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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招安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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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菌……
夏澜生此刻非常清醒,他想起自己一度很排斥去看自己的手臂,那里有牙菌,很恶心,他拒绝一切丑陋恶心的东西,哪怕是出现在自己身上。现在想来,当时的“不愿意”更多是“听从”某个指令,而那个发出指令的“人”,一直在用母亲的声音和他“对话”。
手臂上的牙菌再不可能愈合,不似他的耳洞,却像他无名指的红痣。
“夏夏很爱阮哥哥,不能忘记。”
哈……他忘记了。
留下再深刻的印记,忘记了就是忘记了!
S星第六卫星忽然出现一只凤凰,浑身浴火,蔚蓝星球陡然间变作一颗火球,像是红叶乍起,要隔断三千里的红尘。S星第六卫星越来越亮,远隔数万光年看去,仿佛星际苍穹里横空出世了一颗璀璨恒星。
“凤凰——!”夏澜生的声音在烈火中蔓延,厚重如层峦拔地而起,山呼海啸怒涛连天:“万丈深渊,有何可惧?今日之失,明日血海尸山来偿!”
凤凰火光倾泻,S星第六卫星转瞬即逝,竟是被那双眼晶亮的阎火凤凰“吞”进了自己的维度空间,永久消失在了人类文明的历史上。
E主星,繁荣拥挤。光明争分夺秒地满足人类赋予它的意义。
阮枭近来颇为头痛,自特情科医生挟持事件后,那星际强盗安稳不过数日,共和国各星域皆出现了更令人人心惶惶的袭击事件。
先是胡因惨死家中,被人斩首削掉四肢。不说现在已经没有巴拉迦了,就算有,胡因也早就从那院长的位置上退了下来,是颐养天年的年纪了。胡因的死因还未查清,又有议会要员被虐杀,死状凄惨,尸身被人制成了虫皮娃娃玩偶,活灵活现地出现在了破败的失乐园门口——阮枭取缔了V星失乐园,严禁任何人再利用“残次品”牟利,过去人声鼎沸的失乐园一夜之间关门。
然而习惯用那种方式谋生的残次品却不知何去何从,他们没有一技之长,身体又不健全,干不得重活,也没人告诉他们今后怎么办,国家好似保护了他们的“尊严”,却让失去仅有价值的他们无法生存,吃饭都成问题时,谁还在乎礼义廉耻?他们只得白日出去行乞、偷窃,晚上回到失乐园怨天怨地怨命运不公。
那虫皮娃娃出现在鬼市一样的失乐园,被风吹得载歌载舞,像招徕生意的充气人偶,委实讽刺至极。
然后是国安中心的主任,被人拧断脖子,掏空内脏,填满金银珠宝,活脱脱一个“金枝玉叶”被扔在匹司宫殿议政厅门前。阮枭推行清正廉明,自己苦行僧一样粗茶淡饭,衣服都是好几年前的旧衫,从没花钱定做过一件,属于元首陛下的福利待遇也都被他“散尽家财”。他要求共和国的官员也要这样,把钱用到更需要的地方,而不是用在吃穿这种虚头巴脑的东西上。不知道的,以为阮枭从根本上不愿重蹈夏澜生的覆辙,铺张浪费,知道的如第三集团军,阮枭一直都很节俭,也许是小时候日子苦,有了同理心,也许是他只身一人了无牵挂。
不过区区一个国安中心的主任,光肚子里放的金银细软就是元首陛下十年的薪资,说那国安中心主任没有贪赃枉法谁能信?在元首陛下的眼皮下,这样的人还有多少?元首陛下推行的廉政真的到位了吗?还是说,元首陛下和那国安中心的主任一样,外表看起来朴实勤俭,实际上不知“私吞”了多少好处?!
