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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敬所有已然消逝的岁月。

      ——正文——
      “想好去哪个社团了吗?”
      前桌转身问道,我老老实实地摇头。
      现在是四月中旬,樱花绽放的季节,也是全体高一新生为社团选择而纠结的季节。在学校,就算你对集体活动漠不关心,也总有人强迫你去关心。很不幸,我前桌就是那个“有人”,而我就是那个对社团没兴趣的“你”。
      我故意对她说《乌合之众》告诉我们融入群体就会变蠢,但她装作没听见:“稻荷崎男排在招经理,挺适合你的,你给我去。”
      原因我知道——排球部帅哥多,经理又离帅哥最近,她想让我当红娘。
      前桌不死心地把稻荷崎男排宣传册翻给我看,一边翻一边指指点点滔滔不绝。当翻到风光校友专栏,她更是十二分地兴奋:
      “你看你看!这是14届春高的照片!看这个人!他之后还加入国家队代表日本赢了好多比赛,就是那个宫、宫——诶,宫治还是宫侑来着。总之很厉害。”
      我随着她的指头望去,一眼就看到个对着镜头歪嘴耍酷的黄发少年,左手还贱兮兮地揽住旁边女孩的肩膀。五官瞧着是挺帅的,不过当年青涩的他现在肯定都四十老几成家立业了吧。不知道有没有发福,头发还健在吗。
      我对这位二十多年前的帅哥遐想片刻,顺便瞟了眼被帅哥揽住的女孩:一身稻高运动装,纤细修长。她和这群笑容张扬得快穿越时空飞出相片的男孩们并肩而立,奖杯被她努力地高举过头,嘴角直逼耳根,露出整整齐齐的八颗牙齿。岁月让这张即使是印在宣传册上的照片都变得斑驳不堪,纵如此,少女的鲜活朝气依旧穿越时空,扑面袭来。
      也许是我眼花了,我突然觉得这女孩眉眼间和我妈有几分相似。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这就是我妈!
      我打断了前桌的滔滔不绝。
      “你刚刚说校男排在招经理?”
      “对啊?”
      我豪迈又决绝地一拍桌:“我去!”

      *

      排球部现任经理叫我周末去买本排球理论好好看看,肯定是被我面试时一问三不知的架势给吓住了。我约前桌和其他姑娘一起陪我买书,出门那天发现衣柜里多出来一件毛衣,印有棕蓝黄三色交错的大菱形格子,领口还直直往下拉出一个夸张的V字,肯定是我妈买的。我换衣服的时候她还没出门,“都市丽人不需要周末”,她一边照镜子一边自言自语,语气有些可怜。
      我在毛衣里穿了一件白色的衬衫,也是她新买给我的,软软的料子很舒服。临走时我规规矩矩地向妈妈敬了个礼,吓得她镜子差点脱手。很难看到她失态的样子,我因恶作剧成功而兴奋。
      “干什么,你现在很像小学生诶。”
      “我是高中生啦。”
      妈妈帮我理了理领口的蝴蝶结,视线下移落到我的袜子上。黑色的长筒袜是学校统一发的,我嫌麻烦放学也没有换,脚踝那里绣了只酣眠的红狐狸,远远看去就像一团跃动的火焰。她的目光不自觉地软下来,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少女时代。
      “注意安全……记得早点回家,学妹。”
      我也学她,语气轻快:“你也要早点回来哦,学姐。”
      走出家门后我才想起什么,猛地转身大叫:“不许喝酒!”
      可我连我妈的头发丝都没看到一根。这个女人早就把门关上了。

