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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 1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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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十九
打从四皓方亭回来,琴狐就越发地回避与占云巾正面对话,占云巾也就更深刻体会到了西窗月所说的那种感受——
琴狐在怕,虽然不知道是在怕什么。
与之相对应的,琴狐的睡眠也开始变差,常常在他身侧辗转难眠不说,好不容易入睡,还要咿咿呀呀说着梦呓。
更有那么几回,占云巾睡梦中觉得有些异样,一睁眼,赫然发现琴狐就在他枕边愣愣盯着他看,见他醒了,也不发一语,只轻轻吸吸鼻子,眼圈红得像只兔子。
“怎么了?”
同样的话,占云巾也不是第一次问了。
每次也都同这次一样,琴狐会拒绝回答,只无声无息地往他怀里拱,等他迷迷糊糊抱住这具颤抖微冷的身躯,琴狐便安安静静地贴在他胸口趴上一会儿。
但也只是一会儿,焐热没多久,这狐狸又一定会挣扎着把他推开,兀自转身,被子一裹,只留给枕边人一个冷冰冰的后脑勺,再闷声闷气地掷出两个字。
“睡觉!”
仿佛这个半夜不眠,还要扰人清梦的人不是他琴狐自己似的。
占云巾有些气滞。
任谁被这么摆一道,都不会再有半点睡意,只能盯着天花板由暗转亮,干瞪到天明——
如果正面交涉不是琴狐的第一选择,那也永远不会是他占云巾的第一选项。
当初是怎么就同意了香六牙的提议,去修习什么云天六卦的呢?若否,如今琴狐就依然需要他的灵力供给,凭借着完全的灵能互通,他是可以直接感知琴狐情绪的。
不需要开口,不需要交涉,不言自明,如此好用的交流方式,自己彼时为何要弃如敝屣?
悔,悔不当初。
好在第二天是个周末,占云巾不用顶着睡眠不足的黑眼圈去风涛十二楼料理工作,而是悠哉地在厨房料理一盘黑椒牛肉粒。
当腌好的肉料依次倒进煎锅的热牛油里,脂肪噼里啪啦的尖叫合唱就毫无预兆地被手机铃声伴了个奏。
来电显示香六牙。
占云巾擦干净手,迅速摁开了手机免提,“山座,中午好。”
“嗯,《拾异经》的事情我听西窗月说了。”
香六牙言简意赅,开门见山,“有一点,我想先跟你确认一下。当初我在青月坊检查过这本书,至少当时,书上并没有任何被施术的痕迹。你知道这本书在到你手上之前,都经过谁的手么?”
占云巾翻肉的手顿了一下,皱着眉,“除了我的朋友,也就是当天拍下这本书的人和他的助理,应该没了……您是在怀疑什么吗?”
电话那头顿了片刻,香六牙才如长辈般温和道,“只是整理线索,无需介怀。你下午有空吗?”
“有的。”
“那来汤问梦泽一趟吧,五点之前我都在办公室,记得带上《拾异经》。”
“好的,下午见。”
挂了电话,占云巾拿着手机,整个人像是定格般愣在原地,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平平淡淡的提醒:
“肉,糊了。”
占云巾猛然回神,锅里的牛肉粒已经开始向焦炭粒发展,他赶忙关了火,把焦黑的肉块铲出来,然后继续盯着它们发呆,像是在思考这盘菜还有没有食用的价值。
“在想什么?”
那个声音又无甚感情地问他。
占云巾转过身,看着正抱着胳膊倚在门边,刻意与他保持距离的琴狐,心里难免有些失落——
以往只要他在厨房做吃的,就算是无法保持人形的琴狐,都会以狐身在他脚边来回窜梭,粘着他,要用白蓬蓬的大尾巴扫他的脚后跟,还要用脑袋蹭他的腿,吵着要吃一两块新鲜食材才肯罢休。
而能变成人之后的琴狐就更加肆无忌惮,不是从身后突然给他来个熊抱,就是死缠烂打地要就着他的手吃东西,或者干脆捧起一盆奶油红豆馅儿转头就跑,要占云巾不顾一切地放下手中活计,追着他满屋子溜才开心。
而现在,琴狐眼神冷漠,宛如一个与他毫无瓜葛的路人,不想从他这里获取任何东西。
哪怕是一块胡萝卜,或是一点因他而起的情绪。
琴狐无甚感情地看着占云巾,重复道,“在想什么?”
