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凤来仪》李蓉蓉

22、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

　　元侃成亲的那天，是一个特别美好的日子。阳光明媚，蔚蓝色的天空万里无云，汴河上一阵阵轻风吹拂。王子结婚，实乃是皇室的大事，皇帝赵光义特地大赦天下，还将北伐辽国的日期都往后推迟。整个开封城都装点得喜气洋洋，象是披上了节日的盛装。
　　这天，韩王府里歌舞升平，鞭炮声、锣鼓声、唢拉声、欢笑声，此起彼伏，几百桌宴席在此举行。姆娘穿戴一新，兴奋地指挥大家忙碌。赵光义和李皇后满脸喜色，潘美拉着潘母哈哈大笑，百官云集，祝贺声不断，均称赞元侃和玉凤是郎才女貌，绝世佳偶。在一片喜庆的乐曲中，元侃身着鲜艳的新婚衣服，强作欢颜，骑着高头大马，将坐着花桥的潘玉凤从潘府迎进韩王府，并按照喜婆的指示，将那些“一拜天地，二拜父母，三夫妻对拜”等仪式，一一僵硬地做完。他静静地听到众人欢声笑语，纷纷祝贺他和王妃“龙凤呈祥，金玉良姻”时，他亦打着哈哈道谢，脸上却不时露出一丝难以觉察的冷笑：“哼，好一个金玉良姻！”
　　仪式结束，新娘被送进洞房，满座宾客一杯接一杯地开始给他敬酒。惟演一直紧跟在他身后，想及时代他喝掉一些人情酒。但元侃根本就不给他代酒的机会，不仅喝完了所有人的敬酒，还晃着酒杯，不停回敬大家：“如何？我们比出个输赢来！”众人见了，都惊诧不已。惟演见他开始走路摇摇晃晃，几乎风一吹就要跌到，就乘机夺去他的酒杯，笑道：“王爷，这一杯酒由我代劳吧！”不料元侃十分生气，又将酒杯抢回来，还怒道：“惟演，你，你真是个没良心的东西！在你成亲之时，我陪你喝酒。......今天，我大喜之日，你却不准我喝酒，还够朋友吗？......滚，滚！”
　　到晚上，众人散尽，喜婆们将合卺歌唱了一遍又一遍，暗示新郎该进洞房了，可元侃还醉熏熏地坐在桌子旁，抓起酒瓶，嚷着要喝酒。姆娘急了，求道：“王爷，新娘子可漂亮啦，就在屋里等你呢！你快进去吧！”元侃哼了一声，言齿不清地道：“谁说，谁说新娘漂亮了？.....说不定是个母夜叉、丑八怪呢！”姆娘担心新娘听见他的话，真是又急又怕，要拉他进新房。元侃却一把推开她，还眯着眼睛，用嘲弄的口气道：“来，来！.....姆娘，为了我和王妃这百年不遇的好姻缘，你累得够呛！......今天，我一定要敬敬你！”说罢，给自己和她斟满酒，高举酒杯，向她微微致意，一仰头，一饮而尽，再一挥手，掷出酒杯，“哗啦”一声，砸在客厅的大门上。
　　众人尽皆失色，都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姆娘急得满头大汗，团团转个不停，两眼无奈地望着廷蓉，希望她能帮帮忙。
　　廷蓉坐在一边，很同情地看着元侃，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当她得知刘娥被逐时，大吃一惊，急忙来韩王府打听情况，还派人四处寻找刘娥，但寻了十几天，都不见刘娥的踪影，也不知她是死是活，真是既恼火又痛心，心里不停地责怪刘老太婆打乱了自己的阵脚。当元侃关在黑屋时，李皇后也请她去劝说元侃，她就随便将刘娥的事情讲了。当李皇后责怪她竟想给元侃娶个卖唱出身的女子为王妃时，她苦笑了一声，叹道：“也不是我爱多管闲事，而是我看到他们好成那样，实在不忍心啊！你要是见了元侃对那姑娘的模样就明白了：他这颗心，全被这姑娘占了，没法再喜欢上别的女子了。-----我是过来人，太明白这种感情了！我原来琢磨，就算你们不情愿让她做王妃，就做个侧妃吧；再不行，做个侍妾也行啊。----反正元侃以后要娶一堆的侧妃和侍妾，多她一个也无妨！哪料到这刘老太婆多事，竟提前汇报给哥哥，将她赶出门去了。连我都十分恼火，元侃不伤心愤怒才怪呢！”但事已如此，木已成舟，也只能劝元侃认了。想到这里，廷蓉微叹口气，站起来，走到元侃身边，抢过他的酒杯，柔声劝道：“元侃，算了，别耍孩子气！”
