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二章 ...

  •   已过清明,天气还是冷得该死。我在饭团店门口踱步着吹冷风,宫远一个人在路边玩滑板,染得乱七八糟的头发经风吹得飒飒。
      “喂,你爸怎么还不来?”
      宫远右脚一踏,滑板应声而起,稳稳地被少年抓在手里。
      “他昨天才回家,能答应来就不错了。”
      “我不是叫你告诉他是生意上的人找他吗?”
      “有什么用,”宫远哼道,“他才不管生意呢。”
      我觉得有些奇怪,最终还是什么也没问。这天越来越冷了,寒气从我脚底板开始向上攀爬,贴着大腿经过肚子,直爬到脖子去。我实在忍不住了:“喂,你是他儿子,应该有店面的钥匙吧?快开门进去我要冷死了。”
      “为什么我是他儿子就会有钥匙?这店又不是我爸的。”宫远一脸莫名其妙。
      我也一脸莫名其妙:“上次不是你爸叫我来他店里坐会儿的吗?是我失忆了还是你失忆了?”
      宫远听了我的话后愣在原地。又一阵冷风吹过,我慌忙抓紧了外套,用仇恨的目光瞪着他。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恍然大悟地拍了拍手。
      “等下!你不会……哈哈哈!”
      宫远没有任何征兆地大笑起来,俊朗的五官笑得乱抖,路人纷纷递来疑惑的眼神。我走过去踹了他一脚,他继续大笑,笑声把他的话切割得断断续续,勉强可以听清几个词:“哈、你不会是把、把宫治当成、当成我爸了吧?”
      我呆住,从牙缝里蹦出一句话:“宫治不是你爸谁是你爸?!”
      他笑得越来越放肆越来越欠揍。正当我准备出手打人时,一串不属于我们的脚步声传来,稳健中带着几丝随意的轻浮,宫远弯腰捂住肚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往脚步声的方向指道:
      “宫治是我的小叔,我爸叫宫侑!喏!”
      来人一身潮紫色卫衣外套,脚踩一双更潮的紫色篮球鞋。黑色鸭舌帽挡住了他的脸,脖子前还晃荡着几条银色铁链。
      这是什么上世纪嘻哈潮男?
      男人走近我们后才把帽子取下来,一头耀眼的金发桀骜地跳跃出来,我猛地定在原地,视线无法从那头金发上挪开。他直接绕到宫远背后,对着宫远的背就是亲切的一巴掌,一边拍还一边晃着鸭舌帽扇风。
      “臭小子,这么慌把你爹叫出来干嘛?你爹刚出摄影棚连澡都没洗。”
      “放开我。”宫远止住笑,将男人的胳膊撂到一边,摆出一副冷酷的表情揉了揉肩。男人一脸受伤地摇头叹气:“儿大不中留儿大不中留。”又急切地抬眼:“小子,你不是说要给我介绍美女吗?人呢?”
      宫远抬了抬下巴,男人顺着方向看过来,我在这一刻终于看清了他的脸。同宫治大叔一样的狐狸眼,高鼻梁,薄嘴唇。不过比起大叔的文雅,眼前人更具侵略性。

      宫侑冷冷地打量着不远处的小姑娘。
      十六七岁,单薄瘦削,五官深邃,短发利落地往耳后拢。
      他凑到儿子耳边,骂道:“你是不是找打?这丫头都可以当……”
      宫侑突然转向她。
      “……我女儿了。”

      我和来人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儿,直到宫远等不下去了,用手往我眼前一扫。
      “有事说事,没事回家 。”
      我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只是呆呆地盯着宫侑,和他身后缓步走来的女人。
      我妈来了。
      很久以后再回想起这天,我也只觉得魔幻。我妈为什么来、什么时候来的,我一概不知。我只觉得她脚下的那条马路像是横亘在宇宙间的银河,而她涉水而来,格绒裙摆翩跹。风吹得她的大衣微微摇晃,不久前刚修理的短发随风散开。这么一看她的身形更加消瘦了,我甚至害怕下一秒她就会倒下。
      不过她走得很稳,一步两步来到了我们身边。
      “妈妈,你怎么在这里。”
      我弱弱地问。
      妈妈的目光自然地拂过宫侑,视线转而在宫远身上停留了很久,最后才落到我身上。
      “跟同学出来玩啊?难道是男朋友?”
      我不停摇头,还没从接二连三的震惊中走出来。我妈笑出了声,拍拍我的肩:“我要去事务所一趟,钥匙拿了吧?”
      我不停点头。
      她放心地准备离开,经过宫侑时,我妈十分得体地慰问道:“宫先生,好久不见。”
      宫侑回复说:“嗯,好久不见。”

