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放之路》拉面加血不加蓝

2、数据洞察

　　监督站内部与外部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外部是蛮荒、残酷、变幻莫测的自然之力无情地冲刷着人类文明的微光；内部则是恒温、恒湿，空气经过多层过滤，带着一种近乎无菌的洁净感，唯有低沉的能源核心嗡鸣与全息界面流动的数据光晕，证明着这里仍在运作。

　　德米凯利斯脱下沾染了外部尘埃的厚重防护外袍，露出里面笔挺的深灰色常服，肩章上的徽记在室内冷光下泛着金属特有的寒芒。他身后跟着现任监督官副手，一个名叫卡尔文的年轻男人。卡尔文曾是德米凯利斯旧部下属的一名数据分析员，因能力尚可但缺乏背景，被一同“流放”至此。他此刻显得有些紧张，亦步亦趋，试图从新任长官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读出些许意图，却一无所获。

　　“长官，基地主体结构已完成百分之七十五，生命维持系统、能源核心已稳定运行超过四百个标准日。”卡尔文引着德米凯利斯穿过一条洁净的通道，两侧是银灰色的金属墙壁，偶尔有自动门无声滑开，露出里面忙碌的技术人员或监控屏幕。“目前的主要建设压力集中在东区的次级能源矩阵和更深层的地下仓库扩容。”

　　德米凯利斯没有回应，只是目光扫过通道壁上内嵌的实时环境监测屏，上面跳动着外部气温、气压、辐射等级、大气成分等一串串令人不安的红色或黄色数字。

　　他们乘坐悬浮平台下降，进入一个更为开阔的空间。这里是基地的指挥中枢，环形布局，四周是高达数层的巨大强化玻璃窗，可以俯瞰部分基地内部作业区，以及通过外部监控屏幕观察更遥远的矿场和采石场。下方，穿着不同颜色制服的工作人员在复杂的控制台前忙碌，巨大的全息星图与基地结构图在中央缓缓旋转。

　　“去观景廊。”德米凯利斯的声音平淡，不带丝毫感情色彩。

　　“是，长官。”

　　观景廊位于指挥中枢外侧，是一个由高强度透明合金构建的悬挑结构，直接暴露在第三旋臂恶劣的天穹之下。尽管有层层过滤和能量屏障，当踏上廊桥时，依然能感受到外界那种无处不在的、带着隐隐威胁的氛围。风声被屏障削弱，变成一种低沉的咆哮。

　　从这里望出去，基地的规模才真正显现。巨大的穹顶结构如同散落在锈蚀大地上的灰色菌落，连接它们的通道如同纤细的血管。更远处，依托着一个巨大的、裸露的奇异矿脉而建的采矿场清晰可见。那矿脉呈现出不规则的紫黑色结晶状，在昏暗的星光下反射着诡异的光泽。大型机械臂如同史前巨兽的骨骼，缓慢而有力地啃噬着矿脉，发出即使隔着屏障也能感受到的沉闷轰鸣。溅起的碎石和粉尘被狂风瞬间卷走，融入那片永恒的毒雾之中。

　　采石场则在另一个方向，那里地表相对开阔，但地质结构极其不稳定，时常有剧烈的硅基尘埃风暴和局部地震。可以看到重型运输车像甲虫一样在崎岖的地面上艰难移动，车灯在昏暗中划出微弱的光轨。一些流放者的小小身影在机械旁忙碌，如同风暴中的蝼蚁。

　　“采矿效率如何？”德米凯利斯问，目光依旧锁定在那些缓慢移动的机械和更渺小的人影上。

　　“回长官，紫铱晶矿的硬度远超预期，现有的震动粉碎刀头损耗率比设计高出百分之三十。流放者……ML-07所在的第三小队，上周刚因为刀头过热断裂引发小型爆炸，损失了三个标准日的开采量，两名流放者重伤，已送医疗舱，生存几率……”卡尔文顿了顿，“不高。”

　　德米凯利斯的视线似乎在那片矿场上多停留了一瞬。ML-07。他记得那个编号，和那双隔着头盔与他对视的眼睛。

　　“采石场呢？”

　　“硅岩开采相对顺利，但运输是瓶颈。外部环境对运输车的腐蚀和损耗极大，而且时常遭遇的电磁风暴会干扰导航系统，有过运输车偏离航线，连人带车被沙暴吞噬的记录。”