　　元侃望了望她，心里满是酸楚，想要大笑几声，眼泪却突然涌出来，感情一下失控，一把抱住姑姑，放声大哭。喜婆们从未见过新郎在新婚之夜大哭，都惊得说不出话来，心里暗叫不祥。廷蓉的眼睛也湿润了，鼻子抽泣了几下，拍拍他的肩膀，待他哭过，就低声道：“元侃，我走了，你进去吧！”不忍再看他，起身匆匆离去。
　　元侃苦笑几声，缓缓站起来，由几个丫鬟搀扶着走入洞房。可是他脑袋发胀，头重脚轻，刚步入洞房，就往一边倒去。一个丫鬟急忙使劲拉着他，他却一张嘴，“哇”的一声，吐了她一身。那几个丫鬟吓得一松劲，他就突然一个趔趄，扑倒在地，昏睡过去。
　　“王爷，王爷，你醒醒呀！你快醒醒！”刘姆娘拼命叫他，吩咐众人把元侃抬起来，放在喜床上，不停地摇晃他的身体，急得真想跪下来求他。她瞥见玉凤不停地在屋里走来走去，甚是焦躁，几次欲自行揭去大红盖头，急忙命丫鬟们止住她。
　　过了好久，元侃才慢慢地醒过来，听到姆娘焦急的声音，从眼缝里看到她惊惶不安的模样，心里不禁连连冷笑：“姆娘，你和父亲将娥儿赶走，都以为我会和王妃好！时间将证明，你们都错了，大错特错了！”干脆装聋做哑，发起酒劲，倒在床上一动不动。刚开始是装的，但因为真的是疲惫不堪，很快就再次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在他昏睡过去之前，也始终未想过今天是自己的大婚，更没有想过要看看新娘。在他心里，只是认为是大家要他成亲，要他娶一个将相之女做王妃；现在，他已经很配合地将仪式表演完毕，就该结束了！
　　“够了！我受够了，都给滚我出去！”玉凤突然出声，恼怒地叫了几声，一下子将盖头揭去，杏眼圆瞪，怒容满面，双手叉腰地站在屋里。姆娘和众喜婆、丫鬟都吓得心砰砰地跳，既不敢看她，也不敢再说什么，只得将元侃在喜床上和衣放好，就慌不迭地离去。

　　元侃新婚之日，刘娥住在张府里，听到韩王府锣鼓声声，心里真是象打翻了五味瓶，甜的，酸的，辣的，苦的，咸的滋味都有。想到元侃和新王妃在洞房欢乐，心里升起一股强烈的嫉妒之意，忍不住流泪，恨得咬牙切齿道：“哼，赵元侃，你去和她颠龙倒凤的，快活似神仙，却让我在这里苦等你，苦想你。下次见了你，我决不让你轻易得逞，先给你两个耳光！”
　　但她想了一会，随即给了自己两个耳光，叹道：“不对，刘娥啊，刘娥：他既已奉命成亲，就是有家室之人，应当做个有责任心的男子，怎好弃那王妃不管？我既然爱他，难道不希望他家庭幸福美满吗？我也是女人，站在王妃的立场想想：如果丈夫对我冷淡，岂不痛恨那个无耻的刘娥？何况，王妃一不在他身边，他就偷偷摸摸地来找我；过会儿王妃回来，他就赶紧离开我，再去和王妃好。我这算什么？倒不如我走了，或者死了，他们就好太太平平过日子！”
　　这样一想，真觉得自己很伟大，心里十分愉快轻松，甚至唱了几支歌，在厢房里跑了几圈，还嘲笑自己刚才那莫名的醋劲。她开始琢磨自己如何离开元侃时，却突然想起那晚在韩王府遭逐时，众人那蔑视自己的眼神，和轰然的嘲笑，顿时气恼不已：“哼，你们都看不起我，都希望我离开他，都希望我一走了之；我要是就这样走了，岂不是太遂你们的心愿？太便宜你们了？我就偏不走，偏要活的开开心心的，偏要继续和他相好！”随即躺在床上，一头钻进被子里，思念两人以前在一起的快乐时光和两天前的疯狂缠绵，一阵阵地脸红心跳。她心里狂喜不已，捂着嘴偷偷发笑，一夜无眠，急切地盼望他再来找自己。