      *

      我时刻观察着宫侑的表情。
      旧相识见面总会有些情绪起伏,但若是旧相好就不一样了。管他宫侑还是宫治,我怀疑宫远的爸爸是我父亲,那就得拿出装钱的信封之外的证据,微表情就可以证明些什么。比如他现在这幅模样,待我妈走后,宫侑傻在原地,嘴巴微张,双手还以一种十分诡异的姿势凝固在空中。
      没有错,你就是——
      “小姑娘,你是她的女儿吗?”宫侑一把抓住我。
      “啊?对、对。”
      “天哪,原来是你!这么多年不见,你都长这么大了。”宫侑摸摸我的耳朵,又摸摸我的脸,狂热地喃喃,“看这眼睛,这鼻子,啧啧,一模一样啊!”
      我被吓得不轻,拼命从这个四十岁潮男的手下挤出一个头,朝也是一脸震撼手足无措的宫远对口型:你爸疯了!还不来救我!
      等宫侑被宫远拖开,我脸都要变形了。
      平静下来的宫侑又摆出一副冷漠的态度,带着成年人礼貌的客气和对小孩子刻意的关照,视线若有若无地往我这边扫,被我抓到后又装作若无其事地挪开。
      你告诉我这是个四十岁的成年男性?
      我深吸一口气:“大叔,你跟我妈到底什么关系。”
      大叔冷眼看过来:“你把你妈的联系方式给我我就告诉你。”
      看来这是一场拉锯战。
      那天我们从饭团店转战到咖啡店,最后战场甚至扩大到麦当劳,我都没有从宫侑叔叔嘴里套出一句关于我妈的旧事。饮料倒是喝了不少,回家后我跑了好几趟厕所。
      看妈妈和他打招呼的样子,他们明明就是认识的,他明明很有可能是那个失踪了十六年的男人。
      但他为什么是这种反应。
      反复找我要她的联系方式,接二连三地确认我妈的情感状态,还非要求我给他们安排见面。
      我的脑袋要炸掉了。
      临走前宫侑又一次拉住我,欲言又止,我怕极了,顺势也拽住了宫远。臭小子这次有良心,没把我的手甩开,而是稳稳地接住我对他爸爸说:“别玩了,我和治叔找了你一个月,快给我回家。”
      宫侑瞬间就缩回了手,一副不敢笑的样子。
      宫远与我咬耳朵:
      “我从来没见我爸这么疯过,他肯定对她一见钟情了。”
      我把他的头推到一边,拍了拍手上的灰,故作老沉地说:“才不是一见钟情呢,他们原本就认识,或许二十年前还有些故事。”

      *

      宫远求我让我妈跟宫侑见一面,我说除非你从五楼跳下去,不然我不干。于是他真的摆出一副要跳楼的架势,吓得我赶紧把他拉回来。
      “真是的,一个二个都这么麻烦。”我叹了口气,抓起橡皮就往他脸上砸。破天荒地宫远没有还手,呆望着我傻笑。他说宫侑下了死命令,我要是不答应他,他这辈子都别想再进家门了。
      “我爸似乎是认真的。”
      宫远的眼睛和他爸爸几乎一模一样,我死死盯住这双酒黄色的细长眼睛,企图从中破解一些谜题。但除了发现他昨晚没睡好眼球里全是红血丝之外,一无所获。
      “你不介意吗?如果我妈妈成了你妈妈。”
      “有什么好介意的,父母是父母,我们是我们。我还巴不得来个人把他拴在家里。”
      我眯起眼。
      他见我有所动摇,更加了把火:
      “如果你不答应我,我就要睡马路,睡马路就休息不好,休息不好排球比赛就会输,你斟酌一下吧。”
      可恶,我可不想背上耽误稻荷崎夺冠的罪名。
      “好吧。”
      宫远嘴角一歪。
      “可是,”我及时打断他,为表事情的严肃性还拿了支铅笔抵上他的脖子。
      “你得帮我做件事。”