      我双手揣兜走在大街上,风吹得脸疼。新毛衣再暖也抵不住仲春的寒风,我一边后悔自己走得匆忙忘记捎件外套,一边推开咖啡店的玻璃门。门框撞向顶上的铃铛,一串悦耳清脆的叮叮当当响起。下一秒,浓郁的咖啡香就钻进鼻腔,我幸福地深吸一口气。
      朋友们都没到。我环顾四周,最终在透明落地窗边落座。这是一个观察陌生人的绝佳位置。
      猜测陌生人的来去是我的奇怪爱好。就像现在走过我面前这扇玻璃的男人,目测四十岁上下,和我妈差不多大,精气神很足。打扮也不差,驼色大衣高领毛衣浅色长裤,如果不是骗不了人的皮肤状态,说他二十岁我都信。
      这样的大叔来这里干什么呢?
      我咬了咬插进冰美式里的吸管,目光紧紧跟随着这个男人。或许是我的视线实在过于炽热,他神经质地一侧头,和我对上了眼。
      我呆了下。一是觉得这男人可真眼熟;二是心想他现在都这么帅,年轻时候一定惊艳四方;三是他突然反应激烈地敲了敲玻璃,但因为隔音效果太好,我看得到他的动作却听不到敲动的声音,以及他张嘴说的几句话。
      拍打持续了一阵,我很迷茫,他很焦灼。最后他一咬牙,干脆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咖啡店,在我惊讶的注视下披着冷风夹着铃声走近我。
      我突然害怕了:“你要干嘛?”
      他气势汹汹地走来,眼神凶得像要杀人。在他离我只有三步远时我开始构思自己的遗书,那电光火石的几秒钟里我所能想到的、唯一的遗愿是请朋友们在我的墓碑旁种满玫瑰。我等死一样地闭上眼,却只闻到一股淡淡的甘草味。接着小腿传来一阵闷痛,惊得我耸了下身子。睁眼更是吓了一跳,陌生人正蹲在我双腿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什么。我火气蹿了上来,正要发作,他又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站起来了。
      “抱歉,刚刚有一只虫子趴在你腿上。我在外面提醒你,你似乎听不清。情急之下多有冒犯,实在不好意思。对了,看这双袜子,你是稻荷崎的学生?”
      大叔彬彬有礼地解释了一大堆,就像刚刚疯了一般冲进咖啡店的人是我的幻想出来的一样。我缓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点了点头。
      他露出了然的表情。
      闻声赶到的员工起先还神色慌张,看到大叔后却不知怎的石化了,隔了好久才激动地上下摸索,哆嗦着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便签纸。
      “宫、宫先生,可以给我签个名吗?”
      这个行迹诡异的大叔是什么明星吗?我一边腹诽一边给员工腾出一个位置。大叔接过纸笔草草写下几个字,虽然一脸不情愿,还是努力挤出笑容同员工合了张影。
      我正看得聚精会神,大叔走过来拍拍我的肩。
      “你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哦。”
      走出几步,他忽然又神经质地回头:“那个,小姑娘你认不认识——”
      门铃再次响起,叽叽喳喳地挤进两三个女高中生,是我迟来的友人。笑声滚水一般漾开,大叔被女孩们挤到门缝边,我的胳膊也被涌来的朋友架住。等好不容易抽出空朝门那边张望,他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哎,你不觉得刚刚走出去的大叔,和宣传册上我说挺出名的那个人很像吗?”
      姗姗来迟的前桌入座后还频频向窗外探头探脑,没等我反应过来,前桌就一脸笃定道:“不会错的,年龄身高外貌都对得上,他就是我给你说的那个姓宫的排球选手……该死,他到底叫什么来着,治还是侑。”
      那声“宫先生”在我脑海中隐隐作响。

