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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极光(二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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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
后来有一次,他带我去了挪威的特罗姆瑟。
这是一个被雪海包围的城市,夜晚长得像永不会结束。
我们为了看极光坐了很久的车,沿着一条荒无人烟的公路往北开。路两旁是被冻得僵硬的松林,车灯扫过去,影子在沉默呼吸。
风在窗外呼啸,冷得像把灵魂吹碎。
可我心里,出奇地平静。
不知为什么,我伸手,将手心贴在车窗上。
冰冷的玻璃让我打了个小小的颤,我轻轻往上哈了口气——白雾慢慢在窗面上铺开。
我用指尖在那片薄雾上画了两个人。
两个小小的、简单得像孩童涂鸦的轮廓。
旁边,我又画了一个笑脸,歪歪的,温暖得很傻。
车灯从雪地反射进来,把那雾气照得有些发亮。我凝视着那三个小小的线条,盯得太久,连指尖都开始发麻。
小小的画在玻璃上停留了几秒——然后,蒸气开始消散。
笑脸最先模糊,被拉成一条没了表情的弧线。接着,那两个肩并肩的小人也一点点淡去,轮廓先失焦,最后被冷风彻底抹平。
好像它们本来就不属于这里。
从我世界里消失的。
我忽然有种说不清的心悸。
我没有再画。
我把手放回膝上,安静地坐着。
车继续往极夜深处驶去,窗外是一片沉默的雪白,而车内只有引擎的低鸣。
直到——
终于,导览车停在一片空旷的雪原上。
那时已经是深夜。
天顶是一大片沉寂的深蓝色,安静得能听见雪落的声音。
忽然,有人在远处低声说了一句:“看——”
我抬头。
极光像呼吸一般,缓慢,优雅,仿佛天空深处吐出的光。一开始,只是一道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光影。然后,像忽然被谁轻轻唤醒——它铺散、扩张、旋转,绿色晕成蓝,蓝边缘浮起淡得像叹息般的紫。
整片夜空被点亮,像另一个世界的门,此刻无声开启。
我像被定住,呼吸都忘了,光太美,不像属于人间。
“耳朵冻红了。”时雨轻声说,他伸手,把围巾往上拉,把我冰得发麻的耳朵整个包进暖意里。
他的指尖很轻。
然后,他牵紧了我的手。
我盯着那片光带,忽然问:“时雨,你有没有什么......梦想?”
他侧头,看了我一眼。
他的眼里倒映着极光,那光在他瞳仁里流动,一层层晕开。
半晌,他轻声笑了下。
“怎么突然问这个?”
“网上说......对着极光许的愿望,会被听见。”
我抬头望着天空,“所以我想问你,你的愿望是什么?”
远处的风吹起雪,一片片无声飘散。
他沉默得太久。
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
直到他轻轻开口,“我的愿望啊......”
他垂下视线,呼出的白气在空气中散掉。
“我希望——”
我以为他要说“我希望你永远爱我”。
我看得出,那句话几乎要脱口而出。却在最后一瞬,他咬住了,只剩沉默。
他换了一个愿望。
一个克制,笨拙的愿望。
“我希望......”
他的声音像夜色最深处的光,安静,无法忽视。
“我的小女孩......能幸福。”
我心里一跳。
“即使那幸福......不是我给的。”
他轻轻地说,声音落在风里,被吹散。
“即使陪在你身边的人,不是我。只要她......不要忘记我。”
他眼里全是极光的倒影,却比极光孤独。
“哪怕只记得一点......我也满足了。”
胸口突然揪得厉害。
我不知道说什么,只好拿起手机。
手还在微微发抖,却还是按下了快门。
“咔哒。”
极光被我收入屏幕,像一束要被永远冻结的光。
然后我转头——
也拍下了他。
他站在极光下,像被光和黑夜同时拥抱,像落在一片安静的湖面。极光的光落在他脸上,他的眉眼被照亮,像被万里寒空里唯一的暖色轻轻托起。头发被风吹乱,目光在看我。
那一瞬间,我忽然生出一个荒唐的念头:
如果时间能停在这一秒该多好。
如果这一刻能永恒就好。
我沉溺在极光的辉光里,沉溺在他的侧影里,沉溺在这份几乎要溢出来的美好——美好到让我隐约感到疼,美好到我无端产生一种恐惧。
我们回到民宿,我还紧紧握着手机。
看着那张拍下的照片。
他站在极光之下,眉眼宁静,像在世界尽头等我。
照片里的颜色,像梦境的碎片,把他包围成一个我永远都不想放开的瞬间。
那是属于我的,极夜里唯一的光。
......