      *

      五月中旬,天气越来越热了,街头巷尾的时髦精们已经穿上了细带长短裙,花花绿绿,很有生机。
      我敲响妈妈的房门,从门缝中隐约看见她在挑衣服。我便自告奋勇说要给她挑裙子,妈妈架不住我的热情,只好依着我来。
      她衣柜里基本都是浅色的衣服,黑白灰职场标配,日常中很难得见她穿一次别的颜色。妈妈总是给我一种干练清爽的感觉。
      可这样的她,曾经也是某运动社团的经理,会坐在场内扯着嗓子给大家喊加油,也会被现场气氛带动又哭又笑忘乎所以,连身旁的人搂住了自己都不知道。
      我在妈妈衣架上留恋的手指停住了。
      “妈妈年轻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啊?”
      “你看过照片的呀。”
      不,不是说外貌。
      妈妈换上我选的相对没那么单调的黑色长裙,裸露在外的肌肤显出病态的苍白,疏于锻炼的皮肤有些松弛。她已经四十几岁了,而我只有十六岁,这太残忍了。我鼻尖一酸,匆忙移开视线,不忍心在她的□□上多做停留。

      我让宫远父子八点半之前先进游乐园,而我和妈妈稍迟些再来,为了让他们顺理成章地见面还得营造偶遇的假象。为此我特意起了个大早,打电话炸到宫远家提醒他不要忘了时间。接电话的是宫侑叔叔,听声音刚醒没多久,气得我差点当场取消约定。
      “我妈最讨厌迟到的人了!”
      “我知道我知道。”他好整以暇地打了个哈欠,这是四十岁吗?明明连十四岁都不如!我愤怒地摔电话,声响太大惹得我妈问我出什么事了。

      尽管时间还早,游乐园已经人头攒动。我拉着妈妈一路过五关斩六将,穿越茫茫人海,终于来到中心广场。
      宫父子正在路边买冰淇淋。宫远的第六感跟算命的一样准,立刻抬头和我对上了眼。我使了个眼色,他一脸胸有成竹,拉着他爸鬼鬼祟祟地走来。
      “诶,阿远和侑叔,你们怎么在这里?”我大叫一声,一边喊一边看我妈的脸色。
      “天哪,也太巧了吧?!你们今天也来游乐园?”宫远也装作才看见我,故意抬高了音量。
      大人们扶额,无可奈何地把头转向一边。
      宫远怼了怼宫侑叔叔的胳膊,宫侑只好不情愿地配合:“遇上了也是缘分,我们一起逛吧。”
      我在旁边气得牙痒痒,你不情愿个大头鬼!
      我妈倒是笑了,她静静地将头发往耳后拢:“行啊。”
      于是,我和宫远走在前面,两个大人走在后面。
      我沉吟一会,悄悄靠近抱着手的宫远。
      “你刚刚演技太差了。”
      他白了我一眼:“你好意思说我吗。”

