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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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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十八
“所以,你就来我这里了?”
听完占云巾陈述,西窗月随手翻了翻送来的书,沉吟着,“……我确实能看到内容,你当年看到的这本书,这是一本古代笔记对么?”
话音一落,只听咕咚一声。
四皓方亭另一侧,白毛狐狸上一秒还在乱扑庭中雪鹭,下一秒脚一崴,险些摔个狗啃泥,正爬起来又是抖毛又是搔耳,忙得不亦乐乎,努力化解尴尬之余,那一双蓝汪汪的眼睛却鬼鬼祟祟地往他们这边偷瞄。
一眼,两眼,贼兮兮地观察着他们二人面上神情,偶尔碰触到西窗月视线,还会赶忙瞥开。
西窗月皱了下眉头。
拜占云巾《云天六卦》大成所赐,琴狐现在的灵力已经充沛到足以让她也能一窥其形。但看是看见了,她也只是将《拾异经》推回占云巾面前,不动声色地继续道,“术法详情以及解法,我需要一点时间。少说半个月,多则不定,不过等老师回来之后,我想应该会更快就有进展。”
坐在对面的占云巾闻言默默点了头,端起茶杯呷了口。
“对了,”云雾茶在舌根酝酿出甘味的时候,他忽地抬头问,“怎么突然想起休假了?”
对于香六牙每两月就会神神秘秘失联一次的状况,如今也算是香六牙正式门生的占云巾,已经如西窗月一般习以为常。
但生活轨迹规律且简单的西窗月,居然在元旦节后一连三天都没能在杏渊书穴见着人,这就有点诡异了。以至于他在第三次扑了个空之后,告别守店的龟忘年,一脚油门直接杀到四皓方亭,这才有了现在凉亭品茗的闲情雅志。
“没什么,”只见西窗月秀眉微扬,羽扇轻拂,遥遥指了指身后起居的古雅主宅,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差点让占云巾惊掉下巴的话——
“家里闹了点儿鬼罢了。”
占云巾一抖,手中那杯茶顿时就不香了。
旁人这么说顶多算是天方夜谭的一句玩笑话,但西窗月的住处,乃是家传的一座园林老宅。
说是老宅,经过主人家几代不停的翻修,如今已经成了外观古朴,内里全智能的现代化建筑。在这寸土寸金的南域高档住宅板块,仅占地就有几百平米,园内好几棵老树都是南域官方认定的控保植物,更别说其中水榭亭台,假山回廊,古式园林该有的东西它应有尽有,是南域多数人心羡的梦中情宅。
然而无论再如何现代化,再如何翻修,若说它是会闹鬼的,似乎也算得上这种古宅的标配。
占云巾对这套逻辑熟稔非常,以前为了驳斥有神论,这方面的东西他也没少研究,更是从不放在心上。
可那时是不知者无畏,如今,纯粹的无神论早就被琴狐和天蟒的存在打破——
一知半解的未知,永远比纯粹的无知更加让人胆寒。
占云巾只觉头皮发麻,胳膊上密密麻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却仍是不改关怀,下意识脱口而出,“是有什么异样吗?”
“有,一些障眼法吧。”
西窗月利落地回道,“比如凌晨十二点,水龙头里流出的水会变成红色,像是血。门锁和电器运作会不正常,或者眨眼间家里变了个样,阴间阵阵,有声音直达脑识,说那地方是‘魙域’。”
似是在回忆,西窗月有意顿了一下,又摇着头不甚所谓地补充道,“是说这会儿倒是消停了,也就在你们来之前,这鬼祟还往我茶杯里投了颗会转的血眼珠子。”
占云巾一怔,触电般迅速扔了手中茶杯。
那润白的陶瓷杯偏了重心,咣当当在桌面上打了个转儿,麻溜地冲着桌沿就滚了过去。
好在西窗月眼疾手快,羽扇拦截,尽管湿了一扇茶水,但好歹避免了那价值不菲的定制鹭纹杯摔个粉身碎骨。
“抱、抱歉。”
“不必,该说抱歉的是我。”
见占云巾脸上微汗,西窗月摇了摇头,仿佛这才想起眼前这人至少在半年前,还是个纯粹的圈外人,又出声宽慰道,“是我多言了。不过你放心,那也不过是障眼法的一种,杯子里的水都是干净的。而且经过这么多天观察,我觉得他应该也没有实体,或者说至少现在还没有,所以暂时只能做些用幻术吓人的把戏,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需要帮忙吗?”占云巾咽了下唾液,语气虽是坚定,但关切的眼神之下,仍有三分藏不住的惧意,“或许,有我和琴狐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西窗月不着痕迹地用余光看了眼园中,眉尾高到险些飞入额鬓——
是说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那只狐狸居然还事不关己地在远处拼命上演“鹭飞狐跳”?