      *

      我到家时妈妈也下班了,正缩在沙发角落睡觉。她套了一件毛茸茸的红毛衣,工作文件乱七八糟地摊开在茶几上。我已司空见惯,帮她盖好棉毯后就蹑手蹑脚地闪进厨房。水槽里锅碗瓢盆又垒了一堆,一派风卷残云后的惨状。我打开水龙头让源源不断的水声冲散屋子里的空洞。灯泡坏掉了,残骸在头顶悬晃。
      伴着哗啦啦的水声,我忍不住盘算起这几天发生的事。排球部,经理,妈妈,大叔。
      没记错的话,黄毛在那张照片里,以一种尤为可恶的亲昵姿势揽住了我妈的肩。
      把水槽里的垃圾清走,再用干抹布擦干净灶台,清理工作总算大功告成。做完这些,窗外那轮被高楼挡住的落日已垂到半山腰,我突然有点说不出的惆怅。
      妈妈于此刻非常及时地醒了。
      “欢迎回家!”
      妈妈的眼睛又红又肿,我才发现原来她这么瘦。
      “今晚我做饭吧,吃拉面吗?”
      “吃。”她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句就又瘫倒回沙发上,有一阵没一阵地翻看资料。拉面煮好了,妈妈也再次睡着了,我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端过去,拉面的香气先出卖了我。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嘴角挂上笑意:“哎呀,我家小丫都会煮拉面给妈妈吃了。”
      “又不是第一次了。”我给她夹去一块泡萝卜去油,她吃得很慢。“你喝酒了?”
      “一点点。熬了几个通宵分析的案件,胜诉了肯定要和同事去吃庆功宴嘛。”
      我不满地哼了哼,她趁机转移话题。
      “高中生活适应吗?”
      “有什么不适应的。”
      “这次想加入哪个社团?”
      我思索片刻,一字一句地说:“稻荷崎男子排球部。”边说还边用余光偷偷看她的反应。怎么样,你女儿加入了你曾经所在的社团哦,是不是该说点什么?
      谁知,她竟然跟没事一样又夹了一大筷子的面!
      “喔,说起来我以前也是排球部的经理诶。二十年后轮到你了,这算什么,稻荷崎魔咒?”
      瞧她说得那么理所当然,我不禁有些生气。
      “你之前怎么不告诉我这件事!”
      “我没告诉过你吗?”她瞪大了通红的眼睛,“可能是工作太忙了吧。”
      “是是是,工作太忙了。”我没好气道。
      其实我还想顺势问问那张照片,可话到嘴边怎么也开不了口。或许是这么多年早已习惯了家里没有男人的踪影——虽然我也会和妈妈谈论班上男同学干的蠢事——但让我在我妈面前主动提起和她年龄相当的成年男性,相当强人所难。
      于是,我留下一句“我吃完了”就匆匆逃进房间。

      *

      幼稚园时期玩过家家,我被所有女生推举当妈妈,而我的“丈夫”是个鼻子红红的男孩。他站在我身边时忸怩不已,脸颊绯红,我实在不明白这红从哪儿来。他也曾悄悄在我耳边说喜欢我,这份告白由一个没头没尾的问题收尾:
      我问,为什么妈妈一定要有丈夫?
      男孩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我说:“因为妈妈的丈夫是爸爸,是家人啊。”
      我不明白。我的家里只有妈妈和我,有时外婆外公会来住几天。外公便是我最早接触到的男性,但他并不总待在妈妈身边。
      来接小孩的家长们陆续到了。有爸爸也有妈妈,更多的是结伴的夫妇。他们的爸爸都很可靠的样子,跟樱花树一样高。男孩的爸爸也来了,陌生男人拍拍小孩的肩膀:“儿子,回家喽。”
      我很有礼貌地朝他们挥手告别。
      临走前,叔叔瞧就剩我一个人,好心关怀:“小姑娘,你父母呢?”
      我不喜欢这个叔叔,他问了一个叫我难堪的问题。于是我哼了一声,把头扭向一边。他尴尬地牵着男孩离开了。
      老师陪我到晚上九点,我饿得前胸贴后背,却始终不肯吃老师递来的零食。我的目光一直在幼稚园门口徘徊,等待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此期间,我终于开始思考一个问题:

      为什么别人都有爸爸,而我没有呢。

      后来妈妈如是道:“爸爸在你很小的时候离开了。”
      什么叫离开?
      我问。妈妈眼底泛起一抹淡淡的哀伤,我觉得自己干了件错事,连忙转移话题:“那妈妈跟我讲讲和他的故事吧。”

      于是她说,他追求了她很久很久,久到她自己都忘记他们到底认识了多长时间。终于有一天她彻底弄混了期限,对他说好吧,我就陪你走完剩下的路。
      他们的确幸福过,但爱不只是幸福,它的背面也可能叫人痛苦。隔阂会默不作声地走进爱侣之间:有些人跨越了隔阂,有些人学会与隔阂和平共处,而大多数人都被这条名为“隔阂”的长河淹没,万劫不复。
      “我们也曾是其中之一。不过嘛,有些事三言两语很难说透。”
      小小的我尚不能理解这番比喻,她也没有再继续解释的意思,只是疼惜地望向我的眼睛。
      我想如果不是我的出现,估计他们真的就跟其他分分合合的大多数一样,同流转聚散的岁月一道飘零在红尘中了。
      “他知道我出生了吗?”
      “他知道。”
      从母亲的表情中看不出一丝难过的迹象,可是我好难过。她蹲下来抱住我,近乎喃喃:“傻丫头,你的爸爸很爱你。”
      初中以前我都像这样坚信着。
      直到某天半夜我突发高烧,醒来后被医院的天花板刺痛了眼,而我的母亲伏在病床边哭泣。
      医生说,如果再晚几分钟,我可能就醒不过来了。
      顿悟和最后一节课的饥饿一样来得猝不及防。我突然意识到,如果那个男人爱我、如果他对我这个身上流淌着他一半血液的女孩有哪怕一丁点的爱意,或者仅仅是记得我,他都不会十六年来丝毫不管女儿的下落,更不会在女儿生病时躲得远远的。就算大人之间的隔阂比山还要厚重,他至少也该每个月打个电话,发条短信;哪怕每年汇一笔做补偿的生活费,也远比销声匿迹来得强。
      从此,我不再期待任何关于他的消息。