      *

      我不知道宫侑和我妈发展得怎么样,反正那天我玩得很开心。
      宫远这个小怂包自己去鬼屋就算了,还非要拉上我一起去。我妈婉言谢绝了我的盛情邀请,宫侑叔叔就自告奋勇留在外面陪她。临走前我极不信任地看了叔叔一眼,今天的他穿得正常许多,简单的黑白灰三件套,就连头发也染回了原本的发色,晃眼一看还以为是治叔。
      他俩在鬼屋门口找了把椅子坐下,距离不远不近,看得我不禁替宫侑着急:拜托你不是要追我妈吗你主动一点啊!
      我想起什么似的拍了拍脑袋。
      “宫远,叫你做的你做了吗?”
      步入鬼屋,触目先是一条狭长的甬道,我和宫远一前一后穿过,顺声问道。宫远可能想回头看我,奈何空间不允许,只好微侧半张脸。
      “做了做了,姑奶奶,我办事你放心。”
      我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隐匿在黑暗中的鼻梁,配合上他此刻的动作,诡异中透露着滑稽。
      那天下午我把所有我知道的和猜测的一切都告诉了他,他听完捧腹笑了至少半分钟,这期间我一直强忍住揍他的冲动,耐心等他渐渐平复呼吸。
      “笑够了吗,笑够了就给个定数,帮还是不帮。”
      宫远与我对视:
      “所以你要我去我家找可以证明我爸是你爸的证据是吧?”
      他又想笑了,在我一记眼刀飞去后,他好歹深吸了一口气:“不是不行,可你觉得什么可以当作证据?”
      “照片,信件,或者是十六年前的医院诊断书啊,机票啊什么的,都可以。”
      “我连床底都找了,真的没有。再怎么说我爸也不会做出这种,抛妻弃子的事啊。”
      终于从暗无天日的甬道走出去,迎面就来了一个带着小丑面具的工作人员,宫远淡定地把人家推到一边,说:“而且如果是真的,我们就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了。”
      “是又怎么样。”我把从左边弹出来的荧光骷髅塞回去,宫远就站在不远处等我。这时墙上冒出许多看不清颜色的液体,黏糊糊的恶心极了,不过就算闭着眼睛也猜得出来是红色颜料。我不小心碰到了,没忍住嫌弃一番,顺便同被我撞到的工作人员说了声抱歉。
      “你真的了解你父亲吗?”
      前路黯淡,我伸手抓住宫远的胳膊。天天运动的少年比我高出一个头,明明之前也有过几次不经意的近距离接触,直到今天我才发现他身上原来有股舒心的松枝香。难不成他喷香水了?
      宫远没有回话。远处微光闪烁,我们齐声说道结束了,与彼此交换一个眼神。他的眼睛在暗处隐隐璨璨,我心中有点奇怪的滋味,动作夸张地移开视线。呼,还好他没什么反应。
      刚迈出门,就见排成一溜的工作人员齐刷刷地向我们鞠躬敬礼。
      “同学,你们快说说有哪些可以改进的地方。”打头阵的工作人员眼泪汪汪地拉住我,“我们使出浑身解数,你们连叫都不叫一声,到底哪里不够刺激?”
      妈妈和宫侑就站在店门口等我们,还是保持着不远不近的成年人社交距离。我随便应付了几句就不耐烦起来,妈妈替我俩向员工道歉:“不好意思,这两个孩子一直都这样。”