说好的感情甚笃呢?
这头憨鹿别是被骗了吧?
越想越是诡异,西窗月果断羽扇一翻,掐指捻了个诀。
霎时柔风四起,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把凉亭中的二人包围起来,连说话时的声场都缩小到听起来发闷。
“这是……?”对好友绝对信任,占云巾并不惊慌,只是不解。
“一个简单的结界。能让外界听不到我们说话的内容,也能暂时隔绝灵气交流,只看到我想让外人看到的假象。”
言外之意,无论是用自己的耳朵听,或是通过占云巾的感官感受,琴狐都不会知道结界里谈话的内容了。
占云巾立刻反应过来,神情却是越发凝重,“是琴狐有什么问题吗?”
“果然,好友还没察觉啊……”
语罢,西窗月利落地以剑指点在占云巾眉心。
等指尖抽离的霎那,占云巾只觉眼前事物变得不似寻常,有缕缕光丝或浮或沉,尤以活物上聚集甚多,而结界外的琴狐更是周身都泛着一层耀眼的白芒,像是有什么在游动般耀着浮纹涟漪的光,又似乎正在游动的,就是琴狐本身。
西窗月看着占云巾皱起的眉头,捻着扇柄,斟酌着用词——
“除了他现在灵力已经够强,很快就能独立之外,还有点反常——他好像,是在怕我?”
远在恒山之巅。
红色的迷你天蟒正攀爬在香六牙洁白的腕子上,但这显然并不能让它满足,于是又屈尊纡贵地动了动它细小的爪子,灵巧爬上香六牙指尖,嚣张地向人吐了吐深红色的信子之后,竟是一口咬在了香六牙食指上。
十指连心,比咬别的地方疼多了。
可这小东西如今还不到一个巴掌大,牙齿撑死了也就比黄米粒儿大那么一丁点,横竖也喝不了他几滴血。
香六牙也就笑笑,甚至用拇指去搓揉天蟒带着鳞片的吻部,和颜悦色的仿佛是在与老友商议今晚晚餐的菜单:
“沐浴盐和食用盐,选一个如何?”
受到威胁,淡水天蟒喉咙里发出一声咕哝,听起来像是不屑的啐了一口。
然而随即,那小米牙倒是诚实地松了口,红信最后还不忘从香六牙指尖带过,丝毫不浪费地吮尽最后一滴血再舔平伤口,这才整个蟒身都盘在香六牙掌心,乖巧得简直不像一只会上天入地的远古大魔,而是一只家养守宫。
从七趣宝树封印地到恒山私宅,四个小时的车程,加固完封印的祖登龙虚弱到了极致,就会变成如今这副爬宠的模样,但若说可怜,它偏又带着股子邪气,捕着机会就会在香六牙身上上下其口,伺机报复。
进了私宅,香六牙熟门熟路地往浴缸中放满冷水,抓过天蟒的尾巴倒提着,毫不客气地丢进水里。
遇到恒山泉水的魔物像是被泡发了一般,只眨眼功夫,蟒身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膨胀,就在浴缸将要盛不下之时,香六牙挑着眉警告:“浴缸不想要了可以直说,不用等你撑破,我现在就可以帮你扔出去。”
“啧,还真是人世无常,想不到你会比蟒更冷情。”
天蟒的身躯已经停止变大,就当着香六牙的面,缓缓化出人形。
尽管祖登龙五官硬朗,腹肌八块,但那褐里挑红的长发浸在水中,纠缠上□□的躯体,怎么看都像是海上魅人心魄,等着吃人的海妖。
香六牙却也见怪不怪,冷哼两声,在旁边的毛巾上擦干净手,回身望道,“自从第一次抓到你,至今少说也二十五载有余,我是怎样的人,堂堂天蟒是如今才看清的么?那看来是六牙高估了你的情商。”