　　德米凯利斯沉默地看着。这就是他的王国。一个建立在无尽荒凉与死亡边缘的前哨，每一个进度百分点，都可能由流放者的鲜血和生命堆砌而成。他内心并无怜悯，只有冷静到极致的评估。资源、效率、损耗、产出……这些才是他需要关心的数字。

　　回到指挥中心内部，德米凯利斯在属于监督官的主位上坐下。座椅根据他的体态自动调整，面前巨大的控制台亮起，无数数据流如同有生命的溪流般淌过。

　　“卡尔文。”
　　“在，长官。”
　　“我需要两份报告。”德米凯利斯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第一份，基地所有流放者及监督者中，已登记、已发现或存在潜在可能的异能者名单及详细数据。第二份，”他抬起眼，灰色的瞳孔倒映着流动的光标，“自你代理监督职责以来，所有流放者的劳动进度明细，以及他们每个人的功勋点获取与消耗记录。”

　　卡尔文的心脏微微一紧。异能者名单是高度敏感的信息，即使在流放地，拥有特殊能力的人也往往意味着不可控的风险或潜在的工具。而全面的劳动与功勋点数据，更是直接关系到资源分配、管理策略，乃至更深层的权力结构。这位新来的长官，显然不是来此养老的，他要以最快的速度，将整个基地彻底握在手中。

　　“是，长官。数据已经整理归档，我立刻调取。”卡尔文不敢怠慢，立刻在自己的控制台上操作起来。

　　片刻后，两份加密的数据包传输到了德米凯利斯的主控制台。

　　“你可以去忙了。”德米凯利斯淡淡道，目光已经落在了展开的全息屏幕上。

　　卡尔文如蒙大赦，恭敬地行了一礼，退出了核心区域。

　　偌大的指挥席只剩下德米凯利斯一人。他首先点开了那份《异能者名录》。

　　名单并不长。在流放者群体中，拥有稳定、可观测异能的个体稀少且通常被视为异类。名录上只有七个名字和编号，后面附着简略的能力描述和风险评估等级。

　　大多数能力都显得颇为……底层。比如 ST-11，能力是“快速愈合”，评价为“低风险，具有一定劳动价值”；又如 RX-05，能力是“微弱电磁感应”，评价为“不稳定，曾引发小型设备故障”。

　　德米凯利斯的目光快速扫过，直到停留在最后一个条目。

　　编号：ML-07
　　姓名：米卢
　　能力类型：感知干涉（疑似）
　　描述：目标表现出极细微的能量扰动迹象，疑似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干扰近距离的电子传感器读数，或对低等级心智个体施加极微弱的精神暗示/存在感削弱。能力强度极低，不稳定，无法主动控制或复现。多次检测均未捕捉到明确能量峰值。
　　风险评估：极低（观测建议）
　　备注：前星际科研船“探索者号”低级助理研究员，因涉嫌泄露机密技术（未证实）被判流放。能力判定存疑，可能仅为个体敏感性过高或设备误差。

　　“感知干涉……”德米凯利斯轻声自语，指尖在“存在感削弱”和“精神暗示”这两个词上轻轻敲击。他想起了平台上那双眼睛，那种与周围麻木格格不入的沉寂。是能力的影响，还是纯粹的个人特质？这份报告的措辞充满了不确定性，“疑似”、“极低”、“无法复现”、“存疑”。这反而引起了他更大的兴趣。一个被判定为“极低风险”的异能者，却让他这个新任监督官在茫茫人海中第一眼就注意到，这本身就不太寻常。

　　他关闭了异能者名录，点开了第二份文件——劳动进度与功勋点报告。

　　这份数据要庞大得多。密密麻麻的列表记录了数百名流放者过去数月的劳动详情：所属工作区（采矿、采石、建设、维护、后勤等），任务完成量，质量评估，事故记录，违规次数……以及与之挂钩的功勋点。

　　功勋点是流放地唯一的“货币”和“希望”。完成定额任务获得基础点数，超额完成或有特殊贡献可获得奖励，而违规、事故、破坏则会被扣除。功勋点可以兑换更好的食物、私人空间时间、娱乐权限（极其有限），甚至是减刑申请资格。它是维系这个封闭社会运转，驱使流放者们像骡子一样工作的核心激励机制。