　　第二日清晨起来，她又想到那高贵美丽的王妃，莫名地自惭形秽起来：“那潘玉凤是名媛淑女，自然美貌聪慧温柔体贴，和他琴瑟和鸣，夫妻和和美美的，他还想得起我这个卖唱出身的女子？”她盯着镜子里自己那副面容憔悴的模样，长叹一口气，没精打彩地梳洗，喃喃自语道：“刘娥啊，刘娥，你看看自己是个什么模样！你要是赵元侃，大概也会移情别恋吧！怨不得别人，谁叫你从小没个好教养，没个好出身！”
　　一想到这个出身问题，顿时烦闷不堪，似乎一刹那间，她坠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伤心极了，绝望极了：“这辈子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无法改变我这个贫贱卑微出身的事实，皇室永远也不会接受我这个出身的女子。我和他，这个出身高贵的王子，永远也无法结成合法的夫妻！”眼泪一下就涌出来。
　　她正自伤身世，恰好思思派丫鬟过来，请她过去吃早饭。她说了声“我不想吃！”就捂着脸，跑到门外去了。思思追在她身后，大声喊道：“刘姑娘，你别走，王爷过会儿要来找你！”她心里更乱，道：“我不想见他，我跳进汴河死了算了！”提气疾奔，片刻间就到了汴河边上。
　　寒冬时节，汴河上结着厚厚的冰，没有往日那来往穿梭的船只，显得十分安静，岸边树木萧瑟，无一个人影。她冻得瑟瑟发抖，就来回在河边跑了几圈，感觉自己象个游魂野鬼。她悄立光秃秃的树下，呆望着死寂的四周，嘴角边哈出的白气，瞬间变成了白色的雾，心里惆怅无限。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那熟悉的呼唤声：“娥儿，娥儿，你在哪里？”声音极是焦急。她不由自主地转过头，挥着手，叫道：“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就见元侃身着大红的新郎服饰，正疯狂地奔过来。微风晨曦中，两人都飞身奔向对方，紧紧地抱住了一起。元侃紧紧地抓住她，生怕她再次飞走，亲吻了几下她的脸，狠狠地道：“娥儿，你别吓我！你要是再这样寻死觅活的，哼”他吞了一口口水，却温柔地道：“我也去寻死觅活，让你心焦！”
　　“哼，你敢去寻死觅活！”她淘气地冲他笑了笑，轻轻地打了他几拳，然后将脸贴在他宽阔的胸脯上，象一只温顺的小猫倒进他温暖的怀抱里，一动也不动，任他抱着回去。一瞬间，那些杂七杂八的念头都灰飞烟灭，心里只剩下无限欢喜：比起我们在一起的快乐，那些闲言碎语、嘲弄侮辱算得了什么！那个名分问题不打紧，皇室的认不认可更不用放在心上！

　　新娘潘玉凤叉腰站在新房里，气得不知何去何从！
　　刚得知和韩王定亲之时，她窃喜不已：想想看，嫁入天下最富贵、最有钱、最有权势的家庭，做那高贵的王妃，该是全天下多少女子心里的美梦啊！何况听说赵元侃还是一表人才、脾气温和。当长长的迎亲队伍将她从潘府抬进韩王府时，她看到道路两旁站满了看热闹的人群，听到大家的祝福声，感到众人艳羡的目光，觉得真是步入了天堂！
　　可是，她怀着既害羞又憧憬的心情迎来的洞房花烛之夜，竟是丈夫的酩酊大醉及呼呼大睡，自己则坐了一晚上的冷板凳。第二天清晨，元侃醒过来，翻身下床，看也没看她一眼，径直出了门，再也没有回来，留下自己受着仆人们的白眼！新房里艳红一片，大红缎绣龙凤喜字炕褥红得那么刺眼，连同自己这身鲜艳的服饰，仿佛都在嘲笑她！
