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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回溯(三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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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捂住胸口,心跳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按住。我想呼喊,却没有声音。
世界在那一瞬间碎裂。
——我醒了。
窗外还是黑的,像一口随时要合上的棺木。我坐起身,摸到脸颊时手指是凉的。
走到镜子前,镜子里是一张年轻的脸。
饱满、干净、没有湖底那张脸上刻着的倦意与悲伤。
我盯着自己的倒影几秒,突然产生一阵令人头皮发紧的错觉——镜中的我,和梦境里那张悲伤的面孔,慢慢重合了。
像两个时间的我正试图在一块薄薄的银面上并肩活着。
我猛地后退,心脏仿佛被什么钝物敲了一下。
这时,我看见桌上落着一张纸条。
字迹很熟悉——
“你醒了后,来找我,云水蓝街。”
我不用确认,知道那是云殊的字。
那种带着锋利美感的字,像在纸上留下刀痕。
我穿上外套,奔出夜色。
找云殊并不顺利。
深夜的城市被人抽走了颜色,只剩下灰与冷白。路灯像垂死的蜡烛,在风里忽明忽暗。每走一步,雾气就向我脚边扑来。
我越走越快。梦中的湖水、那张脸、无数断断续续的回忆——像一根细长的针,在脑子深处不断向外戳,逼得我停不下来。
我意识到我在做什么,这让我感到难过,但我正在走向它。
正如我走向深夜。
云殊给的地址是一条老旧的巷子。
我推开铁皮围挡进去的瞬间,一股金属味扑面而来。
血腥味。
巷子里十分安静,安静得不像人类世界。
昏黄的灯光照在地面上,拖出长长的影。地上有被拖动的痕迹,有鞋印,有血迹延伸到深处。
我听见自己的呼吸变得很轻,怕惊扰了什么。
沿着血迹走到尽头时,我整个人僵住了。
云殊——
倒在地上。
她的头发散落一地,像一滩被泼开的墨。胸口被贯穿,血已经凉了,颜色深得像夜色的底。她的眼睛微微睁着,还保持着死前那一瞬的平静。
我脚下一软。
喉咙被堵住,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那种窒息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本能的否认——
云殊......
怎么会死?
是......时雨么?
指尖开始发麻,心里像坠下一块冰石。
就在我僵在原地的时候——有人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啪。
极轻的一声。
我整个人像被雷击中,猛然回头。
云殊站在我身后,完好无损。
她穿着风衣,神色懒散,手上还拎着一杯热奶茶,像是随意路过这里的普通路人。
完全不是倒在地上那具冰冷的尸体。
“给你的。”她把奶茶塞在我手中。
我呼吸骤然倒冲回来,差点呛住:“你——”
云殊瞥了地上的尸体一眼,语气平常得像在看天气:“哦。那个啊。”
她抬头看我,有点无奈又有点好笑:“你吓到了?”
我张着嘴,却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云殊叹了口气:“一个......过去的我。”她轻描淡写地说:“我们有一点理念冲突。”
说这话时,她的语气像在谈论一件极为平常的家务琐事。
可她脚边的尸体冰冷、僵硬,血迹深黑,那种毫不避讳的并置让人心脏狠狠揪紧。
她走近我,摁了摁我的手,让我别抖:“怕什么?又不是你杀的。我以为你来找我,就是都想起来了。”
我盯着地上的尸体,声音发涩:“只是一部分,所以......你就直接杀了过去的自己?”
云殊眨眼一笑,眼底是深不见底的玩味:“这个之后再说。”
她抬起手,将衣袖向上卷了卷,像是准备收拾残局。
“走吧,”她说,“真正的麻烦还在前面。”
她带我穿过城外的林地。
夜色把整个世界压得很低,天穹被骤然拉近。风从竹叶间掠过,摩挲出一阵阵细碎而尖锐的响声,黑暗听起来像无数把刀相互擦过。
脚下的泥土潮湿,踩上去会陷下一寸。
树影在地面上摇晃,像被谁轻轻撕开又悄悄缝回去的裂口。
就在这样的黑夜里——
记忆忽然像被风吹开。
还是这片林子。
“我小时候在这里见过你,云殊。”
云殊的脚步顿了顿。
借着月光,我看见她微微侧头,眼中闪过若有若无的光。
“你都想起来了呀?”
