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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再回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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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云霭鲸波层荡。
星际流火欲归如穷路,像一把洒在汪洋大海里的骨灰,落不到一处,却满目皆是——引磁核碎片随漫漫星雨降落在宇宙光年之中。此后,人类所抵达的任何一个星球都有引磁核的庇护,被分裂的引磁核可以保证这些星球在一定时期内的稳定,却再也不会凝聚全部之力护一方永垂不朽。
人类依然要为未来担忧,对过去是暗自神伤还是吸取教训,在当下是放任自流还是逆流而上,都是命运造化才能评断的了。
星历327年,深秋,八星共和国历史上值得大书特书的一笔。
第二任元首夏澜生经历千难万阻觉醒为黑暗哨兵,带领有忠贞信仰、和为践行使命而无私奉献的政府各党派,团结不畏邪恶迫害、不对残酷战争苦难低头的人民,将八星共和国和平与自由的旗帜飘扬千秋,正义的曙光终于战胜黑暗深渊。
红日之生,其道大光。新成立的三大政府机构是这样总结过去二十余星历年的,当然,绝大多数人也是这样认为的。
没有黄钟毁弃瓦釜雷鸣,没有叛国者和不休内斗,没有自上而下的尔虞我诈,也没有自下而上的自欺欺人、随波逐流。历史应该是光辉灿烂的,后人当顶礼膜拜,歌功颂德,当从历史中悟出些醍醐灌顶的奥义出来。为和平与自由付诸生命的都是人类史上的英雄,英雄活在哪里?活在活人渐淡的记忆里,和写书人的笔杆子下。仿佛立碑著书铭记的不是英雄,是特定日子里的一种共鸣情绪,就那一天,而后山川寥寥人烟浩浩。
再过上百载峥嵘岁月,就会有后来的快意者说,“啊,感谢英雄们当年的牺牲为我们带来幸福生活。”可他嘴里的英雄是谁还有人叫的出名字吗?风烛残年的纪念碑,推陈出新的名人传……也留不下什么刻骨铭心的印迹。也许都不用百年,几十年,或是十年后,就会有所谓热血精英跳出来说,一场战争打了二十多年,是这里做的不够周全,那里做的不够勇敢……更遑论漫漫人生路上的失意者,那么多,多的好比心里蒙上的灰尘。
总之,好了伤疤忘了疼,是人性继贪婪后的又一大通病,否则历史怎会有着轮回一样的巧合?多的是“老子天下第一,可惜时运不济”这等托辞。
星历327年深秋,夏澜生不在乎八星共和国的历史没有把阮枭的名字写进去,也不在乎阮秋鸣未得到过只言片语,不在乎自己是否是十八岁觉醒为黑暗哨兵,成为君王,中间被省略掉的“千难万阻”包含了多少年、多少痛楚辛酸,更是不在乎现在八星星域的疆域已经越过柯伊伯带,把外域联盟的旧土收归囊中。他只要求一点,荣耀之鹰的存在不能被抹去,并要写下,是他亲手裁军。不管拥趸者如何去美化、观望者还心存多少诟病他这一决议,他就只要求这一点。
至于夏林贞,自然不会被抹去踪迹,相反,还被浓墨重彩了许多篇幅。毕竟一个伟大人物的出现,总要有一个邪恶且强大的对手作配,若这个对手和这个主角人物还有千丝万缕的个人恩怨,那是最好不过了——万恶之源起因竟是自私之心,不用多费文墨,就能证明其自私险恶,是天道不容的卑鄙,是正义必然要讨伐的对象。
是的,人们又把夏澜生当活着的大英雄了,原来过去都是误会,是他们错了,但是大人物不会计较这些吧?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是吗?几句流言蜚语构不成什么伤害,夏澜生受的罪也不是他们你一言我一语造成的,时也命也,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必经之路,是一个历史舞台上的重要角色都要经历的成长轨迹。你看那夏澜生,过去多么娇生惯养,现在这变化大的啊,学会了隐忍,学会了城府,学会了权谋……和杀戮。杀戮,但他的初衷是好的呀,那么错误就不能称之为错误,该是不忘初心不得已而为之呢。所以该的,他们原谅他的残酷一面,给了他“最伟大领袖”的殊荣,用“开天辟地”、“有史以来”这样恢弘的词汇来赞美他,他也该晓得“礼尚往来”,做好无私奉献的准备。
再者说,既然夏澜生是星际最伟大的领袖,这些挫折磨难,只是增添了他的传奇色彩——神佛之像都是要镀金插花,才好让人供起来拜求的。
说起夏澜生的传奇之处,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却是和“家长里短”沾边的那几件。什么家破人亡还能扭转乾坤。没有向导也能安然无恙。中意过的向导和人通奸私奔,堪比胯下之辱的绿帽子竟然也认,能屈能伸,是个人物。这便是个有烟火气的“神”,出身肉胎凡体,该懂世俗之苦。
自然还有还有许许多多超凡事迹,被人以“艺术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方式来描绘传唱,只为证明“神”的一生不能是平平淡淡、顺风顺水。
“深渊有底,人心难测。”夏澜生对这些事只是一笑置之,他不为阮秋鸣正名,从没想过,反正他不正常不是吗?疯子想问题的方式可简单了——□□□□总比叛徒好。人没了,还留下那么多“传奇故事”让人深挖,和挖坟暴尸有何区别?
