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逾矩》最后一枪

1、一

　　田归农一直觉得，自己在轮回处走错了道。本大约该是往畜生道去的，脚下一滑，滑进了人间道。田归农发现人间自有一套庞大的法则，涵盖极广，深入人的一举一动，哪怕只是端起酒樽的姿势。这法则部分是与生俱来，部分靠后天习得，只要是人，总能迅速与之融为一体。但它于田归农，却有着强烈的异物感。

　　田归农对此十分惊恐，从小兢兢业业地总结与模仿，不敢松懈半分，唯恐被人揭穿他其实是个畜生，在人间根本无所适从。田归农装作在读书，装作在练剑，装作在听父亲一遍遍地重复世代家仇，装作一个少年英侠。就在他装得炉火纯青得意洋洋，连自己都快相信了的时候，他遇到一个人，叫做苗人凤，就是现在拿剑架在他脖子上的那个。

　　海风有些冷，手撑在碎石上有些疼。田归农听见身后海浪的声音。苗家的门人四起欢呼，在喊“杀了他”。田归农想，不知关他们什么事。这些人欢呼，打架，杀人，被杀，叫他觉得可怜。
　　田归农便淡淡浮起一层笑意。苗人凤看在眼里，手抖了抖，一颗鲜红的血珠沿着剑锋滚动滴落，在碎石上拓出个红印。

　　从初遇苗人凤至今，总共一千七百六十九天。在这一千七百六十九天里，田归农用来捆缚自己的人间法则像干燥的柴草一样被轻易抖去，露出一只莽兽的面目。因为这世间出现了唯一一样他想要的东西，他已经不需要伪装成少年英侠，伪装成对复仇热情高涨，伪装成对宝藏兴趣盎然。他只专注地做他的莽兽，在人群里仓惶跌撞，追寻徘徊。田归农知道人有消灭异类的天性，一旦他暴露，落到这种被围剿的下场，是意料之中的事，何况他也一直不认为，自己是那种战斗力超群的巨怪。他不过是一匹毛发凌乱穷途末路的小兽罢了，根本不是强大的人类体系的对手。

　　苗人凤锁着眉，抿着嘴。田归农想这大约就叫做正义的表情。“田归农使用奸计毒死了胡一刀，苗人凤为胡报仇，杀了田归农，大快人心。”这大概就是以后会流传的片语吧。但永远不会有这样的传言：“苗人凤杀死田归农门人黄阿狗，黄八十岁老母替子报仇，以钉耙一根砍死苗人凤，大快人心。”没人记得黄阿狗，田归农也不记得。

　　田归农只是盯着苗人凤的脸，两眼仿佛刚起床似的既呆滞，又清澈。一千七百六十九天归拢到这一刻，他的力气已经全部耗尽。能死在苗人凤的手里，他觉得圆满。

　　苗人凤紧了紧手里的剑，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突然收剑欺身，一掌拍向田归农小腹。田归农闷哼一声，盯着那张凑近的脸，从牙缝里龇出一声嗤笑来。苗人凤避开目光，起身背对着他，朝那几个惊诧不满的门人道：“我已废了他内力，谅他以后再不能作恶。只望他能悔过，重新做人。”

　　田归农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身影，仿佛那是他一生可以看到的最后的景象。

　　“什么作恶，什么为善。”田归农扭头朝碎石滩上啐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