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骗》信根

1、初遇

　　旧书店藏在老巷中段，青石板路被雨水浸得发亮，两侧斑驳的砖墙爬着半枯的爬山虎，几片残留的绿叶子粘在墙面上，风一吹就轻轻晃。

　　巷口有家开了二十年的修鞋摊，铁砧上还放着没修完的旧皮鞋，鞋匠正低头用锥子穿线，金属碰撞声断断续续飘进巷里，混着偶尔掠过的自行车铃“叮铃”响，倒添了几分烟火气。

　　书店斜对门是间小面馆，玻璃门上贴着“手工面”的字式，蒸汽从门缝里冒出来，裹着葱花和酱油的香味，和书店里飘出的旧书油墨香缠在一起。

　　巷边摆着几盆书店老板养的吊兰，似乎是整条街最门面的物件了，叶片从盆沿垂下来，刚好遮住窗台下“铭文书店”的褪色木牌，偶尔有车轮碾过积水溅起的水花，轻轻打在花盆边缘，留下几点湿痕。

　　冷雨把老巷的青石板泡得发潮，风裹着水汽往校服领子里钻。林知许揣着从饭卡里省出的二十块钱，校服外套的袖口磨得发毛，里面的旧毛衣洗得有些变形。

　　经过老巷转角时还能听见三两个大妈之间的低语。

　　“欸，听说没有，陈婉又带着那个男的回家了…”
　　“真真切切，我亲眼看见的！”
　　“我还听说……”
　　陈婉是林知许他妈。

　　家里的情况他已经习惯了——父亲病故，母亲身体不好但总不喜欢着家，偶尔出现也是见她带着一个陌生男人回家，邻居的闲言碎语他早习以为常，他只一味地保持沉默。

　　父亲走后，母亲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对他几乎是不闻不问，父亲半生的积蓄也都花在了母亲的病上。

　　客厅的灯泡也坏了半个月，没有换，这个月趁周末打零工赚的钱还被拖着，晚上回家只能用从附近小卖部借来的蜡烛先应急。

　　他也不是特别喜欢待在家里，总觉得那间逼仄的小屋压得人喘不过气。反倒是这间藏在老巷深处的旧书店，成了他难得的落脚处。

　　书店里光线昏沉，木质书架泛着旧时光的味道。旧书的油墨香混着角落里煮茶的热气，勉强驱散了身上的寒意。

　　林知许蹲在最底层书架前，指尖划过一本本封面泛黄的书。他想找本便宜的物理练习册——学校发的那本早就写满了。

　　指甲抠着一本好不容易找来的物理练习册的破封面。蓝色封皮磨得发毛，右上角沾着块浅墨渍，定价栏“25元”的字迹被雨水洇得模糊，却像根细针，扎得他眼慌。

　　“哗啦——”一声轻响，上层书架的书滑下来两本，砸在他脚边。

　　林知许抬头时，先看见的是一截熨得平整的浅灰色羊毛衫袖口。腕上搭着块旧石英表，表带边缘磨出了毛边，表盘却擦得发亮，反光刚好照在他指甲缝里——那是昨天帮邻居搬花盆时蹭的泥，此刻在光下格外扎眼。

　　那人弯腰捡书，动作轻得像怕碰坏了什么。指腹蹭过书页卷边的弧度，比巷口修鞋摊老板补鞋还仔细，连掉在地上的书签都捡起来，轻轻夹回原页。

　　林知许看得有些发怔，忘了起身。直到对方捡起画册，直起身时无意间扫到他，脚步顿了顿，。

　　“抱歉，没注意到你在下面。”男人的声音清浅，像秋日里晒过太阳的风，没什么压迫感。

　　林知许回过神来，脸有点发烫，连忙站起来把书抱在怀里，小声说了句“没事”。

　　这才看向手中，发现自己把练习册封皮捏出了新的褶皱。他不敢多看一眼，只匆匆瞥了眼对方手里的画册——封面上印着“巴塞罗那建筑巡礼”，烫金的字体闪闪发亮。

　　可那人已经直起身，裤脚沾着点雨水，却依旧挺括，目光落在林知许怀里的书册上。

　　“在找学习用的？”

　　林知许动了动唇，没敢说话——他书包里只有一支没了墨的圆珠笔。是上个月期末考时，班长偷偷塞给他的，现在笔芯已经空了，他有好好珍藏着。

　　林知许成绩不错，在他们那个小县城里常年稳居第一。

　　但身边很少有人对他表示友善，大多数情况下还是因为他不怎么和其他人交流和他的家境原因。

　　有次他的物理满分卷刚被老师贴在墙上，后桌就故意把他的橡皮扫到地上，笑着说“喂，没人要的小野种，捡一下啊”。
　　林知许不为所动，直到那人踹了踹他的桌子，不耐烦道“你聋了？”
　　当他弯腰去拾，指尖碰到橡皮时，那人的脚就已经踩在了他的手上，踩得林知许的手骨咔咔作响。林知许疼得咬牙，极力克制着泪水。那人抬脚后，便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嗤笑，他没敢回头。

