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电锯》慕容寄

1、幻觉

　　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
　　在敌人面前，你为我摆设筵席；你用圣油涂抹我的额头，使我的福杯满溢。
　　我一生一世必有恩惠慈爱追随于身畔，我且要住在那耶和华的殿中，直到永远。
　　--旧约圣经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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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过她的小说的人很多，能够彻底领会的人却很少。常有人道她的文字怪异晦暗，缺乏常识，字里行间总弥漫着些许刻意雕琢的冷涩，正如她本人一般。

　　她被评论界称为鬼才松山，几分淡泊的赞誉，几分隐晦的讥讽，都寄于这冷冷切切的四字之中。这或许缘于她是个任性的创作者，总是盲目而热烈地挥洒着自己所偏爱的意象。稍微熟悉她的文字的读者，都会晓得她对那些令人毛骨悚然校园怪谈，以及身材秀颀且皮肤白皙的男性形象异常执着。

　　从未有人见过她的真面目，甚至包括她的责任编辑，媒体讥讽她为二十世纪最善用网络的女作家，没有人知道那些尖锐而又冰冷的字句之下隐藏的究竟是怎样一张脸。她冷淡孤傲，尖酸刻薄而又多愁善感。她的心是一尾高悬的琴，人们倾听着如秋叶般飘落的音符，却看不清那些紧绷到即将断裂的琴弦。

　　然而生活中的她并非如世俗所臆测般是个古怪至极的女人，她所做过的最没有常识的事无非只是拿威尔第的安魂曲当做清晨的闹铃。她只是感觉那如丧钟般苍凉雄浑的旋律出人意料地能让心情变得平静。尽管丈夫已经不止一次对此抱怨，她却从未萌生更换曲目的念头。

　　今天早晨她的手机闹铃也准时在八时十五分响起，第二乐章，最后的审判日。唠唠叨叨的埋怨声并未如往常般响起，身畔的床铺空空荡荡，丈夫早已出门。她朦胧地忆起昨夜他似乎交代过今日会有早班。事实上她根本无需听到任何解释，她很清楚即便没有早班这个借口丈夫也不会愿意在自己身边多呆一秒。

　　她懒散地打开记事簿审视今日的行程，九月十二日，与家庭医生预约在九点三十分，在这之前可以把昨夜完成的短篇新作修改一遍。换下睡衣，叼着一片抹茶吐司坐到电脑桌前。文档尚未打开，已然困扰她数日的不适感倏然再度袭来，晕眩和恶心如同潮水幽暗地般漫过周身，她捂着胸口冲进洗手间。

　　空气清新剂的恶俗香气加剧了反胃，她跪在抽水马桶旁不断呕吐，直至视野变得昏暗，眼前开始出现光怪陆离的幻觉。

　　熟悉的画面在暗淡的视野内逐幅浮现，经年的记忆在旧梦中闪闪烁烁地亮起，如同暮色降临后的长街。十六岁时的校园，单车，梧桐树，清脆的校铃与纯白色的丝绸雨伞，那些属于往日的景象纯洁温柔而又矫揉造作。她的唇角扯出丝缕自嘲的笑意。她一向以为回忆往昔是苍老的最佳证明。

　　二十六岁的女作家无力地抬起头，骤然降临的幻觉遮蔽了周遭的一切，繁盛的往事宛如波光潋滟的湖水般由远及近荡漾而来。她唯有在阑珊的光影中看见，往日重现。

　　幽暗迷离的视线尽头，是某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高挑秀颀，宛若离群索居的天鹅。男人微笑着倚靠在校舍顶层高大的落地窗前，明明灭灭的霞光令他的脸孔不甚清晰，夕阳的余晖于一袭洁白如雪的衣衫上轻盈流转，他手中的石蒜花鲜红如火。

　　她在三周前开始陷入如此这般的困境。身体上的不适日益加重，幻觉与恶梦频繁地侵扰着脆弱的神经，嘈杂的回忆如同朔月之夜的鬼魅般喧嚣不止，一切令她几近崩溃。她意识到某种静谧而不可抗拒的力量正在主宰着她的步伐，以无比轻柔无比宁静却又不容置疑的方式，引领着她日复一日地回溯过去。

　　然而她无意追忆往昔，她清楚那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即使那里洒满了琥珀色的阳光，盛开着鲜红如火的石蒜，却依然是她的深渊，无人能够抵达。

　　“恭喜您，高冈太太。您怀孕了。”两鬓斑白的家庭医生放下手中的病历，绽开温暖的微笑向她一字一顿地道出最终判决。

　　她感到两眼发黑，双耳嗡鸣，倏尔降临的回忆宛如阴暗的潮水淹没了她的视野。她在那个瞬间忽然记起了关于那个出现在幻觉中的男人的一切，关于他琥珀色的星眸，关于他的笑容与洁白的衣衫，关于他手中宛若火焰般永不凋谢的石蒜。他站在那里，在她的面前，在她的记忆里，从未离开。那是她曾经刻意想要忘记，却无论如何也无力抹去的过往。

　　男人的容颜早已被十年的岁月打磨得面目全非。她唯独记得他手中大捧大捧艳丽的石蒜花，它们炽热鲜明宛若烈焰，在寂静流淌的时光里一次又一次灼伤她脆弱的瞳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