      *

      高中生总是耐不住寂寞,课间十分钟完全不够大家发挥。上课铃响多时,班主任用力敲了敲黑板:“小兔崽子们,给我安静!”
      教室更吵了。前桌和她同桌正在讨论学校是否有存在的必要,她手舞足蹈地跟同桌描述如果没有老师,在家AI授课会如何如何。同桌也手舞足蹈地跟她描述假如没有教室,这个世界又会如何如何。两人直到班主任第二次敲黑板都没有统一意见,我一边在课本上画小人,一边吐槽她们逻辑混乱。
      “班上转来了一名新同学——我说!安静!”班主任忍无可忍,用黑板擦狠狠地敲打讲台。声音的确够大,大家总算静了下来,班主任四下看看,便朝门那边扬了扬下巴。
      “宫同学,进来吧。”
      自动铅笔芯断了,我暗骂一声可恶。
      走进来的少年腿长手长,十六七岁就染了个很骚包的发色,奈何皮肤白皙得不像话也就不显得奇怪。这绝对不是一个瘦弱的人,他的手臂线条比他的脸蛋更漂亮,我感觉他一拳就可以把班上打架最厉害的胖哥撂倒。
      新同学一进教室,女生们就集体倒吸了一口凉气,当然这里的女生不包括我。彼时我正忙着安新的笔芯,完全没空搭理。
      “我叫宫远,十七岁,请各位多指教。”
      耳畔响起前桌的一声惊叫:“我去,不会吧?”

      我抬头仔细瞧了瞧,发现他有一双酒黄的狐狸眼,眼尾上挑的弧度十分耐人寻味。好吧,此人除了耍酷很讨打、发色非主流、眼神很贱还姓宫之外,挑不出毛病。
      “诶,这人好像是宫选手的儿子,就你昨天遇到的那个。”前桌扭过身子来和我说悄悄话,“我在少年排球俱乐部见过他和他爸爸,不骗你。”
      我低头看了眼桌箱里那张旧相纸——已经被我撕下来了——突然发狠地拿铅笔涂黄毛的脸,尤其是他的眼睛。一团无名怒火从我肚子里燃烧,我一边戳相片一边在心中怒吼: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班主任安排他坐我旁边时我没抬头;他很拽地把书包往座位上砸的时候我没抬头;他一脸仇恨地拔走我不停涂画照片的自动铅笔、压低声音骂道你有病啊涂别人脸干嘛的时候,我也没抬头。
      “关你屁事。”
      “关我屁事?”坐旁边的少年火气上来了,他指向被我涂得乌黑发亮的黄毛的脸,“这是我爸,你最好给我擦干净。”
      我也很火大,从他手里抢过笔。
      “我是你奶奶,你最好把嘴给我洗干净。”
      班主任在这时猛地一回头,粉笔对准我砸了过来。他或许神经敏感以为我是在骂他,所以我真的就开始在心里用脏话狠狠地骂他。被“导弹”砸中之前我看见未来的同桌眼睛瞪得溜圆,而他开了一条缝的书包里放了颗标准三色排球。
      不,是只放了一颗排球。
      我再次骂了句脏话,只有他能听到的那种。

