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凤来仪》李蓉蓉

31、好事近

　　皇帝赵光义散朝后，急匆匆地走进燕国长公主府，看望突然中风昏聩的妹妹廷蓉。宫灯摇曳，垂帘微动，风从敞开的门外直吹进来。赵光义坐在床头，紧握着廷蓉的手，感到她的手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不禁痛心极了。正午耀眼的阳光陡然暗了下去，空气中仿佛骤然有了阵阵寒意。
　　廷蓉露出久已不见的笑容，声音虚弱：“人总是要死的，请节哀，哥哥！”她喘了一口气，小声道：“我只是放心不下元侃这孩子，他的婚事，你要憋到什么时候？”
　　赵光义愣了一下，随即轻轻拍了一下她的手背，薄削的唇边乏起一抹嘲弄的微笑：“咳，廷蓉，你病到这种地步，还要为他这个混蛋操心，天下可再没有比你更称职的媒人了！”
　　潘玉凤已经去世三年多了，偌大的襄王府不仅缺个正式的王妃，连个侧妃、侍妾都没有，满朝文武大臣无不看着眼馋。形形色色的媒人如过河之鲤，都削尖了脑袋，千方百计地想跟皇室联姻，却被皇帝以各种借口推脱掉了。
　　只因为元侃和玉凤的那场不幸的婚姻，也弄得他十分疲惫----既然暂时无法解决问题，就将它搁一搁，等待事情的转机！他有时候静下心来想一想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发觉自己着实犯了急臊冒进的错误：元侃是情窦初开的青春少年，免不了要为了这个刘姑娘与自己拼命；强行禁止，倒会使他产生逆反心理，促使他们越走越紧。所以，这几年，他明知道元侃还继续和刘娥在交往，却眼开眼闭，也不干涉，装着忘记了这事情----哼，说不定元侃到时候对刘娥厌倦了，主动了结此事，不用自己再操心了！
　　廷蓉看出了他的心事，大笑起来，笑得直喘气：“哥哥，元侃经常带那刘姑娘出席各种正式场合，许多王室贵族都认可她了，襄王府的仆人们早已经把她当成王妃了，只差一个正式的名分而已！”
　　“这个混帐东西，我偏不让他美梦成真！”赵光义大怒，冷笑几声，想到他们不仅没有分手，倒是元侃故意造成即成事实，逼他最后不得不认可他们的婚事，忍不住火冒三长。他猛地站起，喝了一口茶，再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吼道：“我们大宋皇室，姻偶都是将相大臣之家，六礼具备，能不自重吗？他去和一个敲鼓卖唱的女子鬼混，招摇过市，成何体统！”
　　“皇上请别动怒，也容我来说两句不知轻重的话！”李皇后急忙扶皇帝坐下，小心翼翼地道：“那刘姑娘，我也见过，美丽机灵，人品端正，和元侃挺和得来。元侃也是快二十五岁的大男人了，相信他会自己判断婚姻了，有可能她真的对他很合适呢。明年，就是他们相识的第十年了！……”
　　“十年？”皇帝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差点被嘴里的茶水呛着。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讥讽地道：“元侃能十年对这个女子痴情不改，我除了对他深表佩服外，简直无话可说！”
　　“当然啦，这刘姑娘什么都好，就是出身不好！但如果皇室接受她，也许能大大改善皇室的形象呢！”廷蓉微笑，咳嗽数声，帮着打圆场，极力想凑合这一对璧人：“婚配讲究门当户对，原本也没有错！但我看这些孩子们，似乎都与将相之家的姑娘们缺少缘分，他们的婚姻都不幸福啊！”
　　皇帝心里陡然一痛，仿佛利箭穿心般，竟不知说什么好。元佐发疯后，妻子李媛也死去，留下三个孤苦的孩子；元僖娶了功臣李谦傅的侄女李芳芳为妻，但李芳芳木呐寡言，性格内向，经常独自流泪，元僖很不喜欢，两个人只是凑合着过日子而已；元份娶了另一个将军之女李明明，却是受足了气：李明明骄横霸道，忌妒刚烈，经常闹得商王府里鸡飞狗跳。元僖和元份虽然对自己不幸的婚事从来不提，但做父亲的看在眼里，如何能不难受呢？
　　他心中痛楚难当，刹那间，一种冲动涌上来，不由得思索：到底是我的脸面重要，还是孩子的幸福更重要？

