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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转 ...

  •   嬴政行事愈发暴烈了。焚书坑儒之后,传言还要罢黜百家。盗跖仗着脚力优厚,每每四下联络传信,回到墨家本阵才听说高渐离病了。
      他身上带着项伯和逍遥子两札回信,都是要巨子亲自过目的,值夜的弟子没多说什么便把他带到了高渐离的床前。
      屋子里刚炙完艾条,外敷的药贴里大概加多了草木灰和白蔹,几种味道混在一起,苦的呛人。
      高渐离进屋的时候高渐离正低低的咳嗽着,脸上倒没什么病容,只是白的厉害。
      “小高你啊……别只会劝人,自己也顾惜一点身体。……你垮了墨家还要怎么办。”把竹简递过去的时候他忍不住开口嘱咐,说到最后自己又觉得多了,干脆抬起头,视线在天花板上游移不定。
      高渐离倒是难得温和的笑了笑:“谢谢你,阿跖。我知道的。”
      一时气氛有些尴尬,高渐离低下头去查看竹简上的内容,渐渐皱起眉,盗跖抱着胳膊看了一会儿,很想再宽慰他两句,把那眉间的刻痕抹去。一开口才惊觉自己怎么真的做的多了,于是讪讪的闭上嘴,转过身去靠在门框上。
      “巨子,不好了!”安顿下来不及一刻,便有弟子慌慌张张撞门进来:“荆天明那个小子又开始折腾人了!”
      “什么事,慢慢说。”高渐离放下竹简,语气仍然沉稳,只是眉头并未舒展开。
      “他闹着要来见巨子,再三劝说巨子还在修养都没用。今天不小心就溜过看守弟子跑出来,一路上还绊倒了阿甘阿宁,现在正朝着这边来了。”
      “无妨,”年轻的巨子怅然的出了一口气。“他到了,便让他进来吧。”

      黄衣服的少年人提着非攻气鼓鼓的站在高渐离的病榻前。
      白衣黑发的男人已然低下头,重新开始检阅手上的书简,并不看他。
      “说吧。”年轻的巨子声音里有说不出的倦意。“这次又是为了什么,要拉着所有人陪你一起折腾。”
      “我要去找大叔!”
      高渐离眉眼都不抬,语气也是冷的。
      “你大叔早就走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也不是需要你去照顾的人。”
      “那……我就去找少羽和月儿,总之我才不要留在墨家这个地方!”
      “月姑娘最后一次露面,据说是在咸阳城,阴阳家月神的身边。你的武功不够好,去找项氏一族也只会成为抗秦的拖累而已。”
      盗跖有点犹豫,对这样的孩子,小高是不是把话说得过于直白严厉了。
      天明自己倒是毫不气馁的高声反驳:“谁说我是拖累了!我每天都认真练习,早就和三年之前不一样了!”
      “好。”高渐离终于放下书简,目光如炬的看着他:“既然你这样自信,便随我到演武场来。我用左手和你过招,若是你胜了,墨家即刻送你去见项氏一族的少主。若是你仍然不胜,便跟阿宁回弟子房去,再练三年的非攻罢。”

      盗跖有些在意的微微侧过脸,用余光瞥着小高所在的地方。他习惯性的站在高渐离左边靠前一点的位置。高渐离的左眼天生不是很好,瞳孔的颜色都有些发浅,左边的视野几乎是一片死角,所以一直拿鬓发浅浅遮着。以前总是有雪女在的,后来盗跖发现到了,渐渐无论巡值或者对敌,都习惯悄悄站到这个位置来。
      从盗跖的角度只能看见高渐离的右手。平时总是拄着水寒,如今空落落的,于是悄悄收起来负在腰后。盗跖想这样的比试小高其实是很吃亏的。盗跖又想刚才自己光顾着嘱咐竟然没来得及问小高到底生了什么病,怎么屋子里的药味都是治跌打和刀伤的。
      高渐离绕过盗跖走上前,一手擎着水寒。对面的黄衣少年同样难得的表情严肃。三年的磨砺使他举手投足都有了武人的洗练,虽然仍是孩童般嫩,然而那些细微的改变是显而易见的。看在高渐离眼中 ,连举剑的姿势几乎都要重合到十三年前分别时那个熟悉的影子上。
      可是那又如何呢。
      谁能够比谁更久远。至于你,至于我,至于这辽阔天地。
      他蹙了蹙眉,缓缓举平手中的水寒。