      *

      “为什么你也打排球?你爸打你就要跟着打吗,你怎么就不能有点自己的想法?”
      宫远从我面前走过一次,我就要恨恨地念一次,已经重复五轮了。他忍无可忍,捡起滚落到脚边的球,趁四下无人一把揪起我的衣领。他的脸在我眼前倏然放大,带着颤抖不息的怒火。
      “我不想揍女人,你给我适可而止!”
      撂下一句狠话后,宫远转身就走,还故意把脚跺得震天响。走了几步后这小子又转头:“你以为自己就很有主见吗?我知道你是因为你妈妈才来排球部的。”
      “滚!”我终于歇斯底里地吼道,怒气盖过理智,没时间也没兴趣去细想他为什么知道我的身世。
      但在他扯到我妈的时候,我听到我的心非常躁动地咯噔一声,那张已经被涂得面目全非的相片不由分说地蹦到眼前。没错,那张记录了父母青春的相片,封存着我无法窥见一线的二十年前。
      等排球部训练结束后,我又去了一次咖啡店,企图偶遇那位也许是宫远爸爸的大叔。具体原因,我思来想去,也只能归结到好奇上去。我好奇那个萍水相逢的宫大叔。而且虽然羞于启齿,我也好奇我爸到底是谁。毕竟要指责也得有个对象才行,连骂的到底是谁都不清楚,未免也太憋屈了。

      我看了一眼堆在作业下面的那本《关于排球你不得不知道的二三事》。
      插进冰美式的吸管被我啃得扁成一条缝,坑坑洼洼。
      其实……

      排球社也好,篮球社也罢,我对社团活动根本不在意。
      我做这些,只是因为妈妈曾经在那里呆过,而我想要了解她而已。

      *

      生活不是电影,我没等到、也不可能等到宫大叔。
      独自坐在落地窗边的老位置,窗外下起了雨,地面很快就从浅灰变成深灰。咖啡店里听不到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唱片机放着一首我叫不出名的歌曲,歌手一遍又一遍哀声逼问:当我年华不再、容颜凋逝,你是否还会爱我如初。
      我烦躁地摊开作业本,塞进耳机。
      突然有人抓住耳机线,狠狠地往边上一拔。我大惊,转头,对上一双面无表情地盯着我的上挑狐狸眼,酒黄色的。
      是宫远。
      我正要破口大骂,另一个男人走到宫远身后,使劲儿抽了下他的头,宫远吃痛大叫。男人抢在他说话之前吼:“臭小子懂不懂礼貌?”
      是宫大叔。
      我仰望这个意外出现的男人。尽管今天出门就是为了见他,但真的相遇时,我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是你啊。”他看清我后微笑着说,随即沉色踢了宫远一脚:“有你这么跟同学打招呼的吗?”
      宫远咬紧嘴唇,死不开口。
      宫大叔今天依旧是驼色大衣配高领毛衣,和穿得少还吊儿郎当的宫远站在一起,风格大相径庭。除了那张怎么看怎么相似的脸之外,一点没个父子样。
      我多看了眼宫大叔,他也多看了眼我。最后我们都坠入无边的沉默,包括站在中间揉脑袋的宫远。可是我既不能猜出大叔注视我的理由,又无法阻止自己把目光锁定在他身上,那首火葬场一般的歌曲见缝插针地钻进这阵空档,尴尬的气氛愈演愈烈。
      不过,这个吃过的饭团是我三倍多的中年男子或许根本不在乎一个萍水相逢的小女孩的视线。而且看样子他走在路上没少被人盯,不然怎么会在面对四面八方伸出的脑袋和摄像头时这般坦荡,甚至熟练到可以视而不见的地步。
      他绝对很有名,快门声接连不断地响起,可他只是一门心思地凝望着我,眼神中的微妙不是我这个年纪的孩子能承受的,直叫人后颈发凉。最后,我没出息地拽了拽宫远的胳膊。
      “你、你来这里干嘛?”
      宫远回答得很快:“找人。”
      “阿远,来这边。”大叔开口喊人,不知何时,他又被上次那个员工拽走签名去了。
      宫远从高脚凳上跳下来:“他不在这儿吗?”
      “你看像在的样子吗?”
      “啧。”宫远撇嘴,“那走吧,留在这里生霉吗?”
      宫大叔长手一伸,将溜出去的宫远拎到身边来了一记暴栗。宫远表情扭曲,似乎费了好大的劲才忍住没嚎出声。大叔咬牙切齿:“你和他简直是一个模子里雕出来的。”
      我的新同桌还在死鸭子嘴硬:“你不也是吗,少教训我。”
      大叔拽着宫远就往外走,丝毫不顾手脚并用企图挣脱束缚的宫远的形象。
      “对了。”
      本来已经走出店门半个身子的宫叔叔把宫远踢到一边,对呆若木鸡的我道:“小姑娘,我的饭团店就在附近,你要不要来坐坐?”
      说完朝地上瞅了一眼,头发乱七八糟的宫远目光里全是怨恨。他补充:“算作赔罪。”

