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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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跖在项氏一族停留了不足两日就踏上了归程。一路上他都在想小高这样的可真是……不值得。荆天明一见到少羽就兴奋的几乎记不得什么了。大概在少年的记忆里高渐离这个人也永远就是个语气生冷面目可憎还喜欢为难他的年长者。他临走的时候小高甚至没提起自己和少年的父亲曾经是生平至交。
盗跖又想大概高渐离其实是不怎么在意这些的。
凭着从服侍的弟子那里套问到的线索，他不甚艰难的找到了当时凤高二人决战的地点。地上交错着封冻的剑痕，还有更加细小的痕迹，像鸟的指爪。大片干涸了很久的暗色血迹。空气里都残留着肃杀的冰冷。
他熟悉白凤的战法，也熟悉高渐离的。同样是招式华丽的典型，白凤凰胜在迅猛轻盈，高渐离却是一贯的沉稳刚直，招招都一丝不苟的带着内劲，一发则不可回头。
可真是顶差劲的一个组合。
之前盗跖与白凤逐斗之时，一大半力气都花在了比试脚力上，能给彼此重创的机会并不多。
和他相比，白凤凰要伤到小高，简直是很容易的事。反之白凤虽然长于躲闪，可是一旦被高渐离沉猛的冻气击中，也是相当麻烦的事。
这样的两人碰在一处，稍不注意就会是生死相搏。
这么危险的事，怎么能这样轻易就去赴约呢。是没空去想，还是本来就不甚在意。
盗跖捻着下巴想，小高可真是……古往今来难得的一块冰山神木。
莫名在意这些的自己，也真是……古往今来难得的自找没趣。
盗跖拉开门的时候，高渐离又是正在喝药。盗跖推门进去正瞧见白色的衣袍从肩头披落下去，有些单薄的模样。
印象里高渐离一直瘦，可是消瘦成这个样子，始终是巨子的职责让他太过忧虑操劳了吧。
盗跖打起精神走过去，装着若无其事的问：“小高，这两天你的身体如何了？”
高渐离抬头看了他一眼，仍是没什么特殊的表情：“无妨。”
盗跖不等他再问话，已经抢着回答：“荆天明那个小子我已经安全送到啦。那小子在项家呆着开心的很，你可以放心。”
高渐离点点头：“你做事，我一向放心。”
“你的胳膊呢？”盗跖瞄了瞄藏在白色衣袖里的手，然而看不出什么端倪。
“找到调理的办法没有？”
“我已经自行将羽翎的尾刺全部剔除，不过经脉损毁如同断弦不可再续。也就不必多费工夫了。”
“那怎么行！”盗跖顿时惊的跳起来：“你等着，我收拾收拾就动身，走遍七国寻访医药，总有能治好你的办法。”
“不必了。”高渐离伸手拦住他：“这只手虽然不能使剑，日常却没什么妨碍，修养恢复之后或许还能写字击筑。你不必太在意。”
盗跖有些不可思议的瞪着他：“堂堂墨家巨子，一条手臂说不要就不要了？小高你不用怕麻烦，只要神行术还有用，即使嬴政阿房宫里医死人肉白骨的仙丹我也能给他翻出来……”
他还没说完，高渐离伸手拉住了他。盗跖顿时愣在那儿。高渐离紧紧握住他的腕骨，力气大的不像病人该做的。眼光晦明，有什么说不出的郁结留在里面。
高渐离说：“不用费心了，阿跖。或许很快我就不再是墨家巨子了。”
盗跖茫然的盯着他：“小高，你什么意思？”
“我打算解散墨家。”
盗跖一瞬间惊怒的连瞳孔也有点缩紧了。他反手毫不犹豫的拎起对方的衣襟，眉目间泛起一丝戾气：“高渐离，你说清楚。”
连周围的弟子也惊不住议论起来：“巨子……刚才不是认真的吧？”
“这件事我考虑了很久。”
他似乎并不理会盗跖还握着他的衣襟，重新垂下眼睛：“我会接任巨子，本来就是大师兄的事来的太快，当时情况又危机，不得不暂时稳定人心。我自问并没有统御墨家的才能和精力。而今三墨虽然归一已久，却人才凋零觊觎者众多。与其困守在这里坐以待毙，不如分散目标，以免引发不必要的牺牲。”
