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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波比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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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川寻找工作的路途,比他预想的更为崎岖。
离开了熟悉的理发椅和推子,他才发现自己在这个瞬息万变的社会里,技能是如此单一。
几次面试碰壁,不是嫌他年龄尴尬,就是觉得他缺乏相关经验。
更雪上加霜的是,有一次他去一家新开的发廊试工,想看看手感是否还在,结果仅仅是接触了不同品牌的染发膏和药水不到半天,手上那片沉寂许久的过敏区域,竟又红痒起来,起了细密的疹子。
这仿佛是一个明确的信号,将他试图回归老本行的最后一丝念想也掐灭了。
他短期之内,是不想再碰理发这行了。
夜里,他和雅文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黑暗中,他声音沉闷地说:“我想来想去,觉得自己好像就会个理发,现在连这个也……唉。不过,我开车还行,也喜欢那种在路上跑的感觉。要不,我去跑跑网约车?”
这个念头一起,他仿佛在迷雾中看到了一点微光。
但现实很快泼来冷水。他打听后得知,用自家买轿车跑网约车,不仅车辆性质不合规容易被查罚款,风险高,而且油耗也大,成本划不来。
那么,去租一辆合规的车呢?
他跑到租车行一问,心凉了半截——一个月的租金高昂得让他咋舌,而每天能跑的单量却是有限的,收入完全被平台算法和租金捆绑,人活得像颗被无形鞭子抽打的陀螺,恐怕比现在更加疲惫和没有自由。
这个看似可行的想法,在冰冷的数字面前,也只能无奈作罢。
挫败感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
他不甘心,却又感到无处发力。
一天晚饭后,他看着日渐苍老的父亲和懵懂玩耍的儿子,一股巨大的压力迫使他放下了那点可笑的自尊,把想换个行当、却四处碰壁的窘境,以及跑网约车的想法和困难,都跟阿公说了。
阿公默默地听着,浑浊的眼睛里没有责备,只有深沉的思索。
他嘬了一口茶,沉吟半晌,忽然想起什么,用那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说:“你表叔……就我那个远房侄子,他不是在开出租车嘛?我听说他那个车,是两班倒的。他开晚班,白班好像一直没找到合适固定的人……”
这仿佛是一根抛向溺水者的绳索,阿公当即就给老家的表叔打了电话。
乡里乡亲的,话也好说,很快便谈妥了,让阿川去开白班,每天下午五点交车,结算当天的“份子钱”,剩下的就是阿川自己的收入。
这样一来,车辆是合规的,租金压力转化为了相对明确的“份子钱”,风险也小了很多。
事情似乎一下子就有了转机,阿川心里那块大石头,暂时落了地。
然而,真正握上出租车的方向盘,阿川才切身体会到,这看似“自由”的工作,背后是怎样一种磨人的艰辛。
白班司机,意味着清晨四五点,天还墨黑,就得起床去接车。
冬日的凌晨,寒风刺骨,他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睡眼惺忪地灌下一杯浓茶,便投入了城市的苏醒之中。
起初的几天,简直是折磨,长期的睡眠不足,加上精神高度紧张,让他整个人都浮肿起来,眼袋深重,脸色灰暗。
这不仅仅是早起的问题,更是对整个工作模式的极度不适应。
他需要在早高峰的车流里精准地抢单、穿梭;需要在偌大的城市里,凭经验和直觉判断哪里客源多;需要在有限的时间内,见缝插针地给电动车充电;还需要应对形形色色的乘客,处理各种突发状况。
最让他泄气的是收入,一开始他没经验,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城里空转,经常开着车跑了大半天,流水却少得可怜。
扣除掉高昂的“份子钱”和电费,几乎所剩无几。
连着几天下来,看着那微薄的收入,再想想自己付出的辛苦和失去的睡眠,一股巨大的沮丧和自我怀疑将他淹没。
他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难道离开了理发店,自己就真的一事无成了吗?