　　还有一次有人借他的笔记抄，还回来时缺了关键几页，他攥着残破的纸页，只说“没事”。对方拍他肩膀：“下次还借你啊。”他点头，抬眼间看见那人转身时翻了个白眼。

　　晚自习抽屉里多了个被倒了水的塑料袋，里面装的被浸泡烂掉的馒头是他的晚餐。他捏着黏糊糊的塑料袋，走廊里传来那几个男生的打闹声，他把馒头扔进垃圾桶，连抬头确认的勇气都没有……

　　他也不是没有告诉老师，只是被当做同学之间的玩笑回避过去了。不管哪个学校都不希望这样的糗事传到外边，所以只能让那些不幸运的学生自己内部消化。

　　起初只有班长肯帮助他，但同时也经常被一些人连带着一起算计，再之后，他也只是私下悄悄帮着点他的。

　　——
　　林知许没有抬头。

　　那人只是大致看了一眼，没等他回应，抱着怀里的建筑画册转身往收银台走。

　　路过门口时，还顺手扶住了老奶奶歪倒的书堆。老奶奶的拐杖在地面滑了一下，随即站稳。缓神之际，书堆倾斜开来，他伸手扶书的动作很稳。

　　“老人家，您慢些”他说，声音里的温和，跟这满是旧味的书店格格不入。

　　林知许瞥见他的背影，看见那人从口袋里掏钱包时，黑色皮质的钱包边缘磨得发白——像他自己那双洗得变形、鞋底快磨平的帆布鞋。

　　收银员也熟稔地和他打招呼：“初先生今天又来淘画册啊？”

　　“嗯，看看有没有刚到的老册。”他说着，指尖划过手机屏幕付了钱。

　　接过包装好的画册时，男人还特意叮嘱收银员：“刚才看到货架最底层有本物理练习册，封面有点破，要是后面有学生来买，算便宜点。”说着，边多付了一份钱。

　　林知许站在原地，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捏着口袋里皱巴巴的二十块钱，慢慢走到收银台。

　　收银员笑着说：“那本练习册，刚才初先生刚帮你付过钱了，他说学生攒钱不容易，让你拿着好好学习。”

　　他愣在原地，手里攥着那本还带着点温度的练习册。回头时，只看到男人走出书店的背影——浅灰色的羊毛衫在秋风里轻轻晃动，很快消失在巷口。

　　那天他走出书店时，风好像没那么冷了。怀里的练习册沉甸甸的，像是揣了一点微弱却真切的暖意。

　　后来他每次来书店，都会下意识找那抹浅灰色的身影，却再也没见过。但他总会把那本练习册带在身边，写题累了的时候，摸一摸封面上的磨损痕迹。就会想起那个深秋的下午，想起旧书店里的光，还有那句清浅的叮嘱。

　　高三的日子像上了发条，他把自己钉在书桌前。清晨，天还没亮透，他就着阳台的微光背单词。深夜，楼道里的灯都熄了，他的房间还亮着，草稿纸堆得像小山。饿了就啃个冷馒头，困了就用冷水洗把脸，久而久之胃病成为了他高中生活的一部分。而那本练习册始终压在他的习题集上，提醒着他不能停下。

　　看着母亲偶尔会带那个陌生男人回家，邻居的闲言碎语像针一样扎人，他却只是默默关紧房门，把自己埋进书本里。他知道，只有考上大学，才能真正离开这里，才能给和自己一个像样的未来。

　　高考结束那天，他走出考场，没有如释重负的狂喜，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查分的那天，他坐在书店老板的电脑前，一直在抖。当“662分”的数字映入眼帘时，他蹲在地上，无声地哭了很久。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独自去了“铭文书店”，把通知书放在旧书架前，指尖轻轻拂过书页。
　　他指尖轻轻拂过通知书上烫金的校名，像触碰着遥不可及的梦。转身离开书店时，巷口的兰花蹭过他的手背，带着点湿意，却没留住他的脚步。

　　没有庆祝的烟花，没有送行的人潮。他把通知书放进贴身的口袋，回出租屋简单打包了几件旧衣，关门时看了眼斑驳的门板，最后深深望了一眼这条承载了他所有挣扎与希冀的老巷。

　　火车站的候车厅人声嘈杂，他找了个角落坐下，怀里的书包沉甸甸的——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物，就只有那本翻烂了的物理练习册。广播里传来检票的通知，他起身，随着人流走向站台。

　　火车启动的瞬间，他趴在车窗上，看着熟悉的老巷在视野里一点点缩小、模糊。没有眼泪，只有心脏里某个角落传来的、细微却清晰的震颤。他知道，从此山高水长，求学路也好，人生路也罢，都要他一个人走了。

　　车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像他那些兵荒马乱的青春。他轻轻摩挲着口袋里的练习册，指尖触到封面的磨损处，忽然笑了笑——这笑很轻，只有他自己听得见，却是他给这段孤勇岁月，最无声也最盛大的庆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