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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波比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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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内部的战争,有时比外界的风雨更摧折人心。
那场阳台上的激烈争吵,像一道深刻的沟壑,横亘在阿川和明珠姐弟之间。
往日的亲密与依赖,在伤人的话语和固执的立场碰撞下,碎成了一地难以拾起的残片。
阿川的警告和担忧,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未能阻止明珠奔向自己认定的幸福,反而激起了她更强烈的逆反心理。
在一种“我的生活我自己做主”的决绝心态下,明珠几乎没有再多做犹豫,在一个寻常的工作日,她和成平直接去民政局领取了结婚证。
没有家人的见证,没有浪漫的仪式,只有两个红本本,宣告了一段新关系的开始,也像一纸无声的宣言,回应了之前所有的质疑。
当阿川从雅文那里得知这个消息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一种无力回天的挫败感和“果然如此”的愤怒交织在一起,让他胸口发闷。
他抓起手机,想给明珠打电话,手指悬在拨号键上良久,最终却颓然放下。
说什么呢?质问?恭喜?似乎都不合时宜,也都无法改变既定事实。
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个家仿佛被无形的冰墙隔开。
明珠很少再回来,即使回来,也是匆匆看望一下阿公和小宝,与阿川碰面时,空气都凝固着尴尬的沉默,两人眼神刻意回避,没有任何交流。
倒是成平,似乎真的想努力融入这个家庭,缓和紧张的局势。
他偶尔会跟着明珠一起来,主动跟阿公聊天,陪小宝玩一会儿,甚至尝试着跟阿川搭话,语气诚恳,表示自己会好好对待明珠,希望阿川能给他一个机会,看看他的实际行动。
阿川往往是面无表情,或者干脆借故走开,不予理会。
他心里憋着一股气,也带着一种审视,冷眼旁观着成平的一举一动,试图找出任何印证他猜想的蛛丝马迹。
明珠搬去了成平之前贷款买的房子,开始了她的新婚生活。
婚礼的事情提上了日程,定在了来年春天。
在这个过程中,摆脱了长久以来家庭重担和心理束缚的明珠,仿佛焕发了新的活力。
她终于有时间去做了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情——考取了驾照,然后贷款买了一辆崭新的、白色的SUV。
当她开着新车回来时,脸上带着一种掌控自己人生的、明亮的光彩。
这光彩,却深深刺痛了阿川。
他看着姐姐不再需要依赖任何人,事业有成,有了自己的家庭和车子,那种曾经被姐姐全方位支持和庇护的安全感正在急速流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抛弃”的失落和自身价值的迷惘。
与此同时,因为明珠忙于筹备婚礼和自己的新生活,雅文不得不投入更多精力去管理辅导机构,变得越来越忙,早出晚归。
家庭的重心,再次发生了倾斜。
阿川已经在家带了半年多孩子,每日与奶瓶、尿布、哭闹和无穷无尽的精力作斗争,作为一个曾经向往自由、拥有一技之长的男人,他内心的烦躁和压抑已经达到了顶点。
他感觉自己像个被困在笼子里的困兽,与外界脱节,曾经的理发手艺也在生疏,自尊心在日复一日的琐碎中备受煎熬。
他再也“待不下去”了。
于是,阿川开始把小宝更多托付给身体稍有好转的阿公,自己则重新拿起简历,走出家门,开始寻找工作。
现实的残酷很快显现,脱离职场一段时间,加上年龄和技能的限制,他发现自己能选择的工作并不多,要么收入太低,要么离家太远无法兼顾孩子,挫折感更甚。
而我,波比,每日的活动范围更加固定。
大部分时间,我只能和阿公,以及那个精力旺盛、快速成长的小宝待在一起。
阿公的精力大不如前,常常坐在椅子上打盹。
小宝则到了猫狗都嫌的年纪,对一切都充满好奇,尤其对我这条行动迟缓的大狗充满了“探索”欲。
她不再满足于只是抚摸我。
有一天,她不知从哪里翻出了我的牵引绳,摇摇晃晃地走到我面前,模仿着大人遛狗的样子,非要拽着绳子另一端,嘴里喊着:“遛狗狗!波比,走!”