她没有多问,只是继续往前走。
我们在夜里行走,唯一的光源是头顶被雾轻轻遮住的半轮月。
光与影在地面跳跃着倒退,空气里有湿泥的气息,混着某种说不上来的冷冽味道——像是夜色里藏着别的东西在呼吸。
走得越深,林子越寂静。
那种安静不像自然界的安静,更像时间在这一带被抽空,只剩下一层薄薄的雾,把一切真实都隔在外面。
直到眼前豁然开朗。
那棵巨大的树——静静地立在空地中央。
它在夜色里不像树,像一柱从天而降的阴影。树干粗得像一堵活着的城墙,沐着暗银色的月光,纹理像古老的符文。树冠随风轻轻鼓动,叶片发出深沉回响,仿佛整片天空被它牵动。
它太大,也太神圣。
在黑夜里,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事物。
一种古老到无法言说的敬畏,从胸腔深处缓缓涌上来。
我仰头望着它。
很久以前。
这个树冠下面的世界,被光照得温暖又金亮。
树上坐着一个少年。
他坐在高高的枝头,双脚轻晃,在等我。
光从他背后落下,他整个人被逆光托着,一幅会呼吸的剪影。
逆着光,我总是看不清他看我的神情。
“可惜没有。”我轻声道,“这次没有人。”
没有光,也没有那个俯视我的少年。
树下空空荡荡,只剩风声穿过树叶。
云殊站在我身旁,凝视着我的表情。
过了很久,她轻轻叹了口气。
“时雨啊,他早已继承了神树的力量。”云殊的声音在夜里听起来格外冷,“现在的他......杀不了。”
我转头看她,她的表情被月光割成明暗两半,那种复杂,带着一点对未来的冷意。
“我们无法杀死一个概念神。”她说。
风突然大了一点,卷起树下的枯叶。
她抬起眼,看向我,“许若溪,你还记得我们在无限世界里,尝试过多少种方法要杀死他吗?”
云殊的声音像把薄刃,“情动诱香、时间控速、重力压制、冰霜冻结、精神共鸣、情感激增......”
“凡是能想到的方法,我们都试了。”
云殊侧过头,盯着我,像第一次认真观察我似的,“许若溪,大部分人经历这么多早就麻木了。你却一直......保持着波动。”
她似乎有点想笑,“我有时真的在想——这是你的天赋吗?永不麻木的心。”
我说,“你这是在损我?”
“我哪儿敢,我只是觉得挺奇特的......”云殊摆摆手:“算了,这不是重点。”
她的眼神收回,压回冷静的锋芒:“重点是——我们能用的方法,都已经用完了。”
“你应该最清楚。”她低声道,“这个世界里,没有任何力量能覆盖一个‘概念’。”
我眉尖跳动,意识到她要说什么:“所以......你是说——”
云殊看着我,“他是‘概念神’,一切攻击都只会落在概念之外的投影,只有一个办法能杀死他。”
她顿了一下,我听见树叶在彼此摩擦的声音,像低语。
“由另一个人成为新的概念,在因果层面上覆盖掉他。”云殊的声音轻,却像冰冷刀锋推进心脏:
“你必须回到他成神的那一夜——”她抬起眼,那一瞬间,她的瞳孔里隐约闪过神树光焰的倒影。
“代替他,完成成神的仪式。”
风从夜空里卷下,灌入衣袖,带着海盐的凉意。
云殊从怀中取出一枚戒指,银光在夜色中微颤。她伸手递给我:“这是时光回溯的道具,你可以用它回到那一天——他成为神的那一天。”
我瞳孔微张,怔住:“什么时候有这个东西了......?”