      宫侑却径自走到我身边,问:“接下来去哪儿玩?”

      所以为什么我要和宫侑一起坐过山车。
      妈妈和宫远一人一个冰淇淋,守在场外同我们招手。我生无可恋地看了眼旁边的宫侑,这会子可以很清晰地观察到他眼角细细的皱纹,以及他深陷的眼窝。
      我又看看他的肚子和头发,庆幸地感叹了一声,宫侑兴致盎然地问我怎么回事。
      “还好你没有秃头也没有啤酒肚。”我说。
      宫侑一愣,随即大笑起来。
      “小朋友,就算退役了,我好歹也是个运动员好吗?”
      我不喜欢他叫我小朋友,于是把头别到一旁。过山车在这时缓步启动,脚下密密麻麻的人头逐渐缩成蚂蚁般大小。我接着问他:“你是不是和我妈谈过恋爱?”
      过山车已经到达启动位置,机体在轨道上一顿,下一秒突然就开始向上爬,越到弯顶速度越慢。我抓紧放在胸前的防护栏,宫侑也把手放了上去,他张嘴,在话音出来的刹那,过山车嗖地就冲了出去。
      风急急地刮过我耳畔,宫侑似乎说了什么,但都被风吹散了。于是我抬高音量,尽平生所能朝天大吼:“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宫侑的脸被风吹变形了,“我!没!有!”
      这句话刚从嘴里出来就被甩在身后了,我突然感到隐秘的兴奋。
      风声是如此大,大到震破喉咙也只能勉强得以一闻。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什么都可以问,什么都不用在意?
      “宫——侑——”
      “干——嘛——”
      “你和我妈是不是高中就认识了!”
      “是!”
      “你是不是喜欢我妈妈!”
      “是!”
      “你是不是因为我妈才把头发染回来了!”
      “是!”
      “我非常、非常讨厌你,你知道吗!”
      “我知道!”
      说到这里他笑着,双手松开防护栏,大张着伸向空中。“呀吼——”他胡乱叫喊,像个和我一般大的孩子。掠过脸庞的疾风也同他一起撒野,一瞬间叫我还以为身边坐的不是文明人,而是一个来自东非草原的旧世纪土著。
      但是,好开心,真的好开心。
      我也把手探进空中,哇啦哇啦地跟着宫侑一起乱叫。他的叫喊和我的叫喊交叠到一块,有那么一会我竟然觉得本来就应该这样。本来我就该和他一起来游乐园,和他一起坐过山车,一起发出奇怪吓人的喊声。也许从最开始,我们就应该成对而行。
      这想法过于吓人,可又出现得那么自然。于是我只好叫得更大声,希望借此把所有烦恼都忘掉。
      “宫侑叔叔。”
      “干嘛?”
      我们的手掌在上行的时候撞到了一起,还来不及为撞痛的关节哀悼,过山车就猝不及防地向下冲,隔壁水上乐园不知谁的水枪威力这么猛,直接越过铁栏杆喷到了我和宫侑这里。在水击中脸时我尖叫一声,宫侑也尖叫一声,于空中抓住我的手。
      他张嘴,似乎说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听到,鼻子却不设防地酸掉了。都怪肾上腺素,我想。