日子就这样过去,我们好像都忘了那个雨夜。
只是,我开始频繁做梦。
我梦见我站在学校门口,手里攥着录取通知书,整个人像是被雨淋过。
保安大叔拎着茶杯,看了我半晌,忍不住啧了一声:“没见过你这样不关心通知书的学生。发下来这么多天都没来看。”
我愣住,鼻尖发酸,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好像被扯掉了一块记忆,我自己却不知道那是什么。
保安被我哭得措手不及,连忙走过来拍我肩:“哎哎,考这么好的大学还哭啊?你目标是清北吗?”
我摇头。
——不是那样的,我不是为了这个哭。
我感觉......我忘了什么。
忘了一个名字,一个声音,一个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人。
那份缺失空在心里,如被人掏空的洞,而我却找不到形状。
......
梦境继续。
从那一天起,我忘记了时雨。
我的生活被换了底片。我进入大学,和彭程读同一所学校。
午后的图书馆窗台总是被阳光填得满,高光晃得人眼睛发热。我趴在书本上,看着他在对面埋头写字,手指修长,字迹干净,偶尔抬头冲我一笑。
操场旁的银杏树像一道道沉默金色围墙,秋风来时,叶片簌簌落下,我们踩着一地浅黄从树下走过,他会突然侧头看我:“冷不冷?”
不等我回答,外套已经披到我肩上。
更多的时候,我们骑着学校的共享单车穿过校园。
车铃被他敲得叮当响,我心里也跟着轻轻一跳。
我坐在后座,双手抓着他衣角,风从耳边呼啦啦掠过去。
晚霞把影子拉得很长,我们像一起驶进某段无限延伸的未来。
可是,有时候——只是极偶尔的瞬间——
我会突然恍惚。
像骑着骑着,世界的风景忽然模糊,从另一个更深的梦里被丢出来,一脚踩在虚空上。
心里空空的,好像丢了什么......丢了一个特别重要的人。
为什么呢?重要的人......不就在眼前么?
一个名字在舌尖滚动,却怎么都叫不出来。
我下意识松开手,像要去抓那道被我忘掉的影子。
“喂,你怎么了?”
彭程的声音在耳边炸开,他赶紧刹车,回头看我。
他的眼神总是那么明亮,只看到我。那种只属于我的专注,会把我从恍惚里硬生生拉回现实。
我有些恍惚,看着他额前被风吹乱的碎发,看着他担心的神情,
“没事。”我说。
我们一起在学校外的小吃街吃饭。
夜风把各式小吃的香气吹得满街都是,路灯把烟照得像金色的小雾团,在我们头顶一圈一圈慢慢升起。
他偶尔会惹我生气,我气得不理他,他就低声下气地跟着:“我错了嘛......若溪,我真的错了......”
一边说一边把我最喜欢的小蛋糕递过来,眼睛亮晶晶的。
我忍不住笑出来,他总会得意洋洋地说:“看吧,你还是舍不得我。”
我推他一把,他就更笑了。
后来,我们在校外租了一间房子,那段时间还养了一只狗。
一条哈士奇。
它皮得要命,几乎每天都要把家折腾得像遭遇过龙卷风。为了遛狗,我们吵过无数次架,为了它拆家之后到底谁来打扫,我们又吵过一架。
后来没办法,只能把它送给共同的朋友养。
彭程当时抱着那条黑白魔丸,叹了一句:“我们还没法做一对好父母,除非两个人都改变。”
我生气戳他额头:“你这样,我才不会跟你结婚。”
他说:“那我改。”
大学里,彭程很快变成大家口中的“别人家的男朋友”。
阳光、帅气、家境殷实。
每次他来接我下课,班上的女生都羡慕得不得了。
“你男朋友好暖。”
“好羡慕你。”
我笑笑,像接受一份属于我而理所当然的幸福。
日子在这样明亮的氛围中展开——只是,雨天的时候,总会出现那么一瞬。
雨滴滑落窗沿的声音细而长,我盯着看得太久。
彭程总会问:“你又在想什么?”