      差距实在太明显了。盗跖表情痛苦的咝咝抽着气转过脸去。有水寒的冻气作用,天明根本没什么办法靠近年亲的墨家巨子。不是在冰面上滑倒,就是被那些莹白的荆棘戳伤。看起来都是很痛的样子。
      第八次栽倒的时候高渐离冷冷的问你还站得起来么。少年趴在冰面上,揉了揉嘴角的淤血大声说混蛋高渐离谁要认输了我一定会打败你的。
      最终他扶着非攻又一次摇摇晃晃站直了身体。
      这样倔强,叫冷眼旁观的盗跖都有些不忍再看下去了。他无奈的叩了叩太阳穴,默默的想眼前的场景怎么如此似曾相识,莫非本大爷也要老了。
      而高渐离只是默然抿紧了淡薄的唇。或许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从少年身上看到的更多是易水萧萧别去无期的故人身影,抑或是少年时同样纯直倔强不知放弃为何物的那个自己。

      近身比划的时候才察觉这些年荆天明是真下了功夫的。墨家的弟子剑练得很扎实,而用招格外轻灵多变。高渐离使左手剑对阵,劲道拿捏原本不是十分精确——他也并不肯真的用力,加上久病力乏,视野也是一片模糊。天明的剑法起初还生涩,用久了便渐渐圆熟起来。两厢对比,竟不知不觉过了几十招。
      而荆天明到底是孩子心性,眼看僵持不下,便开始寻找旁的途径。等两人注意到的时候,非攻的剑上漾起一片淡淡的虹彩。虽然稚嫩生涩然而大气沉着。那确实是盖聂给他入门过的鬼谷剑法。若是能演化参透到终篇,便是曾经名动天下的极招百步飞剑。
      盗跖心里暗道一声不好,正犹豫着要不要撺掇进去分开两人,却瞧见小高深吸一口气,眼底的星芒忽而炽亮,手上的易水寒剑招顿时冷峻起来,用力也深沉,双剑交击之时鸣声清越,荆天明左支右绌,不得不合起双手勉强握住震颤不已的非攻。
      然而这样带真力的大招毕竟耗损,数十招后高渐离胸口渐渐沉闷,叹息一声,手上力道不由放缓下来。而荆天明看不清其中的变化,只是随着剑势沉浮寻找破绽,倏而一剑挑起,顿时划破了雪色的衣袖,渐渐渗出殷红来。高渐离蹙紧眉,水寒拿捏不稳,铮的一声落在地上。
      他并不换手去拾剑,反而将左手也负在身后,调息片刻才缓缓道:“荆天明,这一次是你胜出了。胜得很好。”
      天明身上也挂彩了几处,仍愣愣握着非攻的剑柄,睁圆了眼睛,似乎并未想到自己能这般轻易胜出。
      而那几句话似乎说的异常艰难,高渐离沉默了一会儿,又道:“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你爹爹是怎样的人么。我可以告诉你,他叫荆轲,不论成败,都是当世罕有的大英雄。你今日的作为很像他,往后或许会更像。你自己出门行走,即使不愿提起和墨家的渊源,也决不可害了你爹爹的名声。”
      盗跖心中霎时一片雪亮,咬了咬牙,大步奔过去正要责问他,高渐离却已侧过脸来低声说:“阿跖,明日便劳烦你再跑一趟,送他去楚国项氏故地,可好。”
      他望着年轻的巨子郁结的似乎不能再次舒展的眉目,暂时咽下那些质询,终于只是点了点头。
      高渐离又对天明道:“那位项氏少主,看得出日后该是才志双全的人物。你既然当他是朋友,认他做了大哥,便该记得朋友是一辈子的事。即使日后他犯了错,或者彼此有什么分歧,也该多找找情势大局的原委,不可轻言分离放弃,免得日后追悔莫及。”
      荆天明已经恢复了过来,冷哼一声,不依不饶的反驳他:“这些我早就知道啦,才不用你多说一次。”
      高渐离也不生气,仍是淡淡道:“既然都知道,往后便一切自己小心。……墨家,是不能再庇护着你了。”