      曲折的过山车之旅终于结束,我的皮筋在过程中被吹飞了,宫侑精心打理过的头发也吹得跟鸡窝一样。
      他帮我取下胸前的护栏,又拢了拢我的头发。我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一切,以默许的姿态允许他走进我。
      宫远和我妈迎上来,看到我们现在的囧样直接笑成两个傻子,我突然担心刚才疯狂的对话都被宫远这个阴险小人听到了,紧张地拍了他一掌。
      宫侑拉起我:“走吧。”
      他的手指很冰,脸上带着浓浓的笑意。原来和我坐过山车对他而言也是一件乐事吗?
      “宫侑叔叔。”
      我叫住了他。
      “怎么了?”
      还有一个问题没问你。
      “你是不是认识我爸爸。”
      宫侑没有任何迟疑地、重重地点头。
      “是。”

      我欲言又止。
      我本来想问,你是不是我的父亲。

      *

      我力荐妈妈坐一次大摆锤,但她十分坚决地拒绝了我。这一上午全是我和宫远在玩,要么就是童心未泯的宫叔叔,我逼她必须去玩一个项目。她被我吵得头痛,只好随便指了指天鹅湖:“我去划船行了吧?”
      陪妈妈一起去的责任落到宫远身上,我和宫侑因为方才的过山车,脑子现在都在晕。
      又是和宫叔叔的“二人时光”。
      真意外,我竟然丝毫不觉得尴尬,反而还有些乐得自在。宫侑摘下墨镜后也没玩手机,我们一起望着湖里划了半天也没前进一步的那对人傻乐,时不时毫无恶意地点评几句。
      此前一直在我们附近乱逛的几人嗅到时机,像猎犬一样朝宫侑叔叔扑过来,不是要签名就是要合影。宫侑跟先来的几个人合影后,发现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皱起眉头。
      “不好意思,我正跟我的家人在一起,能给我们一点私人空间吗?”
      他自然地将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如是说到。粉丝吵了几句,最后实在不好说什么,只能闷闷地散开。联想起宫治叔叔先前在咖啡店的遭遇,我颇有些好奇:“你不就是个运动员嘛?怎么这么多人认识你。”
      “你之前不就不认识我吗。”
      我哼了哼:“我又不喜欢排球。”
      宫侑没理会我这句夹枪带棒,他眯眼和善地说:“我算是发现了,你这小家伙还真是能说会道。”
      “我又不是哑巴!”
      湖中那边,许是许久未有进展,宫远气急败坏地往水里砸浆。我见状大笑:“叔叔,我早就想问了,阿远这家伙是不是随你,脾气这么差劲。”
      宫侑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
      “这小子哪比得上我。我高中时代可把所有能干的坏事都干了个遍,阿远要乖得多。”
      “打架抽烟喝啤酒,都干过吗?”
      “对,都干过。”
      “我觉得不太像,”我说,“你现在看起来很大人。”
      “什么样的大人?”
      神秘又出其不意,虽然爱掉链子,关键时刻又能使人安心的大人。
      这种话当然讲不出口。我信口胡诌:“不大靠谱的样子。”
      “这样啊。”
      宫侑好像在遥望船上的母亲,又好像没有。他只是把目光放在那个方向,就那样呆呆的、安静地守望着。
      我妈接过船桨,摸着宫远的头说了几句。我看宫远都快哭出来了,还努力咬牙硬撑。
      “宫侑叔叔,我妈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呢?”
      “嗯,很难总结呢……”宫侑沉吟一会才开口,“很漂亮,很有活力,曲奇饼干做得很好吃。”
      我突然激动起来:“我知道!不软不硬刚刚好,也没有很甜!”
      “没错!”宫侑转向我,眼里闪着光,“而且每次我们训练,她都会抱着笔记本一边啃手指一边看球场!对了,她那时候特别喜欢露出八颗牙齿大笑,为人亲切和善,可比你温柔多了。”
      我啧了啧,没往心里去:“还有呢?”
      “还有……哦,她不喜欢稻荷崎的校服,高二写过一封关于校服改制的意见信,逼迫排球部的所有人都签了字,最后亲手交给校长了。到底有没有成功呢,我现在也记不清了。
      “而且她十八岁的时候尤其喜欢黄色,买了好多黄色的连衣裙和吊带,没过几个月就又喜欢上白色。我一直没告诉她其实黄色更称她呢。
      “对了对了,除了出任社团经理,她有时还会在外面做模特打工,因此也认识了很多不太正道的人。我可看不惯了,不过你治叔叫我别多管闲事,哎呀他懂个屁。不过你妈妈那会儿也很任性,有一次甚至跟居委会吵起来了,半夜给北队——哦,就是我们高中社团的队长——打电话,叫他来帮忙。
      “你妈妈不吃葱你知道的吧?不仅不吃葱,还不吃肥肉,鸡蛋从来只吃蛋白不吃蛋黄,我第一次见这么挑食的人。
      “还有啊……”
      宫侑越说越兴奋,我却渐渐听不下去了。心里像有块石头压着,很堵很堵。

      我认识的妈妈,从不挑食,不管是葱、肥肉还是蛋黄,都会全部吃掉。
      我认识的妈妈,谨慎小心,从来不会热血上头跟居委会吵架,更别提什么任性。
      我认识的妈妈,永远稳重得体,我只在故去斑驳的相片里见过她的八颗牙齿。

      我必须承认,我不了解我的母亲。

      *

      回程,我同宫远传短信:
      不管你爸是不是我爸,今天我都很开心。
      宫远回得很快:
      所以我爸到底是不是你爸?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在坐过山车的时候,在湖边看你们划船的时候,在我们一起吃章鱼烧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我们就像真正的一家四口,美丽强大的妈妈和帅气逼人的爸爸,一个调皮的儿子和不服输的女儿。我们好似从没有分开过的、完整的一家人。
      我只知道,有那么一瞬间,我发自内心地许愿,那个坐在我旁边尖叫、聊妈妈的少女时代聊得头晕脑胀的男人是我的父亲。不考虑前尘往事,只着眼于现在和未来的那种父亲。
      也只有那么一瞬间而已。

      *

      我问妈妈是不是早就认识宫侑叔叔。这是这一个月来,我第一次主动在她面前提起宫家的那几位。妈妈对我的提问并没有感到惊讶,相反,她像一直在等我开口似的,不带丝毫犹豫地说出他们的故事。

