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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聆旧 ...

  •   师姑正斜靠太师椅上,梳洗装扮得端庄整齐。气色尚佳,神情干练,全然不似刚刚苏醒的模样。只是推想几日来少进饮食,两颊仿佛要削下去些——但我不能肯定。她见我俩进来,轻叹一声,摆摆手道:“你们两个先坐下罢。”
      师姑又朝身后正忙乎的知媛道:“你不用在这看着我,跟你师伯去大厅招呼招呼,再看看知啸在干什么,别让他老一个人待着。”
      知媛应了声“是”,低着头从我们身侧走过,似乎委委屈屈,眼睛还有些红。师伯却愣了一愣:“你便和他们两个……”随即改了口:“由你。知媛丫头,跟我出去罢。”
      师姑点头,好像在说:“不要紧。”
      我莫名紧张起来,不知师姑要说些什么。无射陡然晃动一下,师姑注意到了。“听金师兄说,是它引你们去剑池的?”
      “啊……是!”我一时反应不及。
      知煦则显得从容多了,师姑还没问下文,他就一五一十、竹筒倒豆子将那日情形叙述一遍,遣词用句堪称简明扼要。而细节之处,又不忘为我俩开脱几分。看着师姑渐渐舒展的眉头,我心中忐忑消去了一大半。待知煦说完,我站起身来,双手捧着无射走到师姑面前,道:
      “谢师姑赐剑加护,如今我人已回昆仑,当该将无射还给师姑。”
      师姑盯着我的眼睛半响,道:“你既不能驾驭此剑,留给你也无甚意思,且向你金师伯请求,找把能护身的宝剑。他这几日事务繁多,倘一时忘记了,就跟妙兰提提。”
      但她却不接剑。“等有了新的剑,再还我罢。”
      “师姑说的是。”我只得收好剑,转身回座,心中满怀感激。
      师姑又叹了口气。“此事前后我已大致明了。也罢,你们金师伯不在,你俩心里头还有什么放不下的、要问的,趁便都问了吧。”
      这一下大大出乎我们的意料。我小心的先说了一句:“师姑真的都肯告诉我们?”
      她的笑容满是宽厚的味道:“当然不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只是你俩好奇心极重,越不让知道的,只怕越要变着法子暗地里打探去。与其如此,还不如跟你们讲个明白了。至于那些确实没必要知道的问题,我自然不会回答。”她忽然提高音调,厉声说道:“不过那日立的誓可还记得?哪些是不得说的,你们金师伯可嘱咐得一清二楚了!”
      我们低头称是。等师姑面色缓和了些,知煦赶忙提出我们困惑已久的疑问:“师姑,‘蓬莱’中人究竟要做什么?我总觉得还有些隐情才对。”
      “问他们要做什么,不如先看看他们做了什么。这七八年来,他们忙于在各地寻找奇珍异宝——当然真正目的是三大派持有之外的、遗落不知所踪的八正之石。因其意在珍宝而不在人,又极力掩饰所为,故而道界中对他们知之甚少,也没什么冲突。至君山一役他们大开杀戒,让众人又恨又怕,猜想他们是穷凶极恶之徒,不过据闻那华山叛道者王晏与衡山、华山两派早十年前有很重的私人恩怨,所以这事也有些难说。但后来剑池一场大战,恐怕正道中人这时都不肯放过他们了。”
      师姑话语中这般维护‘蓬莱’,是否因为甄师叔也是其中一员?我刚转过这念头,知煦就说道:“我以为师姑是不徇私的,为何听起来师姑很想为他们留些余地?”
      师姑一怔,旋即摇头。“不徇私?说着容易……做起来可难。但这里确有些别的原因,便是刚刚你问的,他们为何要收集这镇世八正之石。”
      我顿时心头一紧,身体都微微战栗了。果然是有隐情的。
      “听昆仑前代掌门、我师伯所言,百年前曾有个自称去过蓬莱仙岛的道人上天泽锋来,向先祖索要本派秘宝阊阖剑。那道人言,镇世八正之石,乃是开通天宫之门的钥匙;太公封神后,便断绝了天界与人间的交通,不再允许凡人飞升成仙;而镇世灵石正是那升仙道路的封印,若是八正集齐,便可打开天宫之门,恢复远古时的盛况,还得道者飞升不朽之愿。先祖当然斥其胡说八道,只因自昆仑开派伊始,交付阊阖剑时,千叮万嘱的都是‘此物乃稳定世间万物的关键,不可毁损不得遗失’。那道人性子火爆,被先祖严词拒绝,一怒之下便动手强抢,结果两人均有负伤。那道人于是仓皇而逃。后来他又向长白和蜀山掌门宣扬过此种妄念,皆碰壁而归。我本也不在意此事,可他们自称‘蓬莱’中人,并且这回为集齐镇世八正无所不用其极,因而有些担心,他们是否与当年那道人有什么关系。而他们确实十分通晓灵石力量的使用,乃是我们这些握有宝器千年之人所不能及……他们的说法究竟有几分可信?”