我看着她那兴奋的小脸,不忍拒绝,只好顺从地站起身。
阿公在一旁看着,也只是疲惫地笑了笑,没有阻止,他觉得在自家院子里,不会有什么问题。
然而,小宝的手劲没轻没重,她用力拉扯着绳子,想让我跟着她的方向走。
我关节疼痛,步伐本就蹒跚,被她这么一拉,身体失衡,下意识地朝旁边踉跄了一步,方向正好偏离了小宝的预期。
就在这时,同小区一位正在慢悠悠散步的老太太恰好从我们旁边经过。
我踉跄的身影和突然的靠近,显然惊吓到了她。
老太太“哎呦”一声,脚下一绊,虽然没有摔倒,但也吓得不轻,脸色都白了。
“哎!谁家的狗!怎么也不牵好!吓死人了!撞到我你负得起责吗?!”老太太稳住身形后,立刻拍着胸口,惊魂未定地大声埋怨起来。
阿公瞬间惊醒,连忙站起身,拄着拐杖快步上前,一边查看老太太的情况,一边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孩子小,不懂事,没牵好……您没事吧?”
那老太太却不依不饶,声音尖利:“孩子小不懂事,大人也不懂事吗?这么大一只狗,让个小孩子牵着,多危险啊!吓出心脏病你们赔啊?!”
阿公本来身体就不好,被对方连珠炮似的指责,加上护犊心切,脸色也涨红了,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八度:“你这话怎么说的!这不是没撞到吗?我们都道歉了,你还想怎么样?!”
一时间,院子里充满了激烈的争吵声。
小宝被这阵仗吓哭了,拽着我的绳子不知所措。
我也感到不安,低伏下身体,发出呜呜的声音。
这场争执引来了邻居的围观。消息很快传到了正在附近忙碌的雅文那里,她又赶紧联系了明珠。
令人意外的是,最先赶到的竟然是明珠。
看到眼前混乱的场面——哭泣的小宝、面红耳赤与人争吵的父亲、不安的我,以及围观的人群——明珠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她没有先去安抚小宝,也没有立刻加入争吵,而是先快步走到我身边,从我脖子上解下了那根被小宝拽着的牵引绳,紧紧抓在自己手里,然后站到了阿公身前,面对那位还在不依不饶的老太太。
就在这时,接到消息的阿川也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
明珠没有看阿川,而是对着那位老太太,语气冷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阿姨,对不起,是我们没看好狗和孩子,吓到您了,我代他们向您郑重道歉。您看您身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如果需要,我们现在就陪您去医院检查。”
她态度诚恳,姿态放得低,但条理清晰,一下子堵住了对方继续借题发挥的势头。
那老太太见对方家长来了,而且是个明事理的,气焰消了一半,又嘟囔了几句“以后注意点”之类的话,终于在明珠的再次道歉和周围邻居的劝解下,悻悻地走了。
风波暂时平息,围观人群散去,院子里只剩下自家人。
明珠这才转过身,目光第一次直直地看向阿川,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失望,还有一丝如释重负的复杂情绪。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打破了长达数月的冰封:
“阿川,我们谈谈。”
院子里只剩下风穿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小宝低低的、还未完全平息的抽噎。
空气中弥漫着尴尬、未消的怒气,还有一丝冰层破裂后的脆弱。
明珠看着阿川,那个她从小带大、为之倾注了无数心血的弟弟,此刻脸上混杂着奔跑后的潮红、被指责的难堪,以及更深处的茫然。
她心里那根紧绷的、因长期付出而疲惫不堪的弦,似乎也随着刚才那声“我们谈谈”而松弛了几分。
她没有选择在院子里,而是转身走向屋内,阿川沉默地跟在她身后。
我犹豫了一下,也拖着迟缓的步伐,跟到客厅的角落趴下,仿佛我的存在能给他们之间冰冷的空气带来一丝熟悉的暖意。
明珠没有坐下,她背对着阿川,望着窗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卸下重负后的平静,也带着积压已久的疲惫:
“阿川,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觉得我结了婚,买了车,就好像不管这个家了,不管你了,是吗?”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也像是在压下翻涌的情绪,“是,我以前是管你很多。供你上学,帮你处理麻烦,甚至你开店、买房,我都尽力出钱出力。因为我是你姐,爸年纪大了,我觉得我有责任把你拉拔起来,让你成家立业。”
她转过身,目光直直地看向阿川,眼神里有无奈,也有决绝:“可是阿川,你有没有想过,我也会累?我一直挡在你前面,帮你解决所有问题,结果呢?你习惯了遇到事情就想着‘有我姐’。你习惯了躲在我给你撑起的那片树荫底下。就连带小宝,你潜意识里是不是也觉得,这是暂时的,等雅文忙完,或者等我空出手,总会来接过去?”
