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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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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归农第一次见到苗人凤,是五年前父亲带他去拜访湖南苗家。
苗田胡三家祖上是李闯王的近身侍卫,苗、田二人疑胡出卖闯王,将其杀死,结下仇怨,世代为仇。田父去找苗父,为的是商议找胡家寻仇的事情。田归农听熟了父亲所说的上几辈先祖如何惨遭胡家毒手的故事,但暗自知道其中牵扯到闯王遗留的一柄宝刀,和宝刀内所藏的明皇室宝藏的秘密。
两个父亲一见面就亲热寒暄个没完,说话间田父指着苗人凤对田归农说道:“你也学学人家的稳重,二十岁的人了还只知道成天调皮捣蛋。”田归农便眯眼龇牙一脸淘气地笑。田归农知道那是能讨得他父亲和苗伯父喜爱的反应,也知道其实父亲对他的现状很满意。话到一半,两个年轻人便给打发出去耍子。田归农见那小哥不善言语,便提议比划两招。
田归农的一千七百六十九天,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算的。那是在苗人凤从正前方离地飞身扑过来的时候,田归农往后一个筋斗,苗人凤险险贴着他胸前翻了过去。只是一瞬间,田归农却分明清晰地看到了上方那张年轻的脸,清晰到每个毛孔,每滴汗水都赫然在目,也分明闻到了那完全属于另外一个人的气味。田归农只觉脑子嗡了一声,脚下一个趔趄,摔在地上。
苗人凤自然伸手来拉他。田归农抬眼再看到那张脸的时候,他的整个世界却已经全然变了。那是与片刻之前不同的田归农。在田归农眼里,那也是与片刻之前不同的苗人凤。田归农不由望着他笑了起来。
父亲与苗伯父频繁见面,田归农猜测是宝刀有了线索。不再考虑宝刀长,宝藏短,田归农觉得脑子里有匹卸了缰的马在疯跑。一见苗人凤,便觉得暖阳拂面,那眼鼻子嘴,在他看来没一样不是俊美无双的。挽着胳膊搭着肩,左一口“苗大哥”,右一声“苗大哥”,把个苗人凤赧得耳根发红。关外到湖南路途遥远,两家互相拜访,每回一住便是一两月。中途两个长辈又多外出办事,留两个小子在家中胡耍,每日同桌吃饭同床睡,没几天工夫便亲热得似一对胞兄弟。
这天夜里两人正勾肩搭背进了房,准备就寝。田归农忽道称“田兄”生分得很,要他改口唤“归农”。苗人凤闻言,竟兀自红了脸,半晌道:“那你也唤我人凤便好。”田归农喜滋滋道了声“人凤”,便自顾自宽衣解带,露出细白的颈子来。一旁的苗人凤斜眼瞧着,暗暗往衣摆上擦了把汗,也解了外衣上床。才躺下,冷不防田归农从身后一把搂在他腰间。苗人凤但觉一个脑袋抵在背后,颇惬意地哼了声,呼吸便渐入平缓,热气好赖正喷在他脊梁骨上。田归农自是睡得窝心,不知道被搂的那一个是睁眼到天亮,也不知道他半夜曾悄悄将手覆上腰间的那一双。
如此过了两年。田归农整日只盼着与苗人凤相见,见了面,便整日厮磨。父亲发觉他只跟苗人凤亲热,对自己反倒态度冷淡,责问了几句,他却一言不发。念在他练剑依然勤力,父亲只好任他去,殊不知他练剑也不过是为了比划给苗人凤看的。十五年前母亲重病垂危的那几日,父亲却在外赴那痨什子的武林大会,回来时,刚赶上五七。父亲只道身为天龙门北宗掌门,事务缠身,总不能顾全。没过多久续了一房,后来竟是跟人跑了。田归农只觉得活该。田归农打心底恨他老父,从前尚小心翼翼地装乖巧,装淘气,费劲心机地去讨好,如今对苗人凤一片赤诚,在旁的事情也无法忍受假模假式,心里怎样想,面上就怎样摆。