“没什么。”
“在想北冥风举吗?”
占云巾先是一愣,随即牵起嘴角苦笑了一下,“对。”
大约这世上有也只有琴狐,因着与他共享了二十年人生的关系,不需要口头交流,不需要灵力互通,也能对他的心思明察秋毫。
可反过来对占云巾却不适用,这上哪儿说理去。
“你很信任他,对么。”琴狐忽然又问。
“是。”
想着这也不是什么需要隐瞒的事情,占云巾点了下头,“风举没有要害我的动机,而且他大可不必费周折送回《拾异经》。再者,他与半年前的我一样,只是一个普通人类,与你们那个世界并无接触。”
“所以,你很信任他……”
琴狐垂下眼帘,摇摇晃晃后退了一步,像是想离他远一些,“因为他和你一样是人类,所以你很信任他,对么。”
“嗯?”占云巾整个呆住。
他想说的明明是一个没有动机,没有实力,又对玄妙之事的理解始终止步于“建国以后不许成精”的北冥风举,是要如何做出特别针对他隐藏书中内容的事情来?
“不是,琴狐你——”
“那你会无条件相信敝人吗!”琴狐忽然抬起头,急切地看着占云巾的眼睛。
占云巾皱着眉,虽然心中莫名的违和感暴增,但一时觉得好气又好笑,下意识脱口反问,“我为什么要不信任你?”
琴狐又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不停揉搓着手指,“那如果、如果有人告诉你,都是因为敝人呢?”
“什——?”
“比如——”
比如什么,却是没了下文。
虽然抢了占云巾的话头,可琴狐连张了两次嘴,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好不容易攒起的勇气仿佛已经消耗殆尽,琴狐又重新敛起视线,倒退数步,直到靠在了墙壁上,退无可退。
“……对不起。”琴狐微弱的声音,带上了一丝要哭出来的鼻音,“对不起,鹿巾,可以相信敝人吗……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琴狐?”
“敝人能体会你之前的心情了,鹿巾。”琴狐摇了摇头,开始强迫自己开口,“你有没有想过,你变成异瞳的时间点,还有你家人遭遇不幸的时间点,敝人出现的时间点……还有,令妹香如昔的事情,我很抱歉。”
“你说什么……?”
意外的名字出现在琴狐口中,已经隐约意识到琴狐在说什么的占云巾怔在原地,甚至想给琴狐找一些借口,“她不是因为楚山孤才——”
“其实敝人应该在更早时候,就能跟你说话的……但那一年,通过你攒起的灵力,被用掉了。”
琴狐深吸了一口气,续道,“楚山孤被警察击中毙命的那一枪,是当时在你左眼中的我,用灵力改变了弹道,因为他当时劫持了人质……剩下的,你都知道了。”
占云巾身形晃了两晃,若不是还抓着门框,他险险就要坐到地上去。
恍惚之间,他仿佛听见了饮料瓶落地的咕噜声。
那是初遇琴狐的三十岁生日当晚,当他第一次得知琴狐与他相识的年数时,一失手滑落的冰茶。它竟然没有消失在那个夜晚,而是一直都在,更甚者穿越过半年的时光,从阳台一路,骨碌碌重新滚到了他眼前来,阴魂不散——
对,那三个时间点是重合的。
这件事情打从第一次遇到琴狐的时候,占云巾就是知道的,可现在,相比于冰冷的噩梦,他更愿意相信那个把他从黑暗里捞起,仿佛白成了一道光的蠢狐狸。
可是如今,这只狐狸居然在告诉他,他这么多年来的噩梦其实才是真实,《拾异经》就是他悲剧的起源。
而琴狐自己,正是来源于他的悲剧。
“对,就是你想的那样……”琴狐抬起头,眼眶通红,却仍是用尽全身力气,盯着占云巾看。
不想忘掉,不能忘掉。
琴狐的目光细细描摹过占云巾的面容,每一丝纹理,每一寸线条,都要分毫不差、对刻般刻在自己的灵魂上。
他不甘心,可那又能如何呢?
