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放之路》拉面加血不加蓝

1、流放旋臂

　　星际纪元第九年，第三旋臂，K-73行星。

　　这是一片被宇宙遗忘的、充满恶意的疆土。天空是永恒的铅灰色，并非云层，而是一种富含重金属颗粒和放射性尘埃的大气构成，它们厚重地压在星球表面，阻隔了大部分恒星光热，只透出一种病态的、昏黄的光晕。两颗不规则的小卫星像垂死的眼眸，偶尔在灰霾后显现，投下更加诡异扭曲的影子。

　　稀薄而寒冷的风永无止息地刮过，卷起地面上的硅基尘埃和尖锐的矿物碎屑。这些风并非毫无规律，它们会突然形成局部的高速涡流，如同无形的镰刀，能将暴露在外的复合材料轻易剥蚀。远处，嶙峋的、闪烁着不详幽蓝和暗紫色的晶体山脉刺破地平线，那是这个星球特有的、具有微弱生物活性的“噬矿簇”，它们会缓慢地移动、生长，并释放出干扰精密仪器的能量场。

　　地表几乎没有液态水，只有干涸的、布满裂纹的河床，以及一些冒着泡的、散发着硫磺和氨气恶臭的酸性泥沼。唯一的植被是些低矮的、类似苔藓的黑色或深紫色生物，它们紧贴着岩石缝隙生长，分泌着腐蚀性的黏液以汲取稀薄的养分。

　　在这片荒凉死寂的背景中，一片相对平坦的高地上，矗立着“开拓者7号”流放定居点的雏形。与其说是定居点，不如说是一片被高强度合金栅栏和能量力场圈起来的废墟。低矮的、由预制板拼凑而成的住所歪歪斜斜地立着，不少已经因为恶劣环境和粗暴安装而变形。几座大型穹顶建筑尚未完全封闭，内部闪烁着昏暗的灯光，那是维生系统和基础工厂的所在。

　　人影在其中蹒跚移动。他们是流放者，穿着统一的、破旧不堪的灰色防护服，面罩下是一张张麻木、枯槁的脸。长期的营养不良、辐射病以及无休止的苦役，早已磨灭了他们眼中大部分的光彩。他们的动作迟缓而机械，像是一群被设定好程序的傀儡，只有在监工的能量鞭偶尔划过空气、发出刺耳的噼啪声时，才会略微加快动作，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恐惧，而非反抗。

　　开拓者7号的指挥中心，是整个定居点唯一还算规整的建筑。顶层观察室内，德米凯利斯背对着入口，站在巨大的单向强化玻璃窗前，沉默地俯瞰着下方蝼蚁般忙碌的基地。

　　他身着一套深灰色的监督者制服，剪裁极其合身，布料看似普通，却在昏暗光线下隐隐流动着能量屏障的光泽。肩章和领口象征着昔日权位的徽记已被摘下，但制服的挺括依旧勾勒出他宽肩窄腰的挺拔身形。与那些面容枯槁的流放者不同，他的皮肤是健康的，甚至略显苍白的颜色，那是长期处于人工恒温环境下的从容。

　　他的面容冷峻，线条如同刀削斧劈。下颌线紧绷，鼻梁高挺，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没有弧度的线。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是比窗外天空更深邃的灰蓝色，里面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一片冰冷的、审视的漠然。浅金色的短发一丝不苟地梳向脑后，露出饱满却透着冷硬气息的额头。他站在那里，本身就像这残酷环境的一部分，一种无声的、压迫性的存在。

　　他被贬谪至此，源于首都星圈那场失败的站队。派系失势，树倒猢狲散，作为核心成员之一，他能保住性命，已属对方“宽宏大量”。从权力中枢被放逐到这宇宙边缘的蛮荒之地，担任一个流放者定居点的监督者——这本身就是一种极致的羞辱。但他接受了，如同接受一道普通的调令。没有怨愤，没有不甘，至少，表面上看不到。他只是将那份在权力漩涡中淬炼出的冷硬，带到了这片更加赤裸的荒原。

　　一名下属军官悄无声息地进入，恭敬地递上一份正在发出警报声的电子报告板：“监督官，C区居住模块分配出现纠纷，三号和四号小组的人对峙，可能……”

　　德米凯利斯没有回头，甚至没有移动目光，只是伸出一只手。军官立刻将报告板放在他掌心。

　　他快速扫过上面的信息——无非是为了争夺几个相对完好、能源供应稳定些的居住单元。在这生存资源极度匮乏的地方，一点微小的利益都足以引发流血冲突。

　　“知道了。”他的声音平稳，没有任何起伏，像冰冷的金属块相互叩击。

　　他放下报告板，终于转过身，向外走去。军靴的鞋跟敲击在金属地板上，发出清晰而孤寂的回响。

　　C区居住模块前，气氛剑拔弩张。两拨流放者，大约二三十人，正相互推搡、咒骂着。他们手中拿着简陋的工具，甚至是拆卸下来的金属管。地上已经躺倒了几个人，痛苦地蜷缩着，显然是冲突的初期受害者。周围更多的流放者麻木地看着，或躲在自己的住所门口，眼神里混合着恐惧、冷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几名手持能量鞭的监工试图维持秩序，但他们的呵斥和偶尔挥出的鞭影，似乎只是往沸腾的油锅里滴入了几滴水，反而激起了更激烈的对抗。

