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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艺术无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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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米凯利斯终究没能按捺住那份日益膨胀的好奇心。直接召见米卢询问雕塑的含义?那太掉价,也太过直白,容易打草惊蛇。于是,他采用了更迂回的方式——委托。
被选中的是居住区一个颇为机灵、擅长钻营的流放者,名叫“滑头”杰夫。此人消息灵通,功勋点总是能在各种灰色地带的交易中维持在一个饿不死的水平。德米凯利斯通过卡尔文,隐晦地传达了“某位高层管理者”对ML-07的“艺术作品”产生了兴趣,愿意支付一笔不错的功勋点收购一件。
杰夫心领神会,这可是巴结上位者的好机会(虽然他不知道具体是谁),立刻屁颠屁颠地找到了刚下工、正在打磨一把自制小叉子的米卢。
“嘿,米卢!听说你最近在搞艺术?”杰夫搓着手,脸上堆满笑容。
米卢抬起头,眼神平静无波,只是用沾满金属粉末的手指推了推鼻梁上自制的、用废弃光学镜片改装的护目镜。“有事?”
“有!大好事!”杰夫压低声音,“有位……嗯,有品位的大人,看上了你的雕塑!想买一件!价格好说!”
米卢擦拭叉子的动作顿了顿,视线在杰夫兴奋的脸上停留了两秒,然后缓缓投向角落里那堆奇形怪状的、被他室友称为“精神污染源”的石雕。“哪一件?”
杰夫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那堆东西……实在难以恭维。他硬着头皮,指了其中最大、用料最扎实(或者说,被摧残得最彻底)的一个。那雕像大约半米高,看起来像是一个正在试图把自己拧成麻花的人形生物,五官模糊,肢体扭曲成一个近乎不可能的角度,通体呈现出一种忧郁的、被反复捶打后的青灰色。
“就……就这个!气势足!”杰夫昧着良心夸赞。
米卢点了点头,站起身,走过去,费力地将那个沉重的雕塑抱了起来,放到杰夫面前的简易工作台上。“可以。”
杰夫松了口气,赶紧问:“多少钱?您开个价!”
米卢报出了一个数字。
杰夫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多……多少?!米卢,你没开玩笑吧?这把小叉子你才卖两个点数,这个……这个石头疙瘩,你要价够我换三瓶合成朗姆酒再加两条‘星尘’烟了!”
他实在无法理解,那些实用又精巧的日用品便宜得像白送,这个丑得惊天地泣鬼神的玩意儿却贵得离谱。
米卢的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只是用他那特有的、平淡无波的语气解释道:“叉子是工具,明码标价。这个,”他拍了拍那冰冷坚硬的“麻花人”,“是艺术。艺术,是无价的。这个价格,已经是对知音的友情价了。”
杰夫:“……” 他看着米卢那认真的眼神(至少看起来是认真的),一时竟无言以对。最终,对“上位者”赏识的渴望压倒了对功勋点的心疼,他咬着牙,完成了这笔在他看来极其冤大头的交易。
于是,这个又大、又贵、又丑的青灰色“麻花人”雕塑,几经周折,最终被悄无声息地送到了德米凯利斯的私人起居室。
当德米凯利斯第一次在自己绝对掌控的、整洁冰冷到几乎没有个人色彩的空间里,正式面对这件“艺术品”时,他沉默了足足三分钟。
监控画面毕竟有失真和角度限制。当这件雕塑实实在在地矗立在他面前,那种扑面而来的、原始的、蛮不讲理的丑陋与扭曲,具有了更强的冲击力。它在室内恒定的冷白光线下,投下更加怪诞的影子,每一个不自然的棱角,每一处违背解剖学的凹陷,都在无声地挑战着观者的视觉神经和理智。
德米凯利斯绕着它走了两圈,眉头紧锁。他试图从各个角度解读,试图找出隐藏在其中的密码、象征,或者任何能指向米卢真实意图的线索。是某种加密的信息?是对流放地现状的隐喻?还是对他这个监督官的无声抗议?
他失败了。
这雕塑除了“丑”得极具存在感之外,他似乎解读不出任何其他确定的信息。它就像一团凝固的、毫无意义的混沌。
当晚,德米凯利斯在睡梦中被生理需求唤醒。他迷迷糊糊地起身,室内只有墙角的地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他习惯性地向卫生间走去,眼角余光瞥见了床边那个黑黢黢的轮廓。
刹那间,半梦半醒的大脑将那扭曲的形状错误地识别成了某种潜伏的、充满恶意的未知生物!德米凯利斯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几乎是本能地进入了战斗状态,心脏漏跳了一拍。虽然他的理智在下一秒就迅速回归,认出了那是白天送来的雕塑,但那一瞬间的惊悸感,真实而清晰。
他站在床边,看着那个在昏暗光线下更显诡异的“麻花人”,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德米凯利斯,前议会精英,现任基地监督官,竟然被一个流放者雕刻的破石头吓了一跳!
这简直……奇耻大辱。
然而,德米凯利斯的愤怒并未持续太久。他那善于将一切转化为资源的大脑,已经开始高速运转。这雕塑虽然“无用”,甚至“有害”于他的睡眠质量,但其强烈的“精神污染”特性,或许……可以另作他用。
第二天,基地的惩罚条例里,悄然多了一项新的、前所未闻的项目——
【艺术鉴赏与反思】:针对情节较轻的违纪行为,违者需在指定房间内,被六件ML-07创作的雕塑作品环绕,静立反思三小时。结束后,需提交不少于五百字的《艺术观赏与自我行为反思报告》。
此条例一出,起初并未引起太多注意。直到第一批“幸运儿”体验归来。
那是一个因为偷偷多打了一份合成营养膏而被抓包的流放者,和一个在工位上打瞌睡的监督者实习生。两人被带进一间空房间,里面别无他物,只有六个形态各异、但丑得高度统一的米卢雕塑,被均匀地放置在房间四周。
门关上了。
三小时后,门再次打开。
那名流放者脸色惨白,眼神涣散,嘴里喃喃着:“它……它们好像在看着我……那个没眼睛的,好像在嘲笑我……”
而那个监督者实习生,出来时几乎快哭了,抓着自己的头发:“报告……报告我写!我深刻认识到了浪费工时的错误!求求你们,别让我再进去看了!那个像融化的蜡烛一样的,它让我做噩梦!”
他们提交的《反思报告》更是五花八门,充满了精神受创后的胡言乱语和真心实意的忏悔,阅读效果……出乎意料地好。
消息很快传开。这项名为“艺术鉴赏”,实为“精神震慑”的刑罚,以其诡异而强大的效果,迅速超越了“监督官的健身邀请”,成为基地内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人们宁愿去健身房被德米凯利斯摔打十分钟,也不愿意面对那六尊沉默的、丑得各有千秋的雕塑三小时。
德米凯利斯翻阅着那些语无伦次却又透着真诚悔过的报告,冰封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近乎“满意”的表情。他甚至开始考虑,是不是应该让米卢多创作几件,以备不时之需。
而始作俑者米卢,对此似乎一无所知。他依旧白天在矿洞辛勤工作,晚上在自己的小角落里,叮叮当当地制作着实用的生活用品,同时,对着新的石料,继续他那些“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谁也看不懂的“艺术”创作。
只有偶尔,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当他目光扫过监督站主塔的方向时,那沉寂的眼眸深处,会闪过一丝极快、极淡的、难以捉摸的笑意。
艺术的价值,有时候,确实很难以常理度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