亲情是占云巾永远的痛,他曾经天真的以为自己能弥补,可到头来却发现最不可能弥补占云巾的人,可能就是他自己。
琴狐最后看着那一双异瞳,大颗大颗的泪水溢出眼眶。
如果现在变回狐身,还来不来得及哭得不这么难看么?
这么想着,琴狐缓缓转过身,背对着占云巾,低低哼道,“所以,敝人该走了,是不是?”
他抬起脚,迈开腿,很自觉地走向门边,身单影只。
这一路很短,却又似乎很长,仿佛走了一个世纪,直到他颤抖的手握上门把手,坚定地扭开锁。
门开了,屋外没有奔向自由的阳光,而是满布阴霾,晦暗不明,甚至还没有他的素发白得耀目。
要下雨了。
“琴狐!”
手被拽住。
琴狐回过头,他看见占云巾就站在他身后,那双好看的异瞳中满是复杂郁结的神色,他却几乎立刻就猜到了占云巾想说却说不出口的话。
就如同这么多年以来,无论是否有灵力联结,他都能知道自己的这位寄主想说什么、想做什么一样。
“但敝人可是……”
琴狐皱着雪白的眉,一瞬间似是有些动容,可理智又给了他当头棒喝,“算了。你也不希望香如昔以后成为家里一个禁忌的话题吧……”
无论是可能因意外而故的双亲,还是间接因琴狐而亡的香如昔,都只会变成横亘在他与占云巾之间的鸿沟天堑,只要占云巾知道真相,就如何也无法回到过去了。
琴狐吸了吸鼻子,扬起脸,惨淡地提起唇角,给了占云巾一个三分像笑,七分却更像哭的表情——
“下午还是去找山座吧,他应该可以解开这本书的术法。以后你会幸福,找个人好好做伴,唔,西窗月就很不错,至于敝人……
“敝人后悔了,再见。”
琴狐把手从占云巾攥得死紧的掌心中抽出来,又补充道——
“再也不见……”
屋内比屋外还要昏暗,灰色的长形光斑在占云巾身上夹缝求生,却最终伴随着锁簧机械的弹扣声,无处逢生。
人也好,房子也罢,在这之后,仿佛都只剩下了一具被掏空的壳。
与此同时,天空一声闷雷,与这寒冬腊月多少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乌云笼罩过来,四皓方亭内忽而阴风乍起,还亮着的室内灯也变得躁动不安,接连点灭。
紧接着,又一记惊雷炸响在庭院正中。
瞬间明灭的惨淡白光将门厅照得雪亮,只见那影壁前的一张长条贡案上,一支被当作装饰品架起来的毛笔耀出莹绿色的光,红色的不明液体正顺着笔尖点滴滑落,发出的滴答声本应被淹没在这片风雷之中,可入耳来却不知为何清晰异常。
悉悉索索的异响随之四起,那是一种混合出来的怪叫,里面有婴儿哭,有失心疯的笑,间或还参杂着几句人能听懂的话——
“……他吃了……他吃了……嘻嘻嘻……他跑了……居然跑了……他跑不掉……”
随即,电光火石之间,虚空中一道白光,直击笔杆三寸之处。
下一刻,只听吱嘎一声怪叫,像是鸭子被捏住了脖子,古怪的声音随之戛然而止,连屋中异象也瞬间消失不见。
“抓住你了。”
西窗月摇着羽扇,从油酥灯摆出的隐身阵里走了出来,隔着画满朱砂笔迹的黄色符纸,一把摁住了那支还在疯狂挣动的毛笔,举到眼前来细看,“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屋外,大雨倾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