权衡利弊后,阮枭此人目前既不是曾经名动天下的上将,也没有主理过国家一天,被三大机构建议的一生功过是这样的:
阮枭,曾任一代荣耀之鹰上将、第三集团军上将,因发妻病亡而患上神游症。S哨兵能力可观,毅力强大,在阮枭上将患病期间仍恪守己任。但不幸在星历318年,其神游症彻底爆发,做出许多错误决定,甚至威胁国家安全利益。鉴于曾经功绩,现褫夺其军衔,剥夺政治权利终身,于疗养院修养。
看似功过相抵,生时一无所有,忙碌一辈子,到等死的时候仍是一无所有。可人们怎么会这么快就忘了阮枭曾想要元首陛下的命呢?阮枭执政期间有那么多的国家蛀虫可都是他的亲信,这笔账该怎么算呢?
哦,算在神游症上,那就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了,也是阮枭自己没办法左右的事,谁都怪不得。是以阮枭唯一的儿子,曾经的荣耀之鹰阮秋鸣少将,大概是因为被父亲所累,才得不到黑暗哨兵的喜爱,最后被裁军心灰意冷,便自暴自弃了吧。这便算作阮家家门不幸,风水不好,祖坟大概埋错了方向,怪谁呢?怪命呗。
面对一家可怜虫,人们的同情心施舍给他们一些,竟显出来几分悲天悯人的高尚情操。
这绝对是一个合理的解释。
试问,如果阮秋鸣没有被父亲所累,他一个有神话体精神体的S向导为什么得不到黑暗哨兵的垂青呢?就算契合度再低,那这样稀罕的向导怎么也能成为后宫之一吧?元首陛下当然要配上最好的嘛,不然……元首陛下怎么会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不然……这样一个向导谁也要不起啊。好像人们也不那么在乎和自身无关的契合度了,因着一个“传奇”,清清白白的阮秋鸣便注定是夏澜生的似的。
夏澜生是经历过生死的人,在他看来,人世间的一切光明美好与希望都是假象,要装就得装到死,自己不承认,也千万别试图去揭开别人的面具。若不然这个世界会露出原本的真实面目——原始的黑暗森林,里面只存在野兽的生存法则。谁消受得起?
教堂里的忏悔声,无一不在说:贪婪、欲望、傲慢、妒忌、暴怒、懒惰、贪食,是人性七大罪恶,一切回到原点,贪婪。所有的罪恶不过是贪婪衍生的附属品,而无度贪婪的人类,总会给自己带上美丽的面具,才能在欲望横流的浪潮里行舟不覆。不过是有人把面具戴的久一点,紧一点,有人都懒得敷衍自己的区别。既然人类世界的真实面目如此,阮秋鸣就不能干净——给人泼脏水,面具上依然可以有高高在上的悲悯慈悲,给人正名则要困难许多,指不定就要扯下很多人的面具,让丑陋的面目无处遁形。前头说了,每个人都有面具,你扯了别人的,自然有人要寻机会来扯你的。
高等智慧生物的世界,人人都是演员,真复杂。活着,人人都觉得自己在受罪,真可怜。
这演戏还不能是独角戏,有主角就要有群演,有正面就要有负面。当威胁不存在的时候,这出舞台剧也要跳出几个小反派,来让这部戏不要停演——
于是有些人眼中的传奇色彩,在另一些人眼中就成了不伦不类。那元首夏澜生不露面则以,一露面哪还有一个元首陛下的德行举止?一双青色羽翼挂在身后,飞禽走兽似的,怎么,难道人类文明还不比那些低等物种优秀吗?代表国家形象的元首,能不能把那两扇怪异的大翅膀收一收?远看怪像外域机甲的,弄得人做噩梦。还有,顶顶漂亮的大眼珠子那么一瞪,杵在房檐上做什么?猫头鹰放哨吗?黑暗哨兵能不能正经点?哎呀,有传闻说元首陛下脑子不正常,该不会是真的吧?前途堪忧,未来无望啦!