      等回过神,我已经来到了大叔所说的“天下第一宫饭团”。
      “原来你就是新的经理,”宫大叔倒茶的手在空中顿了顿,“那真是辛苦你了,阿远这小子很讨打吧,请一定不要手下留情。”
      宫远差点把筷子戳进他鼻孔:“辛苦的是我好吗!我才转到稻高两个星期,这疯子就天天针对我。我说啊,我跟你到底什么仇什么怨?”
      的确,你跟我无冤无仇,和你争锋相对也没有正当理由。我在心里很诚实地回答了他,嘴上却毫不留情:“那咋了,就是看你不爽。”
      话讲出口我才意识到不妥,他亲爹还在这呢!可宫大叔不仅没生气,还托了个腮一脸兴致盎然。我瞬间就明白这一家子都不正常。
      原来我妈曾经和这么无厘头的人相处过啊。
      “对了,小姑娘,你认不认识——”
      “啊!”
      一个不留神,宫远把茶水撒了一地,连声的惊叫堵住了宫大叔的话头。大叔无奈地去杂物间拿拖把。我趁机怼了怼宫远的胳膊,嘴巴往那边忙活的身影一努:
      “他叫什么?”

      *

      “了解我妈过去的大叔叫宫治。”
      我像一位朝拜神山的朝圣者一样,把这句话整整齐齐地写进日记本。
      “他身材高大,相貌端正,可惜儿子性格恶劣。”
      一想到宫远我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写完最后一笔,我赶紧往前翻。
      “我从来没见过妈妈笑得那么开怀。母亲素日最多露个门牙,明明没有时刻保持稳重的必要。虽然我是她的女儿,并且自信十分了解现在的她,但我也必须承认我对过去的妈妈一无所知。”
      “照片里的黄毛嚣张地将妈妈搂得死死的,这种搂法我只在情侣中看到。”
      “他们是恋人吗?”
      一阵难以抑制的抽痛席卷而来,我知道我是想起了那个把我们丢在一边整整十六年的男人。
      我凝视住相片中那只碍眼的手。
      妈妈,既然有其他人爱你,你为什么要和那个男人在一起,生下我呢。

      *

      “小丫,来这边搭把手!”
      我嚷嚷着都上高中了别再喊我小丫了,她装作没听见:“快点小丫!”
      妈妈双手紧紧抱住一桶油,下巴朝地上的另一个小油桶和上面的漏斗一点:“你扶着,我倒。”
      夜晚静悄悄,除了缓慢向下流淌的油,似乎一切都静止了。
      她一边倒一边不自主地发出用力的声音,才只倒了一半不到就快速地把油桶放到地上,溅出来的几滴油点上了我的脸颊。
      “怎么这么重……”妈妈转了转手腕,才下班,连西装都没来得及换。窄袖口挽不了多高,卡在不上不下的位置。
      “我来吧。”
      “你有什么力气?”我妈瞟了我一眼,“扶好,再来。”
      可没过多久,我妈就又把油桶放下了,这一次还差点把桶砸出个洞。
      “所以说让我来啊。”
      妈妈的语气不容置喙:“快,扶好。”
      这个时候就特别恨自己不是一个男孩。不,与其说恨无可更改的性别,不如说讨厌自己始终躲在她的庇护下,连这么简单的事情也没有办法替她分担,只会用性别刻板印象当做挡箭牌。
      终于倒完了,我妈出了一身汗,我也出了一身汗。
      “好累。 ”
      我妈戏谑地笑了:“我觉得换水桶更累些。”
      “也是。”
      我们可是用水桶砸烂过饮水机的奇女子。
      我和妈妈毫不顾忌地躺在客厅的地板上,胸脯起起伏伏,天花板就像另一片星空弥散在头顶。
      “妈,上面有蜘蛛网诶。”
      回应我的是一串轻轻浅浅的呼吸声。她又睡着了。
      我蹑手蹑脚地去她的卧室拿被子。她的房门大方地敞开着,以一种别样的姿势诱惑我。被智慧之果引诱的亚当夏娃最终离开了伊甸园,而我站在门口,一时竟然不知该不该进去。
      如果我没有发现那张照片,没有遇到宫治,或许我还能像过去的千千万万遍一样无知地走进这片伊甸园。可惜潘多拉的宝盒已经打开,那些有关她十八岁的疑惑已如荆棘般缠住我的双腿,我没有选择的权利。
      妈妈的被子是白色的,和我认识的她一样。抱着被子走出去,我瞧见躺在地板上酣睡的妈妈和她散开的短发,突然闪现出一个念头:
      或许妈妈本来不是白色的。只是——
      我想得出神,竟然没注意脚下的电线,以一个滑稽的姿势摔倒在地。情急之下,我无意识地抓住床头柜的抽屉拉手。谁知不抓还好,一抓整个柜子都被拽倒了。好在就算弄出这么大声响,妈妈都没醒。
      我一边揉腿,一边将因故而剖开肚子的抽屉推回去,顺便找找有没有跌打止痛药。
      安眠药、止泻药、消食片、布洛芬、书、信纸。
      我的手指忽然悬置在空中。
      还有,一叠侧漏出大额日币的牛皮信封。