“不为门派，便不必将更多的时间花在武学上，可以改作钻研技术和经集。大家可以相互扶携，回到燕赵故地定居，或者另外寻找合适的居所，天下之大，总有能够安身立命的所在。嬴政倒行逆施，真有看不过的，也可以投奔义军。不是墨家不在了，便什么都没有了。”
“墨家虽然散了，可是墨学不会散。只要谨记兼爱非攻和摩顶放踵以利天下的道理，走到哪里都还是墨家。”
“无论经集还是器物技术的钻研本就是为了用之于民。诸位往后可在需要时更多为一般民众讲解造物原理技巧，师兄知道了，也一定欣慰。是好的道理，总会一直流传下去的。”
四下一时无人做声。
“小高，你说的很好。”盗跖缓缓放开他，笑的萧瑟：“那你可有想过，我这样的人该怎么办？我本来就是孤儿，自十六岁起进入墨家，此前不过是市井惯偷。除了墨家，我没有家了。”
“你要我回到哪里去？”
高渐离一时没有做声。
他怎么会不记得，第一次见到就是盗跖偷了他的钱袋还嫌少，被师兄抓住带回墨家。后来墨家的饭菜好吃，那个孩子便留下了。
那时候两个人都气盛，结了梁子总是偷偷打架，挂彩了找蓉姑娘治伤要被取笑也一样照打不误……
毒舌的师兄，哥哥一样的师兄，笑的很温和的师兄，爱照顾人的师兄，总是皱着眉的师兄，成为巨子的师兄。还有很多很多人。
后来他们都不在了。
高渐离抬起头，盯着盗跖的眼睛。
“阿跖，其实不必我提醒你吧？”
“那些让你当初甘愿留在墨家的人，他们都早已不在了啊。”
盗跖盯着高渐离的脸看了很久，最后转身摔门出去。
高渐离在练武场上对所有弟子说话的时候盗跖并不在场。他提前离开了墨家。
高渐离所说的方法在他眼中根本不成为方法，如果巨子还在，如果任何人还在——
一定有比小高所说更妥善的法子，不必这样釜底抽薪，不必牺牲整个墨家。
盗跖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方法，可他就是认定不该是小高所说的这一种。
那段时间他一个人在江湖上行走，很有些浑浑噩噩的模样。两个月之后他才能静下心来慢慢想些事情，又渐渐觉得高渐离说的……其实没错。
世界上本来就没有那么多如果，就像指缝里落下的沙子不可能一粒粒拾回来，而明年开放的花也不再会是今年开放的花了。
最后能够担当墨家的人，只有高渐离。而目下也并没有比他所说更能够减小伤害的方法。或者其实是有的，可是盗跖敲疼了自己的脑袋也想不到。
要小高亲口说出解散墨家这样的话，是多么为难的事，他摔门出去的那一刻并没有想过，或者比要他提剑赴死更加为难许多许多。
而高渐离从不是会自己排解这些的人。盗跖突然意识到，如果可以轻易放手，如果可以不去在意，当初他又怎么会一下子转变成这样什么都闷着不说的性子。
那墨家不在了，你自己要怎么办？
那时候盗跖太生气，忘了问这样一句。
等到他终于有勇气回到墨家最后的驻地时，已经没有人留在那儿了。
所幸器物平整，看得出走的很从容。
盗跖想来想去，觉得自己终于还是该去把高渐离寻出来。
小高你记得这个重要那个重要，怎么就不记得人心也是最成长的呢。最初执着的，不一定是现在执着的。当初不在意的，或许渐渐就放在心上了。
笨蛋，别忘了自己对别人的分量也一样重要啊。
盗跖找到高渐离还是在燕赵故地，一个叫宋子的小地方。
他没有立即出声打扰，因为他难得看见高渐离居然在替人做工，修补器物或者运送材料，可以说是很简单的工作。
水寒剑不在他身上。小高的右手仍然不是很好，于是也不做什么特别繁重的活计，神色平静，甚至有些日常的轻松。
盗跖下意识觉得这样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的，所以他一直犹豫着是否要再次介入高渐离的生活。