　　天色阴沉，白霜满枝，到处是一派萧瑟之象。开封城外的大路上，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肃然向巩义前进，尖利哀怨的葬乐响彻天宇。元侃全身着黑，与父亲并立而行，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步履沉重，心里的哀痛难以言诉。
　　廷蓉发病的时候，他恰好有事在湖南。当他连夜赶到她身边时，姑姑已经不会说话，只能斜倚在榻上，目光混沌呆滞，无论他喊什么她都不会回应。她直直盯着天际，口中含含混混，反复念叨着什么。
　　没有人听懂她一直在重复着什么话，只有他明白，姑姑说的是以前他无意中听过的几句话：“生死相依，不弃不离，……怀德，我来了……”
　　廷蓉先嫁将军米适，待米适死后，与出身寒门的高怀德将军相爱，结为夫妻。高怀德半年前因病逝世，唯一的女儿也暴毙，廷蓉经受不住打击，也追随他们而去了。燕国长公主府无人，元侃主动承担起这丧葬的一切事宜。
　　元侃站在巩义的皇家墓陵前，看着众人将姑姑的棺材慢慢地安葬下去。那个无数次唤过他的名字，那些年少时的欢乐时光，那些过去大家庭的美好记忆，都将随着它一一埋葬——他想扑过去再喊几声“姑姑”，但喉咙却已经嘶哑，发不出声。他强打精神，将眼泪吞下，硬生生地将哀伤默默忍回，将后事一一安排妥当。
　　“你姑姑有个遗愿，元侃，”赵光义主动打破了这片沉默，道：“希望我成全你和刘娥的婚事！”他停下来，目光锐利地看着儿子。
　　元侃心里又酸又甜，眼泪扑扑地掉下来，真想再次对姑姑说两声“谢谢”，但嘴唇蠕动了几下，终是无言。他抬头迎上了父亲和蔼的目光，似有允许之意，竟不敢相信。自玉凤死后，他下意识地避开与父亲谈论刘娥这个敏感话题，父子俩倒相处得平安无事。果然坚持就是胜利，自己的苦心终于打动父亲了！
　　“我也想省省心！”赵光义拍了拍儿子的肩头，微笑道：“那刘姑娘跟了你十年，又落了个不孕之证，想来也是可怜！咳，我同意给她一个名分，允许你娶她进门，做个小妾罢了！”
　　他等着元侃用感激的目光看着他，却见元侃愣了一下，神态有点迟疑，吞吞吐吐的道：“谢谢父亲！但儿子，儿子的想法有点不一样！我想娶她做王妃，想要三媒六聘正式地将她娶回家！……”
　　皇帝愕然变色，一双深眸微微眯起，闪动慑人的怒色：“元侃，你别犯傻，这是不可能的！王妃必须是贵族出身！”
　　“父亲说的都是对的，儿子也不是存心和你着对。但是男欢女爱，却不是任何道理能说得通的！”元侃向父亲跪下，很响亮地磕了几个头，然后站直了身体，咬着嘴唇，眸光直视着父亲：“如果父亲一定要我再娶其他的女子为妻，我也不能抗旨，但会继续虐待她至死！”
　　皇帝瞪着儿子，将心头的怒火狠狠地压下去，提醒自己别再为这件事与他争吵，免得将好不容易才恢复的父子感情破坏：“哦，好吧！但你总得给一个说服父亲的理由！”
　　“我是真心爱她！”元侃认真地道：“男人应该给自己真心喜欢的女子一个最符合身份的名分，对么？如果父亲认为儿子的想法错了，那么，我愿意聆听教诲！”
　　父子四目相对，这一刻，明明只是瞬间，却似万古一般漫长。
　　赵光义看着这个眉毛、眼睛极似自己的儿子，看到他眼里的决绝，一刹那间，似看到了当年的自己：那个为花蕊夫人朝思暮想的自己，那个为她而与大哥产生隔阂的自己，那个费劲心机为得到“小花蕊”小周后而除掉李煜的自己……
　　“他如此苦恋这成都女子，难道真是前世的情孽？难道一切皆有轮回?”皇帝暗想，长叹口气，苦笑一下，就象全天下所有严厉的父亲碰到倔强的儿子那样无奈。一片落叶飘坠，恰恰被风吹得贴上元侃的脸庞。皇帝伸手拂去那片叶子，一点怜爱之心透过眉心传进了儿子的身体。
　　元侃见了，心里一酸，不忍再看父亲难受，正想脱口而出：“父亲，我依你！”却听到父亲突然哈哈大笑：“侃儿，你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