      师姑之疑问,并非要我们来解答,但她又很需要些人帮她分担。我相信这亦是她愿意将这些告诉我们的原因,尽管这也许只是无意识的。
      “可是师姑,”我有一点想不通,“照他们所说,封锁天宫之门的八正灵石应当是太公封神之后才有的。但显然虞景琴是更早之前、虞舜二帝之时便存在的,这该如何解释?”
      “不。”知煦替师姑反驳道。“‘凡人不得成仙’是自太公封神以后,本来也只是一种猜测。况且远古混沌之时的飞升之谈,从来也没有人能绝对肯定。我有时还怀疑,那些神啊仙的,原本就只是后人杜撰,一开始就不曾有过。”
      “这倒不忙着辩。”师姑道。“说来说去,‘蓬莱’其实也没有向道界交待过他们的目的,仅是我有那么些想法罢了。他们言道,灵石是循环封印的,正形成一个圈,而通过作为封印的灵石便能找到被封印者的所在。因而他们能循东南西北顺序找到灵石,又能释放我们所不知的、八正之石的固有灵力,更能熟练控制那股巨大的力量,实在令我不得不信。”
      我俩一时哑然,均细细琢磨师姑所说一切。隔了一会,知煦问道:“师伯……师伯也知道此事了吗?”
      “我已跟他谈过,恐怕他还将信将疑。”
      “师姑,”我想到另一处,“师父与甄师叔究竟关系如何?他至今没有消息……不管怎样,‘蓬莱’也是‘敌方’啊。”
      师姑道:“他二人关系如何,唉……甄师弟在外十五年,可‘蓬莱’有动作也不到十年光景,真不知他到底想了些什么。”
      既然师姑话中有话,我更要问个明白:“师父只说他与甄师叔年少交好,后来生有嫌隙,除此之外一概不提。师父不是有勇无谋之人,他会那样追出去,绝对是有理由的,是不是?”
      “他是在自责,大概。”师姑沉思好一阵子,才继续缓缓的道:“他与甄师弟之事,本应由他自己讲给你听。可现下,若我不说,也没人会告诉你们。昔日汤师兄与甄师弟的确十分投合。两人师从一人,少年相交,年纪相仿,志趣相近,要说‘知己’,真是再合适不过。师兄弟间如此融洽,师父也一直为之欣喜,可惜……”
      可惜什么?我紧咬嘴唇,等师姑继续。
      “汤师兄出生大富大贵,家中人丁众多,他自言从小见惯妯娌妻妾之间勾心斗角你死我活,因而心中对女子是极轻贱的。连我拜入师门来,很长一段日子他都爱理不理。他既不喜女子,又与甄师弟亲密无间,时间久了,便生了些断袖之念。这原本也算不得什么,休说世俗中已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于咱们讲究少拘束存人欲的修道者而言,也没有什么容不下的。偏偏甄师弟极恶此事,道是‘读圣贤之书只存龌龊之想,修身养性却远离天理正道’。两人分歧不可调和,又吵过两场,甄师弟于是向师父和掌门师伯辞行,说要外出云游四海,不肯定下归期。当时他二人也知道其中情由,便答允了他。谁知后来甄师弟就一点消息也没有了。你师父因而自责内疚了很久,觉得是自己逼走了师弟,此次见到他恐怕更是心有不甘。”
      “知熙,”师姑忽然叫我名字。“你可知师祖为什么让汤师兄收你一个女子为徒,又放心你们二人单独居于逐暮峰?他是希望你能对你师父有所影响啊……”
      师姑的话带来的震惊,使我直到和知煦回逐暮峰路上还保持着缄默状态。我简直无法想像,这些年里,师父对我的好,究竟是在一种怎样的心情下产生的。
      “不要老纠缠那些东西。”知煦向来很清楚减轻烦恼的办法之一就是转移话题。“你一定没有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
      我低垂的头迅速抬起。“什么事?”
      “‘不周’,八正之中的‘不周’。”他些许激动。“还记得我第一次上山时师父送给你的那块灵石吗?以‘不周’为名,长年位于西北之境,如此种种,未免也太巧合了。”
      我倒吸一口冷气,清冽的气流激得我浑身直颤。“这不过是猜想——不,先把它找出来再说!”