“不对,你算错了,是二十三年。”
祖登龙伸出一只手指摇了两下,“多算了两年。因为你第二次抓蟒回来,中间可是隔了两年之久。两年的空窗期啊,蟒很好奇,十五六岁便因抓了蟒而名震圈内的你,究竟在那两年里经历了什么?那个对蟒说,‘如果只是为了体验人类情感,不妨先学着从爱开始’的少年去哪儿了?如今这个冷酷无情、不择手段的汤问梦泽首座又是谁?是什么改变了你——”
“够了。”
手中揉皱的毛巾被丢到一边,香六牙显然并不想听祖登龙讲古,冷冷地打量着对方,“什么都没变。利用你控制八无暇,防止地狱鸟为祸世间,这些一直都是我的目的,仅此而已。至于放你那两年的自由,已经是给你最大的奢侈,不用谢,以后也不会再有。”
祖登龙眸光随之晃了晃,许是浴室灯光昏暗的缘故,那剃刀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血色,却仿佛又是转瞬即逝的幻觉。
紧接着,毫无预兆,祖登龙忽然闭上了眼睛,整个人倒在浴缸中,软绵绵沉了下去。
浮现在香六牙脑海中的第一印象,是仿佛看到了只正蜇伏于水下、准备伺机而动的巨鳄。
对自己的第六感,香六牙向来尊重有佳,于是他只看了一眼,便当这场不算愉快的谈话就此结束,丝毫不打算靠近。
可刚要转身出门,他又觉得哪里违和,回头多看了两眼,这才发觉浴缸中并没有象征生命迹象的气泡咕嘟咕嘟地冒出来,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冲回浴缸边。
然而下一刻,伴随着水声哗然,一双有力的臂膀揽住他的脖颈用力一带,慌乱之中,竟是让他整个人失去重心,一头栽进了水里。
衣衫湿了个透,这种黏腻的触感不是热衷于熏香沐衣的香六牙所喜欢的。
但隔着这算不上舒爽的触觉,祖登龙结实的胸膛正紧贴掌下,而这满怀坏心眼的天蟒更是借着惯性翻了个身,将他结结实实压住,另他动弹不得。
“蟒是天蟒,两栖的,你忘了么?”祖登龙的声音在他耳边丝丝地道,带着几分得意,“更何况蟒已通神,怎可能会被淹死?”
香六牙毫不避讳地长长叹了口气。
也不知是在叹息自己的愚蠢,还是感慨祖登龙在学习人性方面实乃孺子可教。
沉默良久,才看着上方浴室的顶灯,竟是嘴角微微提笑地轻喃,“爱学不成,那就从学恨、学嫉妒开始,也无不可。”
“哦?学完之后举一反三,就会知道爱是什么了是么,六牙老师?哼!”祖登龙冷嘲一声,手向下一路探去,灵活的手指已经开始拆解这个自己送下水来的礼物,“这算是你新的算计么?”
香六牙闭上眼睛,懒洋洋的声音里带着浅浅一层甜腻,“你说呢?”
“算吧。”
香六牙闻言,嘴角笑意更盛了些,“哦,那就算吧。”
“但蟒只会恨你。总有一日,抽筋剥皮,喝干你血,生啖你肉。还要挖出你一颗心,看看到底是黑的还是红的。”
沉狠阴鸷的话语,伴着脑海里爆裂开去的短暂空白,温柔和残冷并存,极致的冲突产生了强大的撕裂感,教人一时难分真幻,难辨真伪。
然而这就是他二十多年来的人生常态。
香六牙深喘一息,噎了一口气后才虚软道,“真巧,彼此,不用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