      *

      “你爸做慈善吗?”
      又是班主任的课,我拿胳膊肘碰了碰宫远。他睡着了,脑袋往前往后,往左往右,如果不是在上课,我绝对会拿手机把他现在的样子拍下来作为以后威胁他的筹码。
      “我知道你听到了,快说话!” 我心一横,“无所不能的宫大人。”
      果然,他鼻腔里冒出一声带着傲气的哼,装作才醒过来一样抬起眼皮。
      “我爸?别人去慈善他还差不多。干嘛,你爸做慈善?”
      他说话声音太大了,班主任疑神疑鬼地回头逡视。我飞速戳了戳宫远的腰,而后假装无事发生坐得端端正正。
      “我没有爸爸。”
      宫远疼得龇牙咧嘴,在书桌下朝我竖了个中指,我不甘示弱地回敬他两个中指。
      “你妈干什么的?”他问。
      “律师。”我一顿,“你妈又是干什么的?”
      “我没有妈妈。”
      橡皮擦从书桌滚落到地上,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后又滚落到另一边,命运的罗盘转啊转,最后停在宫远的脚边。宫远不耐烦地帮我捡起来,我接过,没说谢谢。

      社团活动时间,宫远告诉我在他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
      “是我爸出轨还是我妈出轨,鬼才知道。”他故意摆出一副漠不关心的表情,故意用难听的语言地叙述一个好似别人家的故事,俊朗的五官平铺成一幅清淡的水墨丹青画。
      “但至少现在你能和你妈见面啊,总比我那个死了一样的爸爸好。”
      学姐叫我过去帮她搬东西,我赶紧把宫远推开,想起什么似的,又悄悄凑近。
      “干嘛。”他摆出凶凶的表情。哎呀,其实仔细瞧,这家伙长得确实赏心悦目,难怪没花多大力气就和同学们打成一片了。
      我笑着说:“明天训练结束后宫饭团见。把你爸叫上,就说有客户找他。”
      不等回复,我说完旋身就走,宫远在我身后甩手帕:“你这人!”
      我知道他一定会来。别看这小子整天对我骂骂咧咧只差上手打架,他其实和我一样,都是寂寞的孩子。

      *

      我在妈妈床头柜里发现了整整十五封信,并且每一封背面都有一行名为 MIYA(宫)的落款,字迹潦草得说龙飞凤舞都不过分。
      如果这些信里装的是五颜六色的写满寄信人对我妈爱意的信纸,就算他还恶心地喷上了劣质香水;或者是一堆辱骂信或恐吓信,我的反应都不会像现在这么剧烈。我最多把它们拿到我妈面前讽刺几句,生几天毫无意义的气。而不是失眠一晚,第二天神神秘秘地叫同桌把他爸拉出来被我审讯。
      但那些信封里装的是钱。署名还是我同桌的父亲、曾经和我妈有过不知道多少交集的姓氏。
      你说,在这匆匆人世间,除了外公外婆,还有谁可能给我妈寄钱?
      还有我那沉默了十六年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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