      宫双子那届稻荷崎男排强得发指,高一就有人传同级的宫侑是个天才,不过顽劣不化,还有轻视女性的嫌疑。尽管如此,追求他的女生还是很多,或许都被他那张脸骗过去了。
      我妈加入稻荷崎,纯粹出于外公的要求。外公与时任稻高男排监督的黑须法宗是老朋友,见女儿多病,对排球也不排斥,便私下请黑须拉女儿入伙。她也因此结识了发球吓人的宫侑和球风爽利的宫治。
      现在回想起来,我妈说对他们印象最深刻的就是特爱打架。别的双胞胎都能和谐相处,只有宫家这两个三天两头就要干一架,直打得鼻青脸肿,连最有威信的前辈来拉架都不放手。
      “你宫侑叔叔十六七岁的时候不喜欢读书,每次都考年纪倒数。但如果是排球,让他练到深夜都没问题。后来他也走上了职业选手的道路,算得上得偿所愿吧。”
      “我看宫远对排球就没这么执着啊。”
      “父亲是父亲,孩子是孩子。”妈妈微笑着说,我们已经来到家门口,妈妈转动钥匙的声音在楼道里寂寞突兀地回响。
      门缝透出几缕亮光,沙发上坐着一位两鬓斑白的女人。
      我妈有些惊讶:“妈,你怎么来了。”

      *

      外婆催我赶紧去睡觉,不要打扰她们母女相会,我没好气地叹了口气。自从外公去世后,外婆的性格就越来越不羁,经常想一出是一出,深更半夜敲我家门是常有的事。
      妈妈不问为什么,也从来没抱怨过,就只是像现在这样,给外婆泡一杯她喜欢的乌龙茶。很多时候我会卑劣地怀疑妈妈到底是不是外婆的女儿,正如我会怀疑我到底是不是她的女儿一样。除了相貌上的相似,我们的个性全都大相径庭。
      小学四年级前妈妈工作忙,无力照顾我,是外婆主动挑起了带臭屁小孩的工作。那时她还没有这么多皱纹,头发还是充满光泽的灰色。夏天,外婆会在我午睡时为我摇扇纳凉,蒲扇轻轻地搅动起满屋昏影,尘埃在懒懒的阳光下舞动。我总想伸手抓住几颗,到头来只有扑空的份。
      那时外公也还健在,他会把我抱起放在脖子上,抓紧我的小手「骑马蹬」。坐在他身上的我,脑袋时不时抵住天花板,吓得呲啦乱叫,外公就跟着发出一串古钟般雄厚的笑声。
      偶尔妈妈下班早,我们就一起吃饭。外婆做的饭菜最好吃了,可惜,具体什么味道,我早就记不清了。
      每每外公外婆在家,妈妈的话也会变得格外多。工作生活,喜怒哀乐,细细碎碎地讲一大堆。我和外婆一起竖起耳朵听,贪恋地把妈妈的一切都吞进肚子里。外公就趁此疯狂夹菜,默默地吃掉了大半盘。
      他们是我最亲近的家人,因为他们,我的童年很幸福。

      我妈和外婆聊到半夜,只不过声音越来越小。我蹑手蹑脚地走到客厅倒水喝,没听清她们的对话不说,还差点摔了一跤。外婆低声道:“注意安全”。
      她们坐在沙发上,原本昏暗不堪的灯光因这两个女人的到来而变得十分温馨。她们彼此侧身,面对面坐着。从这个角度,外婆的脸清晰可见:古铜色皮肤松弛地挂在面上,一层一层堆起皱纹,老年斑布满全脸。
      我突然意识到,我的外婆也老了。
      妈妈握住外婆的手。
      时间照常流逝,可这一刻她们的定格忽然显得无比神圣。女儿与母亲的手交叠成影,一片时空攀咬住另一片时空,轻柔地啃噬着、嬉闹着。生命的起伏碰撞成火海,我好像看见火花自她们身后静谧又爆烈地升腾而起。直至时间尽头,宇宙坍缩。
      沙发上坐着的只是两个平凡女人而已。

      我起床时外婆已经走了。妈妈换回往日干练的西装,短发卡在耳后。她端来一盘馒头和外婆榄的榨菜。还是熟悉的味道,我吃了一口后满足地抬起头:“不愧是外婆啊,味道一如既往。”
      忽然间,妈妈没有任何征兆地站起来,走进厨房。我怔怔地看着妈妈离开,感到一丝不安,于是踮起脚走到厨房伸头一看。妈妈双手抱胸,倚靠在窗边,时不时摸摸鼻子。
      晨光轻柔地扫在她的鼻梁上,轮廓温柔得残忍。
      她在哭。
      我装作无事发生,又悄悄坐回餐桌。