　　玉凤还不到十八岁，是潘美将军最受宠的幼女，从来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而且她长得婀娜丰满，肌肤雪白，五官秀丽，从小就被人夸奖美丽聪明，何时受过如此之气？新婚之夜的遭遇，在委屈、难堪、气愤之余，更是恼羞成怒，认为是元侃有意侮辱自己。凭直觉，她就能感到元侃对这状婚事极为不满，不禁怒想：“哼，赵元侃，你是皇帝的儿子，我是开国元勋的女儿；你一表人材，我长得也不难看。我哪点配不上你？你跟我成亲，竟好象受了很大的委屈！新婚之夜，你就这样对我，我决不会罢休！”
　　她怒气冲冲地从屋里出来，丫鬟们都提心吊胆地站着，连忙伺候她洗漱用餐。她吃了一口粥，就觉毫无口味，一出手，一把将桌子上的碗筷都打落在地。只听得“哐当哗啦”之声，碗筷碎片及食物洒了一地，一只碗差点砸到她的脚上。
　　一个小丫鬟急忙过来，慌张地打扫地上的垃圾，不小心碰到玉凤。玉凤一个巴掌打过去，大骂道：“韩王府的混帐小妮子，一点规矩也没有，竟敢碰王妃！我要给你点颜色看看！”将小丫鬟的头按在桌子上，狠命地打。小丫鬟吓得半死，痛得哇哇直哭。大多数仆人吓得不敢出声，赶紧躲得远远的，生怕连自己也被骂一顿，胆大的几个男仆便装做继续做事，偷偷地在门口张望。刘姆娘和郑阿姨都来劝说，玉凤却打红了眼，根本不睬。郑阿姨知道王妃心里别扭，不敢多言，只得朝姆娘看看，退到一边去。而姆娘却有些看不下去，元侃对人温和，从没有事没事的打骂下人，她认为王妃也应如此，就过去强行将那可怜的小丫鬟拉开，道：“王妃，你就饶了她吧，何苦拿她出气！”语气流露出一丝不满。
　　玉凤十分气恼，一挥手，竟将姆娘推了一个踉跄，叫道：“我是王妃，这韩王府归我管！谁要你这个乡下老太婆来哆嗦了！”姆娘一向在众仆人眼里地位甚高，元侃也对她十分尊敬，今天还是第一次听人这样当众责骂，顿时涨红了脸，十分窘迫。但她嘴唇动了几下，还是忍住了不说什么，只得低头道：“王妃说的是，老太婆知罪了！”
　　仆人们都惊慌失措地看着这一切，垂手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暗暗叫苦：“王妃这种骄傲横蛮的个性，对姆娘尚且不好，我们以后的日子可都难过了！”玉凤冷冷地扫视了大家，努力要摆出高贵端庄的表情，也怎么也抑制不住心头的怒火，面色极为难看：大婚初夜被王爷冷落的王妃，他们肯定都会以此为笑柄吧；我的脸丢得可大了，还要呆在这里继续让他们看笑话吗？
　　她一拍桌子，怒气冲冲地道：“我们潘府哪一点比韩王府差！我才不稀罕这个破地方！刘姆娘，你去告诉娘娘一声，我现在就回潘王府去住。”见姆娘很愕然地望着自己，就怒道：“看我干什么？你告诉娘娘，就说我父亲即将去北伐，我母亲很寂寞，将我接回去的。其他的事，统统不许多说！”
　　说罢，叫上轿子，就回潘王府去了，一路上还咬牙切齿地想道：“赵元侃，等我父亲北伐归来，我要他找你算帐！哼！”
　　姆娘站在大厅中央，眼巴巴地看着她离去，既焦急又无可奈何。王爷和王妃新婚伊始就闹别扭，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瞥见仆人们时不时地在低头交谈，今天早上受的气就对着他们去了，呵斥道：“王爷和王妃还是新婚夫妻，吵吵闹闹是难免的，过一两年自然就好了，你们都给我住嘴，决不能说三道四的！”
　　众仆人见王妃离去，都松了一口气，在大厅里走进走出做事，神情轻松地开玩笑。顿时，整个韩王府欢声笑语郁闷压抑之气一扫而空。听到姆娘的训斥都不住地点头称是，还有人笑了一声，道：“等他们以后有了孩子，说不定甜得跟蜜似的！”另一个老年男仆接着道：“如果王妃能给王爷生个孩子的话，王爷肯定就再也不出去了，将以前的风流韵事都忘记了！”
　　姆娘板起脸，哼了几声，清了清喉咙，高声道：“都给我听好了：关于王爷和那个卖唱小姑娘的事，以后谁也不许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