“你自己没想起来。”云殊岔开了话题,眼神理所当然。她指向戒指,上面雕刻着细小的玫瑰纹路,每片花瓣都精致得仿佛有温度,迎风而动。
关于戒指的来历,云殊也许在骗我,脑中冒出这个念头。
但是,为什么?
我缓缓开口:“云殊,我记得你以前......想杀我。”
她愣住,随即笑了,笑容里带着坦然:“是,但那是过去的我,有不得不杀时雨的理由。我并不想伤害你,只是误伤了你。”
我看着她,不说话。
“就知道你想起来会说这个。”她轻声说,眼里透出一丝狡黠,“我不是给你杀回来了么?”
她指的,是那具过去的自己——那具死去的尸体。
“而且我还给十八岁的你带了奶茶。”她冲我眨眨眼睛。
我看着手里的奶茶,沉默,盯着她:“云殊,这么多年,你在无限世界陪着我,一直隐藏妖怪身份......到底是为什么?”
她莞尔一笑,目光柔和而坚定:“因为时雨后来成为了‘0’,作为继承了神树力量的妖怪,我只有这样才能躲过他的追杀。”
我总觉得有不对劲的地方,眉头紧蹙:“我觉得,你有骗我的地方。”
她脸色微僵,短暂的沉默后,又恢复平静:“可你现在选择相信我了,对吧?只是此刻,我们是同一个目的。”
我不置可否,伸手接过戒指,冰冷的金属触感瞬间渗入指尖。
刹那间,熟悉而破碎的记忆潮汹涌而来——意识像被猛力扔进急流,时间开始断裂,心脏几乎失控。
记忆像是从戒指里倒灌进我的意识。
不是画面,是碎片,是像被海浪狠狠掀翻时的那种窒息与刺痛。
第一幕冲进我眼底的,是那日在新西兰。
多年后都不会忘。干净,温柔,世界在那一刻忘记了危险和死亡,只剩青草的香味与风掠过湖面的涟漪。
阳光落在草地上,有点晃,有点暖。
我站在那片草原上,像被什么从时间深处推回到这里。风从远山滑下来,带着湿润的青草和泥土气息,轻轻拂过我的脸。
——然后,一个影子靠近我。
我下意识转头。
是时雨。
他站在几步之外,逆光里眉目被柔和的金线描摹。他的眼神......比我印象中的还要陌生、温柔。
这种表情在很多年以后,我再也无法感知了。藏在青涩年岁里的,不被允许。或者我不允许,注视着这个我命中注定仇人的温柔。
瞬间,我感到意识被猛地拉扯。
我被拖进旧日“我”的身体里。
那个曾经的我——轻盈、明亮、毫不设防。
像一只天真到不知危险的小动物。
我看见自己笑着跑过去,脚步带着草叶的碎光:“你又跟着我啦!”
声音里是当年的欢喜,落在多年后的我心上。
我只能旁观,被困在自己的影子里,看着那个曾经的自己。
时雨低下头,看着我伸过去的手。
“哥哥,你饿没?吃糖。”
我掏出口袋里皱巴巴的水果糖——那种廉价的小店糖,包装纸被风吹得轻轻抖动。
时雨指尖抖了一下,像被烫到。那动作小得几乎被风吹散。
“哥哥,你多笑笑吧......你笑起来真的好看。”
“哥哥,我们以后一起看日落嘛?看好多好多次。”
日落。
很多年以后,我看过无数落日,可没有一个能与少年的影子重叠。
我看见“过去的我”哭着问他:“你会永远不抛弃我、不放弃我吗?”
时雨沉默。
像是怕一开口,承诺就会碎。
然后——
我那时笑着说:“你不回答,就是答应啦。”
他点头了。
轻轻的,一个轻微的动作。
像是命运在那一刻被按下了某种确定键。
多年以后再回望——那就是执念的源头。
光太温柔,他太沉默,而我笑得太稚嫩。
我看着她,看着我,看着在回溯的时间里,那两个被命运温柔对待又残忍遗弃的人。
只能回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