　　德米凯利斯调动他强大的信息处理能力，快速浏览着汇总数据。总体劳动效率在卡尔文代理期间维持在一个“勉强达标”的水平，但波动明显，几次较大的环境灾害和设备故障都导致了进度的大幅下滑。流放者的死亡率、伤残率维持在一个令人沉默但在这个环境下又显得“正常”的水平。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筛选，排序。他按照工作区域分类，查看各区域的效率对比；他按照时间轴查看进度趋势；他特别关注了事故频发的个体和小组。

　　最后，他调出了个体查询界面，输入了那个编号：ML-07。

　　米卢的个人劳动档案展开。

　　记录显示，米卢最初被分配在相对“安全”的后勤物资整理部门，但三个月前，被主动申请调入了最危险、劳动强度最大的矿区第三小队。申请理由一栏填写的是：“获取更多功勋点。”

　　在矿区的记录堪称……矛盾。

　　他的任务完成量始终稳定在队伍前列，甚至多次超额完成，尤其是在一些需要精细操作或解决突发故障的情况下，他的表现远超普通流放者。评价中偶尔会出现“效率突出”、“解决技术难题”之类的字眼。

　　然而，他的违规记录也同样醒目。数次“不服从指令”、“擅自行动”，甚至有一次“短暂失踪（后自行返回）”。因为这些违规，他被扣除的功勋点数额巨大。

　　德米凯利斯调取了他的功勋点收支明细。

　　收入项：因高劳动效率获得了可观的点数。
　　支出项：兑换基础生存物资，以及……几乎没有任何用于改善生活条件的消费。他的点数，大部分都因违规而被罚没。

　　结果是：米卢当前的功勋点余额，低得可怜，几乎是维持在最底线的生存水平，远低于他理论上通过劳动应得的积累。

　　一个主动选择进入最危险区域，拥有高效率，却屡次违规导致功勋被大量扣除，最终近乎一无所有的人。

　　德米凯利斯靠进椅背，指尖无意识地摩擦着控制台的冰冷边缘。窗外，第三旋臂永恒黄昏的光线透过屏障，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

　　这不合逻辑。

　　高效率带来高收益，违规导致惩罚，这是流放地最基本的规则。一个前科研助理，不可能不理解这一点。除非……那些违规，是故意的？

　　他为什么要故意让自己陷入这种赤贫的困境？为了隐藏什么？还是说，那“疑似”的感知干涉能力，与这些违规行为有关？

　　那双冷静到近乎幽暗的眼睛再次浮现在德米凯利斯的脑海。

　　麻木的流放者群体中，出现了一个行为模式异常的存在。一个能力存疑的异能者。一个似乎在用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规避着功勋点系统可能带来的“好处”——比如减刑申请，比如更好的待遇，这些会让一个人被注意，被记录，被纳入“正常”管理轨道的东西。

　　米卢像是在刻意地……将自己隐藏在这片麻木的灰色背景之中，用一种激烈的方式，维持着某种意义上的“隐形”。

　　德米凯利斯的嘴角，勾起一丝极其微小的、冰冷的弧度。

　　这片荒凉的流放地，似乎比他预想的，要有趣那么一点点。

　　他抬手，在控制台上输入了一系列指令。首先，他调高了ML-07的监控等级，要求对其日常行为、能量波动进行更密集但非侵入性的记录。其次，他修改了矿区第三小队的部分任务分配逻辑，将一些更复杂、更需要“动脑筋”的维护和勘探任务，优先派发给编号ML-07。

　　他想看看，在更明确的“关注”和更复杂的“考验”下，这只试图隐藏自己的虫子，会露出怎样的马脚。

　　做完这一切，德米凯利斯将目光重新投向中央巨大的全息星图，第三旋臂的荒凉星域在其中只是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他的流放生涯，似乎找到了一个暂时可以打发时间的观察对象。

　　而此刻，在遥远的矿区，刚刚结束一轮高强度钻探作业的米卢，正靠着冰冷的岩壁喘息。他头盔下的额头布满汗珠，沾满矿尘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个人终端上传来新的任务分配通知，他低头看了一眼，那双沉寂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某种极其细微的东西，波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深潭般的平静。他抬起手，抹去视窗上的污渍，望向监督站那巍峨而冰冷的结构方向，无人知晓他此刻心中所想。

　　风暴在无声中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