交车回家后,他瘫在沙发上,连话都不想说。
阿公看着他憔悴的样子,倒了杯水递过去,没有过多安慰,只是用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看着他,缓缓地说:“哪碗饭都不容易吃。刚开始,都是这样的,摸到门道就好了,不能轻易就泄气。”
老人话不多,却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
他又给表叔打了电话,拜托他抽空带带阿川。
表叔也是个爽快人,接下来几天,就让阿川坐在副驾,自己开着车,一边跑一边给他讲解:哪个时间段在商务区趴活效率高,哪个地铁口换乘的乘客多,如何通过平台的热力图预判需求,甚至如何跟一些老乘客建立联系……这些宝贵的经验,是冰冷的算法无法给予的。
阿川认真地听着,记着,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学理发时,跟在师傅身后用心观摩的时光。
几天跟车下来,他渐渐摸到了一些门道,心里的茫然驱散了不少。
当他再次独自握上方向盘时,虽然依旧疲惫,但眼神里多了几分笃定。
他开始学会规划路线,学会判断时机,流水也肉眼可见地稳步增长起来。
开出租车这份工作,总算勉强走上了轨道。
阿川彻底忙起来了。清晨,我还在睡梦中,就能听到他轻手轻脚出门的声响;傍晚,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回来,身上带着车厢里混杂的烟草、汗水和消毒水的气息,常常是胡乱扒几口饭,逗弄一下小宝,就累得几乎能在沙发上睡着。
雅文也忙于辅导机构的管理,早出晚归。
家里,似乎一下子空旷了许多。
而我,波比,已彻底步入老年,我的世界变得更加缓慢和安静。
大部分时间,我都趴在阿公的旧椅子旁边,或者阳台那片固定的阳光里。
关节的疼痛让我不再期待长时间的散步,连起身都变得有些费力。
我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像一部默片的观众。
我看着阿川,那个曾经骑着摩托车、带着我在风中肆意飞扬的少年,那个在理发店里谈笑风生、眉宇间带着不羁的青年,如今已被生活打磨成了一个眉头时常紧锁、为了一份“份子钱”和家庭开销而在方向盘后奔波十几个小时的中年男人。
他的脊背似乎没有以前挺直了,笑声也少了,更多的是沉默和疲惫。
我看着他浮肿的眼睑,看着他因为找到一笔“大单”而短暂亮起又迅速黯淡的眼神,心里便泛起一阵绵密而无力的心疼。
成长,原来是要付出如此沉重代价的。
而另一边,是小宝。
他像一株无忧无虑的幼苗,在这个被成年人艰辛支撑起的屋檐下,肆意生长。
他追着皮球满屋子跑,把玩具扔得到处都是,咯咯的笑声清脆响亮,完全不懂得父亲早出晚归的辛劳,不理解生活这张无形的大网。
他有时会跑过来,用沾着果酱的小手胡乱摸我的头,或者试图骑到我背上,把我当作他的大马。
这一动一静,一沉重一轻盈,一沧桑一懵懂,构成了如此鲜明的对比。
我趴在那里,目光在疲惫归来的阿川和天真嬉闹的小宝之间缓缓移动,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感慨。
生命的轮回与承重,责任的传递与担当,都在这个小小的家里,无声却又惊心动魄地上演着。
而我,这条老狗,所能做的,唯有在这片日渐熟悉的寂静里,用我最后的时光,继续这沉默而深情的凝望。
日子就在阿川早出晚归的奔波和雅文陀螺般的旋转中,磕磕绊绊地前行。
家庭的弦时刻紧绷着,任何一点意外的重量,都可能成为压垮平衡的那根稻草。
一天下午,家里只剩下我和阿公,还有有些蔫蔫的小宝。
阿公年纪大了,精力不济,靠在沙发上打盹。
小宝则一反常态地安静,小脸通红,呼吸也有些急促,躺在小床上昏昏欲睡。
阿公摸了摸他的额头,觉得有些烫手,心里着急,想给阿川或雅文打电话,又怕影响他们工作,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他想起我还没吃下午的那顿食,便颤巍巍地起身,去厨房摸索。
大概是心神不宁,他忘记将早上剩下、已经凉透的水煮蛋重新加热,就直接剥开,习惯性地放进了我的食盆里。
若是年轻时,我钢铁般的肠胃对付一个凉鸡蛋根本不在话下。