阿川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明珠的话像镜子一样,照出了他内心深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依赖。他确实……从未真正觉得自己需要完全、独立地去扛起一切。
“我不是要抛弃这个家,也不是不认你这个弟弟。”明珠的声音微微发颤,但依旧坚定,“我只是……必须先放手了。我必须让你自己站起来,自己去面对风雨。否则,你永远也长不大,永远会觉得别人的付出是理所当然的!”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我结婚了,有了自己的生活,这很正常。我考驾照,买车,是因为我需要,我想靠自己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用等谁有空送我,不用计算着打车费。这难道有错吗?阿川,我已经为这个家活了三十多年了,现在,我想试着为我自己活一次,这很过分吗?”
阿川低着头,双手紧紧握成拳,指节泛白。
姐姐的话,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下割开他自我保护的外壳,露出里面那个一直被庇护着、尚未真正断奶的内在。
他感到一阵阵羞耻和恐慌。
他明白姐姐说的有道理,他一直享受着姐姐的庇护,甚至将这种庇护视为常态。
当这份庇护突然抽离,他才惊觉自己站在风雨中,手足无措。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声音干涩地辩解,却显得苍白无力。
“我知道你不是坏心。”明珠的语气缓和了一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你担心成平是图我的钱,是怕我吃亏。我承认,我有过犹豫,我也在观察。但阿川,信任是需要基础的,婚姻更是。如果我因为害怕,就永远缩在壳里,那我这辈子就真的只能围着这个家转了。我得去试试,哪怕……哪怕最后真的错了,那也是我自己的选择,我认。”
她走到阿川面前,看着他低垂的头,像小时候他犯错时那样,语气变得异常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得学会靠自己了,阿川。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你自己,为了雅文和小宝。这个家,以后需要你真正地顶起来。爸老了,我也有了自己的生活,你才是这个家的支柱了。”
阿川猛地抬起头,眼圈有些发红。他看着姐姐,那个曾经为他遮风挡雨的身影,此刻清晰地告诉他,她累了,她需要卸下重担,去过自己的人生。而他,不能再是那个永远躲在后面的弟弟。
他理解了。理智上,他完全理解姐姐的苦心和无奈。但情感上,那种被“抛下”的失落感和对独立承担一切的恐惧,依然沉甸甸地压着他。
他习惯了有姐姐兜底的生活,要立刻改变,谈何容易。
他喉咙滚动了几下,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沙哑的:“……我知道了,姐。”
没有和解的拥抱,没有激动的泪水,但横亘在姐弟之间数月的那堵冰墙,就在这番平静却尖锐的对话中,悄然融化了一角。
裂痕仍在,需要时间去弥合,但至少,沟通的桥梁,重新架了起来。
明珠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弟弟的手臂,像是一种无言的交接和鼓励,然后转身去安抚还在小声哭泣的小宝。
阿川则站在原地,良久没有动弹。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
我走过去,用头轻轻蹭了蹭他的腿。
他蹲下身,用力抱住我,把脸埋在我已经变得粗糙的毛发里,久久没有松开。
我知道,他听懂了姐姐的话,也明白了自己必须成长。
只是,一直被庇护的雏鸟第一次被推出巢穴,面对广阔却未知的天空,那份眩晕和惶恐,需要时间去适应和克服。
生活的考题,这一次,真切地摆在了他自己面前,无人可以代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