一系列凶案手段极其残忍,又干净利落,定是有深仇大恨的“专业人士”所为。
眼见凶案的影响越来越恶劣,越来越多的民众开始质疑共和国的高官要员,特情科科长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从家中失踪,考虑到近日共和国各星域都有惨案发生,科长的家属第一时间报案。众人一筹莫展,不是他们办事不利,这回他们好不容易找到目击证人,可证人们一个个都口鼻歪斜,中了神经毒素,除了能流着口水勉强描述罪犯有十几二十人,各个英俊潇洒不凡,是旁的一点儿有用的信息都提供不了,物证也没有,连犯罪现场的痕迹也没留下,仿佛是犯罪分子从天而降又凭空消失一般。
也不是完全没有物证,这伙强盗实在可恶,每每作案后会在案发现场留下一枚繁复的八芒星,以鲜血作画,一笔即成,画功不同一般。
这不仅是犯罪,更是向正义提出挑战。
“挑战正义”这话,也就是国家□□局局长向阮枭报告案情的时候那么一说——事情越闹越大,惊动全国,元首陛下亲自督促有关部门查办这一系列的凶案。然而当第十个人被杀时,八星共和国每个民众的电子设备,无论是通讯仪还是智机,都会收到一份“罪己书”,以死者口吻叙述自己过往罪行。
谈何“正义”?不过自取其辱。
胡因就不必说了,巴拉迦贩卖人口,用异能者交换利益的始作俑者。国安中心主任则是如他死状所昭示那般,贪腐程度令人发指——虚报科研经费,从科研项目中饱私囊,不管大钱小钱被他揣进自己腰包的事情不胜枚举。死者越来越多,甭管他们现在是什么身份,人们渐渐发现,这些死者过去都参与过共和国的重大决策,从元老院、执政官组织、议会,到下属各个机构部门,有涉嫌违法交易向导素的,有玩忽职守让国家情报网出现漏洞的……五花八门,却件件都是共和国的隐忧。
这伙让人闻风丧胆的星际强盗,倒也逐渐有了支持者,说他们替天行道,说他们剜掉了共和国的附骨之疽。对阮枭领导的政府班子的质疑声,越来越大。一时间,谁死了都要被大喝一声“好”,补上一句“活该”,甚至民间下注,赌下一个谁死,或咒谁该被“正义”收归。
历朝历代最怕的就是民声载道,民众对政府的信任度降低,也就距离内乱不远了。阮枭并不精通政治之术,他最擅长的是上阵杀敌,现在星际强盗抓不到、杀不了,悠悠众口又不是能一刀封口的,“焦头烂额”四个字时刻刻在了阮枭的脑门上。
只是到了特情科科长这里,活不见人,死不见“罪己书”,这一下反倒是勾起了民众的好奇心,总觉得那科长身犯了不得了的大罪,还不知其几何,便群情激奋地嚷着“宰了他,国泰民安!”可笑,好像自己过得好不好,全在别人是生是死上。
黑色的房屋,不见一丝光,一丁点声音也没有,只隐约有点潮湿的腥气,如同一个被人遗忘的坟墓。特情科科长被人像垃圾一样扔在地上,他浑身瑟瑟发抖 ,呼吸不畅,生怕自己的气息喘一口少一口——他是一级哨兵,能感知死亡之神在自己头颅上徘徊。
眼前的黑布掉落,特请科科长依旧看不到任何东西,除了黑暗。这不可能,他没瞎,一级哨兵五感超然,就算没有五感,他觉得恐惧,他的精神体也该出现帮他“绘制”周遭环境,来保护他!
一个清脆的响指,“唰”!悬于头顶的灯亮起。
血红色的吊灯在房顶上来回摇晃,吱呀……吱呀……如曝尸荒野的骷髅被朔风卷动。
忽然,一张红黑参半的人脸贴到他眼前,像鲜血淋淋的腐烂白骨,像阴魂不散的索命冤魂,特请科科长两腿拼命蹬地,被堵住的嘴巴哈哧哈哧地抽气,连往后窜出一大截。然而那张人脸仿佛漂浮在空中,静静地,悄悄地,如影随形地“贴”着他!
人脸暴露在红光下,摇晃的灯光让那张脸看起来格外瘆人,他还是认出了那张脸是谁,是……是那卖国贼,夏澜生!
他甫一这么想,那脸忽然一笑,妍丽如有毒的花儿,一口森森白牙呛呛磨了磨:“还记得我呀,古斯塔夫,我的……首席礼仪官大人?”
特情科科长正是原第三集团军首席礼仪官,阮枭成为元首后,古斯塔夫也升任为特情科科长。他原本就精通基因工程学,只因父辈漏税才未能通过国安中心政审,不得已进入了第三集团军招收士兵门槛最低的礼仪官行列。
谁都想逆天改命,谁都想遇到贵人。阮枭是战争孤儿,遇过贵人,能感同身受阶级门第的鸿沟之苦,也知恩图报救他于水火的贵人之情,为人正直,没有偏见,俨然就是他们这些被家庭拖累的“寒门子弟”的伯乐——第三集团军,晋升之路从不看出身,只看成绩和功勋。
古斯塔夫曾和夏澜生有三面之缘,一次是夏澜生从P星第五卫星被接回,那一路护送他到纪念塔的首席礼仪官就是古斯塔夫。一次是夏澜生要去往粒子隧道,红毯礼乐,送他上路到陨石利刃前的首席礼仪官。
最后一次,古斯塔夫已经不是首席礼仪官,随阮枭登陆N卫一时,他已经成为了国安中心特情科科长。
看来很受阮枭信任。
“你……你……要做什么!”古斯塔夫紧贴墙壁,忽然恍然大悟,猛一抬头:“他们……他们都是你杀的?你根本没有潜逃到外域,一直潜伏在我八星共和国!”