但如今,我毕竟是老了,身体各个零件都像生了锈的机器,运转起来远不如从前。
我自己并未意识到这点,看到食物,尤其是曾经爱吃的鸡蛋,还是依循着本能,几口便吞了下去。
随后,家里便是一片寂静。阿公守着发烧的小宝,忧心忡忡。
我趴在自己的垫子上,起初并无异样。
但没过多久,腹部开始传来一阵阵隐痛,伴随着难以抑制的恶心感。
我想站起来,走到门口去,或许室外清新的空气能让我好受些,但四肢无力,关节也在隐隐作痛。
最终,我无法控制地,在垫子旁边,将刚才吃下去的凉鸡蛋和之前的食物,混合着胃液,呕吐了出来。
难闻的气味瞬间在客厅里弥漫开。
我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弄脏了干净的地板。
我羞愧地低下头,喉咙里发出细微的、表示歉意的呜咽,蜷缩在角落,尽量远离那摊污秽,希望自己能变得透明。
傍晚,雅文拖着疲惫的身躯先回到了家。
一开门,那股酸腐的气味便扑面而来。
她愣了一下,随即看到角落里萎靡不振、眼神躲闪的我,以及我旁边那摊明显的呕吐物。她脸上的疲惫瞬间被一种更深的无力感取代,眉头紧紧锁在了一起。
她先是快步走到小宝床边,摸了摸他滚烫的额头,脸色更加难看。这时,阿川也交班回来了,带着一身风尘和倦意。
“小宝发烧了!”雅文的声音带着焦灼,“还有波比!不知道怎么了,吐得到处都是!”
阿川看了一眼孩子,又看了一眼瑟缩的我,和地上那摊狼藉,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声音里充满了被生活琐事同时击中的烦躁。
他先去照顾孩子,给小宝量体温,物理降温。
雅文则挽起袖子,默默地拿起拖把、抹布和消毒液。
她累了一天,腰酸背痛,本想回来能喘口气,此刻却要面对更令人身心俱疲的清理工作。
她蹲在地上,仔细地擦拭着地板,消毒水刺鼻的气味掩盖了呕吐物的味道,却掩盖不住她周身散发出的那种近乎崩溃的压抑感。
她没有骂我,甚至没有多说一句话,但那沉默的、近乎机械的劳作姿态,比任何责备都让我感到不安和难过。
晚上,小宝的体温在药物作用下暂时降了下去,睡着了。
家里终于暂时恢复了平静,但空气依旧凝重。
雅文收拾完一切,站在客厅中央,看了看睡着的孩子,又看了看趴在角落、罪魁祸首般的我,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拿起我的垫子,打开了通往阳台的门。
“波比,今晚你先在阳台待一会儿吧。”她的声音很轻,没有什么情绪,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我顺从地,拖着沉重的身体,慢慢地挪到了阳台上。
循着窗户缝隙吹进来的夜风带着一丝凉意,吹在我有些凌乱的毛发上。
阳台没有屋里柔软的垫子,只有冰冷坚硬的地砖。
雅文没有立刻离开。
她靠在阳台门框上,背对着屋内的灯光,面朝着外面漆黑的夜空。夜晚很安静,能听到远处模糊的车流声。她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
忽然,我听到了一声极力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
我抬起头,借着屋内透出的微光,看到她抬起手,飞快地抹了一下眼睛。
她的肩膀在微微颤抖,虽然她没有发出大的声响,但那无声的流泪,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和沉重。
她太累了,工作的压力,孩子的病痛,丈夫的奔波,还有我这只老狗不断带来的麻烦……所有这些细碎的、沉重的负担,在这一刻,仿佛随着那无法控制的呕吐物和这被迫的清理,一起涌了上来,冲垮了她努力维持的坚强。
我看着她无声哭泣的背影,心里充满了愧疚和一种说不出的酸楚。
我老了,不中用了,不仅不能分担,还总是在添乱。
我理解她的疲惫和无奈,就像我理解阿川方向盘后的艰辛一样。
成年人的生活,原来真的没有“容易”二字。
光鲜的背后,是无数个这样狼狈、疲惫、甚至需要偷偷掉眼泪的瞬间。
我趴在冰冷的地上,听着她那细碎的哽咽,只觉得这个夜晚,格外漫长,也格外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