      天明离开了很久,演武场上两个人仍然静静站着。
      风有些冷,盗跖深吸了一口气,看着高渐离慢慢俯下身,仍用受伤的那只手拾起落在地上的水寒。
      血的颜色蔓延开来,濡湿了袖口。他也不做处理,于是有的血珠顺着手掌直直滑落下去,粘在剑脊上,顿时结成一朵小小的红色荆棘。
      盗跖逼着自己压下口气,状似不经意的问:“小高,你这次到底生的什么病?怎么挥招的力气也弱成这样?”
      高渐离转过脸去,淡淡道:“只是受了些风寒,没什么大碍。对阵的事,是我自己疏忽了。”
      “……那你的右手呢?”盗跖难得有些动了真怒,声音里也全是火气:“不必藏着,拿出来给我瞧瞧也好放心。”
      高渐离转过脸直直凝视着他,半晌才说:“不是什么大伤,你不必瞧了。”
      “……高渐离你装够了没有!”他火气终于烧起来,踏上一步直接去拽对方的手腕,高渐离不耐烦的甩开他,他又握住,余怒未消的低声念他:“当初劝我的时候话说的那么好听,到了自己就藏着掖着不能见人似的……”顺手利落的掀开他一截雪色的衣袖,随即没了声息。
      高渐离皱着眉,仍要抽回手,他急忙死死攥住,又把衣袖往上掀开一点,这次动作轻柔,手指都有些发颤。
      简直是比自己猜测的最差状况还要糟糕的模样。有什么器物钉在小高的手臂上,很标准的每隔三枚铜钱的距离钉一支,这样一路延伸上去。因为伤了经脉,一时不能取下,伤口四周都渐渐有些发黑了。他肤色本来就白皙,更衬得一片惨不忍睹。
      高渐离终于忍不住扬声道:“不必再掀了,最后一枚钉在琵琶骨上。”那么这只右手便真的再不能使剑,算是废的彻底。
      盗跖抬起头逼视着他:“你怎么会去找白凤凰?”看小高还有些讶异的神色,他咬着牙补充:“伤了蓉姑娘的羽翎,这辈子化成灰我也认得。”
      高渐离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说:“他用扣下的墨家弟子做要挟,我不得不去赴约。”
      盗跖稍微想想便知道白凤凰为难小高是为了自己的缘故,不由恨声道:“你怎么不等我回来,再有什么,也该是我与他之间的了断。”
      “是墨家与他之间的了断。”他终于轻轻挣开盗跖,抚平衣袖的折痕,自已往前走,只是方才出血太多,没走两步便是一阵眩晕,紧接着头痛欲裂。盗跖赶紧跟上去挟住他,高渐离单膝落地,兀自用水寒支撑住身体。
      “白凤也没赚了便宜。”他闭上眼睛,淡淡道:“我用易水寒杀了他的白鸟,一条臂膀加一点内伤,换他鬼谷流沙以后在没有轻易纵览全局之力,还是很划算的。”
      盗跖咬着牙,恨不得一拳揍到他脸上:“伤成这样还忙着教训荆天明那个傻小子,你的手到底还想不想要了?”
      这次高渐离什么也没回答。
      盗跖叹了口气,黑着脸把他扶起来,看看仍是没什么力气的模样,干脆将受伤较轻的一条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搀着人往前走。
      “可是,那是大哥的孩子啊。”高渐离一直低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地方:“他就在那里,我怎么能够不去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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