　　“凭什么他们组能住好的单元？我们就要挨辐射风？”

　　“狗养的！你们先来找事，上次采集的矿石就是我们组最多！本就该我们优先拿更完整的设备！”

　　“放屁！那是我们让给你们的！”

　　争吵声、诅咒声、金属碰撞声混杂在一起，在压抑的基地中显得格外刺耳。

　　就在冲突即将升级为全面械斗的瞬间，一个冰冷的声音穿透了喧嚣，并不高亢，却让所有人脊背一凉。

　　“停下。”

　　德米凯利斯走进了人群自动分开的空地。他甚至没有看那些激动的人群，目光直接落在了冲突核心的几个领头者身上。

　　那几人被他冰冷的视线锁定，动作不由自主地僵住。

　　“为了几个睡觉的格子？”德米凯利斯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听不出的嘲讽，“你们就只值这点价值？”

　　一个满脸横肉、脖子上有着狰狞疤痕的壮汉，似乎是其中一方的头领，仗着几分凶悍，梗着脖子吼道：“监督官！这不公平！我们给了上一任监督者……”

　　他的话没能说完。

　　德米凯利斯甚至没有做出明显的动作，只是抬了抬手。一股无形的、强大的力量瞬间攫住了壮汉。壮汉的身体猛地一僵，双眼暴突，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异响。细密的、蓝白色的电火花如同活物般，从他裸露的皮肤下窜出，沿着他的四肢百骸疯狂游走，发出令人牙酸的“噼啪”声。他剧烈地抽搐起来，像是提线木偶被胡乱拉扯，高大的身躯在原地扭曲、抖动，却无法倒下，也无法发出完整的惨叫，只有压抑在胸腔里的、破碎的嗬嗬声。

　　空气中弥漫开皮肉被灼烧的焦糊味。

　　整个过程只持续了不到五秒钟。

　　德米凯利斯放下手。

　　壮汉像一滩烂泥般瘫倒在地，口吐白沫，身体还在无意识地轻微痉挛，眼神涣散，彻底失去了意识。他体表的电火花消失了，但皮肤上留下了蛛网般的焦黑痕迹。

　　死一般的寂静。

　　刚才还喧闹无比的人群，此刻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所有流放者都惊恐地看着倒在地上的同伴，又看向那个伫立在中央、连制服都没有一丝褶皱的监督官。他们眼底的疯狂和愤怒，被一种更深沉的、源自本能的恐惧所取代。

　　德米凯利斯的目光缓缓扫过剩下的人，每一个被他看到的人都不由自主地低下头，蜷缩起身体。

　　“资源，按贡献点重新核定分配。异议者，可以申请进入‘静思室’。”他所谓的“静思室”，是基地里一种惩罚性的隔离囚牢，环境极端恶劣，进去的人不死也要脱层皮。

　　没有人敢出声。

　　“把这里清理干净。”他丢下最后一句话，不再看任何人，转身离开。军靴踏过地面，步伐稳定如初，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拂去了一粒尘埃。

　　这就是他的方式。高效，冷酷，不容置疑。他用最直接的力量，碾碎了刚刚萌芽的混乱。在这片法律和道德都已失效的土地上，他即是唯一的秩序，以恐惧为基石。

　　他穿过沉默而畏惧的人群，走向指挥中心。基地的日常运作报告还需要他审阅，资源配给、矿物开采进度、潜在的环境威胁……琐碎而繁重的事务，并不能因为环境的改变而减少。

　　就在他即将踏入指挥中心大门时，他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的目光掠过了基地边缘，那片负责废弃物处理和低级能源转换的区域。那里通常是基地里最肮脏、最被忽视的角落，连监工都很少涉足。

　　一个身影正在巨大的、轰鸣的暖气管道接口处操作着什么。那人也穿着流放者的灰色防护服，但和其他人的臃肿或破败不同，那身衣服即使破烂，也隐约能看出被细致整理过的痕迹。他身形修长，动作间有种奇异的协调感，并不像其他人那样充满疲惫和绝望的滞重。

　　似乎察觉到了远处的注视，那人恰好直起身，转过头来。

　　隔着一百多米的距离，隔着弥漫的尘埃和昏暗的光线，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

　　那是一张年轻的脸，防护面罩推到了额头上，露出清秀却并不显得弱气的五官。皮肤因为缺乏日照而显得有些苍白，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是罕见的琥珀色，里面没有其他流放者的麻木或恐惧，也没有谄媚或好奇。那里面是一种带着些许探究意味的平静。

　　他看到了德米凯利斯，看到了监督官眼中尚未完全褪去的、处置暴乱后的冰冷余烬。

　　他只是微微停顿了一下，然后，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活动一下脖颈般，将目光移开，重新专注于手头的工作，带着工作手套继续调试着那根不断泄漏着可疑绿色粘液的供暖管道。他的侧脸线条流畅，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难以解读的弧度。

　　德米凯利斯收回了目光。

　　米卢。

　　他记得这个名字。流放者名单上的一个小队队长，罪名不详，背景普通，因为似乎掌握一些工程技术，分配在环境最恶劣的后勤维护部门。

　　德米凯利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转身，踏入了指挥中心的大门，将外面那个荒凉、残酷的世界，连同那个平静得反常的流放者，一起关在了身后。

　　指挥中心的金属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外界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