我摇头:“没事。”
所有幸福缝隙的最深处,总会突然一空。
像有什么本该在我世界里出现的人,被硬生生挖掉了。
某个背影。
某个眼神。
某种深刻到无法忽视的存在。
我努力去想。
努力去触碰那个像雾一样散开的轮廓。
可每当我抬头,看见彭程那双明亮的、坚定地只看向我的眼睛——
我就会突然觉得:
也许......是我想多了。这段世界线从始至终都完整无缺,不曾缺位。
毕竟,这整个世界......
亮得太干净,像从未容纳过阴影,也像从未缺过谁。
我低声道:“没事了.....”
在这条被改写的时间里,他没有出现过。他从我的生命里彻底抹去。
爱是流动的,从一个人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它曾经存在,只是躲在雨里,在我不注意的时候,轻轻地疼一下。
......
梦变了。
一种被压碎,被反复揉搓后的黑色。
无法逃离的街道里,我再次遇见影妖。
黑色的浓稠雾气在他周围涌动,道路破碎,房屋倾斜,发出沉闷的碎裂声。
我没有任何力量。
没有胜算。
我一直在逃,影妖俯视着我,身形不断扭曲、拉长,像影子反复揉碎又拼起。
我被打飞出去,重重摔在破裂的路面上。
掌心被粗糙的地面磨破,皮肉翻起,血顺着指缝滴落,一点点沿着裂缝溢下,流向看不见底的黑暗。
耳边只剩下自己的呼吸。
我真的......好想变强。
他嘶哑的声音从高处落下:“你们人类......只有互相杀掉,才能活。”
无数人被推了出来。
女孩摇得像风中的树叶,她的眼睛通红,握着一把颤抖的刀,影妖的手影贴在她的背上,像一只无形的爪子逼着她往前。
“杀掉她。”影妖笑着。
她哭着向我扑过来。
我只能迎上去。
刀与刀相击的声音短促而尖锐,因为从小遇见妖怪的原因,我擅长躲避,很快占了上风——
我猛地发力,她的刀被打飞。
我抓住她的手腕,将她往亮处拖。
我们疯了一样往前跑。
光。
必须去光里——影妖每一次出现,都是从阴影里长出来的。
我们冲向远处一盏孤零零的路灯,那光像是在坍塌世界里唯一没破碎的一块。
就在我们冲入光下时——
胸口一痛。
女孩捅了我。
尖锐的疼瞬间把世界撕成两半。
我低头,看见她满脸泪水,嘴唇都在哆嗦。
“对不起......对不起......”
她哭得快晕过去,“它说.....我不这样.....它就杀我妈妈.....”
影妖在后面狂笑,它的笑声像铁片刮过玻璃,空气都扯得发颤。
他举起利爪,就在落下的那一刻。
——一道银色的寒光。
时雨出现。
他挡在我面前,月色落在他的刀上,霜白的光在空气里劈开长长的痕,瞬间照亮整个崩坏的世界。
影妖发出撕裂耳膜的嘶鸣,被逼退回阴影深处。
我受伤太深,跪在地上,血从衣襟里不断涌出来。
时雨转身时,那一瞬间的眼神被人重重捏碎,急得几乎要发狂。
“别睡。”
他扶住我,手都有些抖。
“听见没有?看着我。”
我却怎么也睁不开眼。
世界在塌。
建筑像积木一样一层层断裂,坍塌的声音震得耳骨疼。
尖叫声,哭喊声混在一起,被风搅成模糊的一团。
那些冲出来,试图逃命的人,被黑雾瞬间吞没,像被抹掉一样,没有影子,没有声音。
我看到远处一个孩子伸着手,被妈妈拉着跑——
下一秒,他们一起被撕成碎片。
时雨抱起我腾空而起。
风里全是黑色的灰烬,死去的城市在天空里飘荡,他的背影被月光照得鲜明孤绝。
他放弃了所有人。
那天——死了很多人类。
外婆......
也在那个夏天走了。
......
时常梦到无法醒来的梦。
但只有很少的时候,梦如此明亮。
我站在一片天空般的湖泊上。
湖水清澈得不真实,像镜,把云,风,甚至时间都映得干净。
我一个人站在中央,四周空无一物,宁静,心跳变慢。
湖面下,有人影。
隐隐约约,像是沉在光里的某个存在。
我俯下身,用手指触碰水面——水波一层层散开,我试图下去,想看清那是谁。
尝试了很久,终于有一刻,水被拨开。
湖底是一张脸。
那是我。
只是比我成熟许多,像经历过无数个冬夜。
她抬起头,用一双悲伤的眼睛凝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