这就又有“群演”来助阵吆喝了:去你的无望吧,人家那是特立独行,尔等凡夫俗子懂个求。你行你上啊,瞎瘠薄叫唤,当自己是百灵鸟么?那破锣嗓子,聒噪。
演员们手拉手组成自己的圈子,于是一个圈接一个圈,一个圈吞一个圈,大圈看不起小圈,楼梯高处的圈不屑低处的。圈子,仿佛成了见证人生价值的标准,同时也把人划分成了不同品种。
夏澜生一般不舍得用翅膀飞行,那不是他的翅膀。只在每个清晨从匹司宫殿的游戏室醒来,跃上露台,纵身飞向玫瑰园,带一枝衔露的玫瑰去往教堂。路上会惊扰一群白鸽,白鸽慌慌张张起飞时正好教堂钟声响起,夏澜生会降临在教堂的顶端,对着靛蓝苍穹和第一缕晨光,做一场无声祷告。
无人知道他在祷告什么。大概是为夏林贞赎罪?不管怎么说,都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那就大可不必了,他们不会原谅夏林贞。
夏澜生变得很忙碌,忙于政事,他真的很有政治天赋,也有远见卓识,不愧是黑暗哨兵。幸而前些年布下的摊子让阮枭为了大树底下好乘凉没怎么动,随着夏澜生上位,很快正常运转,没有阮枭的朝令夕改,元首陛下的权力空前集中,共和国还是那个共和国,又与从前大不相同了——三大整治机构不是用来辅助的表演道具,他们也不敢把精力放在互相揭短上,工作效率大大提升。
外域联盟的旧地也成立了相关机构,那些过去习惯当奴隶的平民和低微异能者渐渐也能进入共和国领域,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夏澜生是给了优待条件的,为的就是将人引进八星星域……慢慢同化稀释吧,疆域的壁垒打破了,接着就该是文明和信仰的壁垒了。
夏林贞还活着,没了双腿,像个半成品的人棍在匹司宫殿里“住”着。他很久没有回过家了,后来也不把这里当作家,再回首,逃不过一个物是人非。夏林贞的房间还是从前模样,低调内敛有品位,不过一些小细节还是能看出孩子气来。比如那窗口挂着的小风铃,是弹壳做的,比如衣柜里的衣服,竟还是小小件的多——夏林贞还没去外域联盟的时候,住在匹司宫殿的日子不多,大多是在医院病房里度过的,他的房间还是十几岁时的样子,多蒙没敢动,夏澜生还为他打理过,打理成自己记忆里的模样。
现在的匹司宫殿里只有夏澜生和夏林贞在住,连多蒙也被夏澜生打发去疗养院了。阮枭需要人照顾,没有神游症,却是行尸走肉。多蒙只偶尔回匹司宫殿帮夏澜生打理打理花园,元首陛下太忙,不怎么回家,匹司宫殿越发冷清,若花园再乱了,就真的连个念想也没有了。一个人完全不念旧,也就不剩多少感情了。
多蒙大概知道匹司宫殿里还有另一个人在,不过他不愿再去刨根究底,情愿相信新闻里通报的那样,夏林贞被囚于死牢,终生监禁。多蒙觉得,至少活着就好,老生常谈道“活着就还有希望”,不管是什么希望,希望终归是好的。
“夏澜生,你这个人是不是只会囚禁这一招?”夏林贞疯狂大笑,脸上写满嘲讽,丝毫没有阶下囚的觉悟,“制造一个我的新生体出来,当做死囚替身关在大牢里,做给谁看?哈哈哈……你舍不得我死……哈哈哈哈……”
夏澜生收起自己的羽翼,面对吵闹的夏林贞忽地就觉出寂寞来。窗外飘落了今冬的第一朵雪花,据说今年是个凛冬,凛冬云厚,还能见到星河长明吗?有人说,对着星星许愿,愿望就能到达对方的耳朵,可是星星啊,你知道阮秋鸣去了哪里了吗?
星星不知道,但有一个问题,只有面前这个残废知道。
夏澜生的目光终于锁在夏林贞的脸上,那一眼,看得极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