      于是匆匆回家。房舍依旧,屋内布置摆设,却与十二岁时迥异了。我俩在我书房翻箱倒柜,绞尽脑汁,也想不起当年将此石搁哪了。
      “我还记得你当初真拿它镇纸写字来着,后来怎么就没用了?”他刚说完就狠狠的打了一串喷嚏。桌面椅面其实都还算洁净,只是柜顶橱底那些平日不大打扫之处积灰甚重,此番大动干戈,终究扬起满室尘土,弄得我俩呼吸不畅。
      “十三岁生日时师哥送了个玉兔式样的,所以我把它收起来了……”这话我坦白得颇为艰难,尤其当着知煦的面、手里还捧着十五岁庆生时闵师哥赠的一幅墨宝时。
      那是真把闵师哥给的东西都当宝贝。特别是那玉兔模样的镇纸石,觉得它圆润又可爱,合意到了极点。所以几年后,偶然知道那原来是知媛特地帮闽师哥挑的,心里还失落了好久。
      知煦装作不在意,埋头继续整理杂物。我也不吱声,只把那一个个小匣子大箱子都打开来看。一清理才发现自己果真是爱收破烂,什么乱七八糟的废品都藏着掖着没舍得丢:裂成两份的瓷盘,早不见挂锁的旧钥匙,干枯褪色的小花篮,摔断了头的糖泥人……再开一个小木盒,翻出些更令人羞赧的东西:织了一半的穗带,才绣了两针的荷包,刻了几笔看不出内容的印石……其中好几件还是我当时信誓旦旦说要给身边某人做的。我不禁赶紧合上盖子,唯恐他看见。他却另有发现:“我说我做的那串无花果怎么不见踪影,原来跑你这儿来了。”马上又接道:“哎呦,这箱画册都是我的罢,你贪了我多少东西呢知熙。”
      “你一提我倒想起来,也不知道你味下我多少宝贝,找完这里,我们在到你屋里搜搜去,哼。”
      忙了半日,肚子都咕咕叫起来。我才想到峰顶食材虽有,但柴火是没有的。现成可吃的食物也找不着。看来要吃上东西还得费一番周折。知煦道:“你这儿也找遍了,再去我书房看看。反正统共也就两个箱子,若不在里头,我那边断不会有了。”
      我点头同意。奔他房中,拖出两口桦皮大箱,里面竟全都是我的东西。知煦补充道:“除了书,其余的都收这里了。”
      将那堆杂七杂八的什物翻来拨去,一时百感交集。知煦忽然惊呼:“果然在这里!”
      定睛一看,我掌侧正躺着那块让我们好找的“不周”灵石。它通体透亮,发着微弱的血红光芒,像是被细心雕琢打磨过的,全不似自然之物。握在手中,我的心怦怦直跳。它会是我们猜想的八正灵石之一么?
      无射猛的躁动起来,仿佛在强烈的传达它的不安。我和知煦面面相觑,没个头绪,只好小心翼翼的先将灵石置在书桌上。我轻抚过无射的剑柄,真希望它能言语,告知我它感受到的一切,告诉我它不安的原因。
      无射稍微冷静下来,但我仍能感到它的颤抖。知煦手扶剑鞘,我相信他也不会怀疑我的判断。因为冷,因为紧张,我的全身都绷得很紧,哆嗦着就是停不下来。在那漫长的瞬间,无射开始发出古怪的呜咽,似乎在哭泣,紧接着它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脱鞘而出,朝‘不周’攻过去。
      “不——不行——”我的耳中只剩下自己的尖叫。知煦有个纵身跃过去的动作,却最终留在原地,死命按住我。
      已经迟了。无射正砍在‘不周’的豁口上,即刻断成了两截,像一柄在普通不过的剑,横亘于地。没有血,没有泪,没有生气。我立即就明白了它的死亡。我几近疯狂的扑过去,抓住“不周”。它倒似完好,仅仅那缺口的地方有了道细细的裂缝。我的拇指滑过那道裂缝,顿时有种奇异的感觉。一刹那指腹犹如被咬住了般,有点刺痛,而且怎么也离不开。下一刻却截然相反,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裂隙中奔腾而出,汹涌着冲过我的指尖,手掌,肩膀,贯穿我的整个身体。四肢百骸全是滚滚的热流。不仅是汗液蒸汽迷蒙了我的视野,眼中的物件都浮出几层重影;耳朵里先是嗡嗡,后来就成了尖锐的鸣叫;世界轻微的旋转了一会,接着就缓缓歪斜,倒了,变得暗淡无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聆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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