      *

      宫侑叔叔和我妈交换了联系方式,从此可以直接消息轰炸她。
      我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对是错,由我主导的这场戏到现在已经彻底脱轨了,我甚至无法辨明自己的情绪。
      起初,我的目的是弄清宫侑到底是不是我父亲。
      现在呢?
      周六,排球部加练,美女前辈嘱托我早点来学校。
      出门时我遇到了宫侑叔叔,也许觉得可以回归本性了,他今天又是一身花花绿绿的夏威夷衬衫。头发没染回去,和治叔一样的黑色恒久留了下来。
      我故意没跟他搭话,其实是不知道能说些什么。现在他又是以什么身份站在我面前?知名排球选手?我朋友的父亲?我妈妈的老同学?我的爸爸?
      哪一个都不完全是他,但哪一个又都可以用来描述他。我轻松地将“宫侑”与“爸爸”联系到一起,竟然没有感到不适,甚至冒出几分期待。无法理解,无法理解,我摇头试图把这种疯狂的念头甩出大脑。
      “你去哪儿?”
      我被宫侑拦住了,他摘下风骚的墨镜,一双眼皮懒散地耷拉下来的眼睛含笑,十八岁的黄毛在我眼前和他重叠。一把岁数了还是满脸风流样,真叫人讨厌。
      “学校,你儿子今天训练,你不知道吗?”
      “说话礼貌一点。”他拿起墨镜腿敲我的脑袋,声音突然严厉起来。我有些生气,你是谁,哪里来的权利训我。
      我推开他的胳膊,结果又被宫侑给拽住了。
      “小朋友,你妈妈在家吗?”
      “不在!”
      我恶狠狠地回道,拔腿就跑。

      你又是我妈妈的谁,你凭什么可以随便靠近她。

      宫远趁中场休息来到我身边,他说我现在脸臭得像是被人偷了三百万。
      我一见到他那张和宫侑相似度达99.9%的脸就想揍人,但部员都在,我只好抓紧自己的短裤一脸阴沉地看他。宫远被我的目光整得发毛,还呛了口水,他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番,遗憾地说:“你别故意作出那种表情啊,明明挺漂亮的。”
      “你要是不长那张嘴也挺帅的。”我反唇相讥,明显没什么威慑力,他翻了个白眼就重新回去训练了。
      一整天我都没什么精神。耳边响起男孩们此起彼伏的叫喊,充满气的排球触地复弹起,留下许多耐人寻味的尾音。
      宫远打的位置也是二传。也许这玩意儿真的可以遗传,他高一就被选为首发球员,也有“天才”的称号。除了没有一个双胞胎弟弟与他作伴,宫远几乎就是二十年前的宫侑。
      我抱着笔记本,注视他练习时的侧影。
      那张和黄毛几乎一模一样的脸蛋,从球场这边,晃到球场那边。
      我的情绪也从一开始的愤怒,慢慢变得模糊。
      二十几年前,他们也像这样吗?
      她站在我现在站的地方,他站在宫远所在的位置。她在他发球得分后拼命尖叫,露出八颗,不,十六颗牙齿。而球场上的他,握紧双拳,与兄弟伙伴为赢下的每一分用力击掌。
      其实我也没有那么讨厌宫侑,非要说的话,我嫉妒他。
      他见过我最爱的女人的十八岁和她的八颗牙齿,知道她只吃蛋白不吃蛋黄。他见证她的意气风发,她陪他走过了他的意气风发。
      可我一直以为妈妈勤俭持家没有忌讳,甚至无法干脆利落地帮她倒油。
      如果宫侑和她在一起。
      我的爸爸就会从无名氏变成宫侑,我会拥有一个兄弟叫宫远。这样,灯泡可以让宫侑换,油可以让宫远倒,我可以帮大家煮拉面。我们会像大多数幸福的家庭一样,一起吃晚饭,一起看电影,一起躺在地板上探索另一片星空。
      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我看了一眼高悬的骄阳,蝉鸣响彻天际。
      夏天到了。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那些对着透明的蓝天所想象的一切,都建立在“宫侑不是我的亲生父亲”这个条件上。
      假如他是我的亲生父亲?
      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关闭
安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