真正让他下定决心的是秦军的搜查。秦始皇突发奇想要听什么曲子，下令在全国寻找击筑的乐师。
高渐离见到盗跖从屋子的大梁上轻巧落下来的时候正挟着一捆木料，没露出什么惊讶，仿佛早就预料到他会来，又仿佛这不过是一次普通的老友到访。
盗跖反而觉得尴尬，听了很久才憋出一句：“小高你这些日子过得可好？”
“平和充实，自然……没什么不好的。”
盗跖的视线从他脸上转开，四下游移着，又咳嗽了两声才说：“我跑掉以后想了很多。你说的办法我不喜欢，可是也没什么更好的了。我知道你是为了大家。”
高渐离浅笑起来：“阿跖你能了解，就再好不过。”
“所以……旁的不说，小高你先跟我离开这儿吧？”
高渐离望着他的神色顿时恢复了惯有的犀利：“阿跖，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从西边过来，嬴政正在全国召集乐师，这两天已经找到了左近。你名声太大，还是暂避锋芒为好。”
“没关系。阿跖你……看顾好自己就够了。”
“为什么？”
“我等的，就是他们。”
“小高你……什么意思？”他上下打量着面前的青年，忽然有些明白过来。可是这明白让他觉得心口一阵逼人的凉意。他又问：“小高，你的水寒呢？”
“请徐夫子带回邯郸故地了。”
“从水寒铸好交到你手中开始，你们从没有一刻是分开的。”
“可是要入宫的人，身上不能够留着利器。”
“小高你真的要去刺秦？”盗跖后退了一步：“你明知道那是……没什么胜算的。”
十年前荆轲没有，如今你也没有。
明知道不会有结果的事，为什么还执意要去做它。
小高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总是做傻事呢。
作为回答，高渐离只是轻轻的嗯了一声。
盗跖一时觉得口边有千百句话要劝他。你这一去要让多少人担心你想过没有。你不在了墨家弟子受欺负的时候还要去找谁。可他一时又觉得无论说什么都不能阻止小高下定决心去做一件事。
他最后只是盯着高渐离的眼睛，慢慢的问：“为什么？”
高渐离抬起头望着半天流云舒卷，半晌才说：“大概……我还是做不到面对自己罢。”
“大师兄把墨家交给我，我没有管好。现在墨家不在了，我怎么能够还在这里。”
“没人在这件事上怪你。”
“可是我……不能安心。就当是每个人都有固执的时候罢。阿跖你没有那片自在天地，就不再是阿跖了。要我觉得自己这样对不住师兄和墨家，我也就……不再是我自己了。”
“人生在世，没什么牵挂的时候，最大的愿望也就是为自己求个安心。何况那是大哥这辈子最想完成的事，我不是为了失败才去做的。”高渐离笑着转过身去：“就当是，为自己求个安心吧。”
无论成败，这都是赌命的行径啊。小高，你可真是气魄。为了自己求个安心，便拿命去换也无妨么。
盗跖终于发现自己是真的劝不了小高的。白衣青年抱起木料向来路走去，明明只有几步，看着却好像隔了很远。
盗跖最后都没有问。若是我请你——就当是为了我，小高，你不要去，可好？
他觉得无论是怎样的回答，两个人中都会有一个不开心。不能让两个人都开心的问题，就不是什么真的值得开口问题了。
那之后的事，大约所有人都知道了。
结尾。或许存在过的时间与地点。
盗跖转过山脚的时候，高渐离正坐在碧桃花树下弹琴。
即使蒙着眼睛，姿势也仍然行云流水，只是弹完一曲就停下了。
盗跖已经悄悄走过去背对着他抱着胳膊坐在树下。这时候便脱口问，小高你怎么不弹了。
高渐离放下琴淡淡的说，我不弹了，没有人听。
虽然知道他看不到，盗跖还是正了正坐姿，眼睛从他脸上移开看着天。
盗跖说你弹吧，我在听。
那时山谷里的桃花刚刚盛开了第一支，虽然有人看不到，也知道那是很美的。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