家水族店。
      幽蓝的光下,不同种类、色彩各异的鱼,光怪陆离,五光十色,姿态轻盈袅娜。
      此时此刻,透过敞开的门,他望向水族店内。
      幽蓝的光依旧是主调,宛如忧郁的河水安静地流淌。店内陈列着鱼缸,涟漪微荡,鱼影游动,还有……
      心口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八年漂泊的风霜,异乡求学的孤寂,为生存与梦想挣扎的疲惫,在这一刻,似乎消失了。
      他在橱窗前停顿了片刻,迈开脚步。
      里面一个穿着围裙的年轻人背对着他,踮着脚,在清理鱼缸,动作有些笨拙……
      不是他。
      柒环视店内,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是换人了?还是离开了这个城市?
      “欢迎光临!随便看看啊,要卖什么鱼?”那个年轻人听到动静,转过身,露出一张带着点局促的陌生笑脸。
      “我找伍六七。”
      年轻人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你找老板呀!他出去了,应该快回来了,你等一下吧!”
      柒点头,走到水箱前,静静地看着里面游弋的鱼。
      它们似乎和八年前没什么不同,无忧无虑,不知缸外天地。
      隔着玻璃,他轻轻敲了敲。一条红鱼好奇地凑近,与他对视数秒,随即摆尾游开。
      门外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声音懒洋洋地响起,带着浓重的口音,“累死我了……咦,有客人?”
      伍六七随意地扫视店里,眼神落到了水箱前那道挺拔的身影上……
      四目相对的刹那间,空气寂静了一瞬,好似与外界隔开一道屏障,喧嚣的人声和车鸣归于寂然。
      伍六七脸上的散漫笑容片刻凝固,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我是不是进门的方式不对啊?”
      他随手把塑料袋丢在柜台边,朝着柒走近几步。
      他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两遍,眼睛亮亮的,像是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夸张地感叹道:“学生仔,这么多年不见,都长得这么高了。”
      “我毕业很多年了。”潜台词是不要再叫他学生仔。
      “那叫你什么?大明星?”伍六七声音带着笑意,尾音微微上扬,有点调侃的意味,却又自然熟稔,仿佛八年的时光从未横亘在他们之间。
      他伸出手,想揉揉柒的头,但手抬到一半,因为对方已经长得和他差不多高,这个动作有点别扭。
      那只手最终落在了柒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晚上有没有空?一起吃饭啊,我请客。”
      在这片如同海底幻境的晃动光影里,柒看着面前人的眼睛,心底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涟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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