所以田归农看到父亲和苗伯父的尸体的时候,竟只是觉得很难看罢了。两人得到了宝刀,半路上互相争夺,殴斗至死。那宝刀就躺在两具尸体附近的沙地里,在月辉下亮着寒光。田归农啐道:“明明一副生死之交的模样。”说罢上前拾起宝刀,寻了一处断崖,抛将下去。
田归农赶回苗家时已过了半月有余,半路听得谣传胡一刀杀了那两老父,便死力抽着马屁股回去要同苗人凤解释,唯怕他起复仇之意。苗人凤却果然已先得了那则传言,空自在院中凉亭里愤然坐着,饶是夏夜里蚊蚋咬上颈根,也浑然不觉。
田归农上前轻唤了声“人凤”,见他只是微转头来低低应了一声,心中一软,便绕到身后环住他腰身,额头抵上他鬓角轻轻地磨蹭,一会又抬起头来,软软的嘴皮子往那耳根贴去,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啄着。苗人凤霎时定住,由他从耳根一路啄上面颊。两人如此亲昵是头一遭,苗人凤只觉脑子里磐磬大作,或许也曾回转头那么一两分,最终却熬不过地抓着桌沿噌一声站起来,将那搂抱抖开。
田归农从未被他如此推拒,深吃了一惊。苗人凤目光闪烁道:“你可曾听到那则消息?”
田归农怔了怔,问道:“可是传的胡一刀杀了二老?”
苗人凤点头。田归农淡淡说道:“二老死时我已赶到。他们是互相争夺宝刀而死,并非胡一刀所杀。”
苗人凤愕然,转而狐疑地盯着他问:“那宝刀呢?”
“我扔了。”
“什么?”
明明听到了,却还是要问一句“什么”。人的脾性总叫田归农匪夷所思。经了刚才那一推,苗人凤这句惊愕的问话在他听来尤为不入耳。苗人凤仔细从他眼里分辨着真真假假,终于说道:
“我知道你的脾气,不喜争斗。但不报父仇,却是大逆不道。”
“不报父仇大逆不道,却也不过是你家老儿教你的。”田归农斜睨着眼道。
“这是做人的道理。”苗人凤见他出言无礼,有些气恼。
田归农却更一通胡搅:“我偏不明白你们做人的道理。你可记得你杀过多少人?若他们家里都报了仇,你问问你自己已死过多少回了?”
“那些人是死有余辜。”
“你可是判官?我看我们那两个老子也是死有余辜……”
“田归农!”苗人凤运气于掌心猛一记拍桌,木板子木条纷纷裂作碎片。田归农不知是被他一声喝的,还是被那一掌吓的,登时噤了声。
“这世上有些话说得,有些话说不得!”苗人凤铮铮望着那双受了惊吓瞪大的眼睛,想起数年前同父亲参加一场围猎,十来人曾围了一只狍子在中央,都搭了箭正要射。那狍子彼时的眼睛,就如眼前这一双。苗人凤遂移开视线,片刻又迟疑着开口道:“有些事做得……有些事……做不得。”
田归农垂下头,口中姗姗嗫嚅:“什么做得……什么做不得……”似是询问,似是埋怨,又似是辩解。
苗人凤转身背起手,望着地上的碎木片道:“我不是不信你,但此事关系重大,我无论如何也要找到胡一刀亲自求证。二老既已辞世,你我也要接手打点好各自的庄子,将苗家剑法和天龙剑法发扬光大。”
那天是下弦月,田归农记得很清楚。苗人凤背对着他,两只抄在身后的手绞在一起。田归农被那几句“做得”“做不得”一绕,才惊觉两年来他已将那些人间法则抛了个精光,如今他是赤条条一匹莽兽立在人前,不禁心下骇然。一时觉得甚至已不会说话,不会走路,人会的事情,他一样都不会了。苗人凤一席话,似乎要将他就这么赤条条赶到人堆里去,叫他自生自灭。站在这夏夜的凉亭里,田归农遍体生寒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