“啧。”夏澜生从纷乱的灯光中走了出来,他的身形更为高大,双眼含笑动人深情,却教人骨头缝都出冷汗,他注视自己无名指根的红痣,仿佛在欣赏一枚奢侈的戒指,对着灯光以眼神描摹那如玉如瓷的手指,陶醉道:“怎么能说‘杀’呢?”
看够了,他睥睨古斯塔夫,轻蔑一笑:“人,才能用‘杀’,畜生,该用‘宰’才对,是不是礼仪官大人?您说话一贯很讲究呢,今天怎么犯错了?”
“一、一簧两舌!视人命如同草芥,你……你就是个魔鬼,生性残暴、天生恶劣的魔鬼!”
“啊……”夏澜生做出痛苦的叫声,带着嘤嘤哭泣,仿佛让坏人欺负去了的幼童,眨眼间他的脸在古斯塔夫面前放大,泪眼婆娑眼尾湿红旖旎,“你骂我,阮哥哥,有大坏蛋欺负夏夏呢……夏夏好……害、怕、呀!”下一刻,那哭腔陡然变调,夏澜生开始笑,笑得泪花闪烁、前仰后合,伸手拍打古斯塔夫一脸的破碎惊恐,道:“我刚才还没说完呢,为什么打断我呢?话怎么那么多,像那个讨厌鬼一样。知道讨厌鬼在我这里是什么下场吗?他不爱我,总扔下我,我就毁了他。可他又好像很爱我,毁了他我很痛苦……我好痛苦啊,古斯塔夫……”夏澜生伸出一根手指,直接刺入古斯塔夫的太阳穴,搅动,咕叽咕叽,古斯塔夫双目圆睁,根本无法发出一点声音。
“这个国家不是你和你们的,是我的……”夏澜生强调,拔出血淋淋黏糊糊的手指,只见一条泰坦蟒从他指尖伸出头颅,猩红的信子嘶嘶作响,颇有狗仗人势的德性,张着血盆大口露出獠牙比划古斯塔夫的脑袋,显得凶恶至极。夏澜生倏然沉声逼问:“告诉我,星历318年,阮枭到底知不知道荣耀之鹰那一去会全军覆没?是不是你向在国安中心工作的荣耀之鹰透漏,超强辐射对哨兵体质丝毫无害?”
荣耀之鹰在病毒热后难以为继,许多战士离开荣耀之鹰去往共和国各地谋生,其中就有部分向导进入了国安中心,不过做的都是边缘工作。也正是因为他们的存在,在陨石利刃开裂爆发超强辐射后,阮秋鸣向昔日同伴打听戴维等人时,也“窃取”了这一机密。超强辐射对哨兵有利无害也正是他们透漏给阮秋鸣的,所以阮秋鸣当时才敢扔下他。可如果那些国安中心的荣耀之鹰被人误导了呢?夏澜生想。
必然有不合常理的地方——这样的机密,如何能是从事边缘工作的荣耀之鹰可获得的?被人如此轻而易举“泄密”,难道国安中心就不害怕八星星域里的哨兵一窝蜂地跑去J星无人区?谁不想试试更强大的可能?答案只能是有人特意让荣耀之鹰得到消息,令阮秋鸣对此深信不疑,从而劝说也好诱哄也好,把那时拿阮秋鸣当唯一救赎、格外依赖阮秋鸣的夏澜生送去粒子隧道。
夏澜生现在明白了,当年他在万分痛苦绝望时被阮秋鸣“抛弃”,不过是阮秋鸣深信他会平安无事,要去做更危险的工作,救更危险的人。
夜半三更,阮枭辗转难眠,他许多年睡不安稳,或许从未睡安稳过。突然房顶像是撕开一条裂口,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掉落,正中阮枭床边。
次日,阮枭颁布元首招安令,向全国人民告知:夏澜生在星际流浪多年,念在夏犹清英魂伟大,现他以共和国元首的个人名义愿对其招抚,只要夏澜生承诺老实待在匹司宫殿寸步不离,那么他将会以储君身份被给予应有的待遇。
仅仅是日常起居吃穿用度上的待遇,夏澜生回来后,不能拥有任何权力,没有亲卫军,只有一个看着他长大的老礼仪官多蒙负责其日常生活,因为……夏澜生是残次品,神游症让他成了一具空壳,只是一条活着的性命,再无他用。
民众很快便也接受了。一来,夏犹清是好是坏,引磁核安然无恙地在粒子隧道里,还得靠那些英魂们守着。二来,夏澜生是残次品,是没有自我意识的白痴,可怜虫一个,让他过点好日子吧,好日子,是在羞辱他,让他看看自己如今的处境有多么可悲可笑。
人的同情心,大抵能给的都只肯给可怜虫,因为可怜虫没有翻身的力气,即便翻身,也只是一条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