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凤来仪》李蓉蓉

32、祸起萧墙

　　淳化三年十一月十日的早晨（公元992年），乌云密布，冬风凛冽。寒冬提前来临，快要下雪了！
　　元僖身着黄袍，坐在许王府的花园里，搂着宠妾张阿宝，涎着脸讨好她：“宝贝，我知道你不舒服，今天早上特地告了个病假，回来陪你，就赏脸一笑吧！”阿宝却推开元僖，捂着肚子，独自坐到一边的椅子里，还撅起嘴，冷笑道：“我张阿宝是一个无名的侍妾，哪里敢让王爷回家来陪我！大臣们要是知道王爷故意装病，岂不骂我是红颜祸水！”
　　“谁敢骂你？我立刻毙了他！”元僖得意地大笑，只当怀孕的女子脾气比较古怪，丝毫不在意，依旧兴致盎然。他继续将她抱在怀里，在她耳边神秘兮兮地道：“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喜讯：老头子前天和我谈好了，明年一月，将正式立我为太子！哈哈！哈哈！”元僖轻松里往椅子里一倒，大笑道：“我们辛苦了这么多年，终于有回报了。我今天不去上朝，大臣们也不敢说三道四的，----以后，他们巴结我还来不及呢！……”
　　“听说老头子同意老三娶刘娥，连日期都选定在五天以后了！老头子真是老糊涂了，竟让这个卖唱出身的女子做王妃！丢人现眼哪！”阿宝突然出声，口气既嫉妒又愤愤不平：我张阿宝是开封商贩的女儿，出身可比她高贵；以处女之身侍侯王爷，为王爷出谋划策多年，还是靠着怀孕才弄到个侍妾的身份，老天真不开眼啊！
　　元僖愣了一愣，立刻明白了阿宝最近不开心的缘由。他嘿嘿笑了一声，亲吻她的脖子，温柔地道：“老头子本来也是极不情愿的，但老三死活要娶她，最后也只好认了。……宝贝，你犯得着跟她计较吗！等我做了皇帝，你就是皇妃，级别比那襄王妃高多了！”
　　他轻轻地弹了一下她的额头，继续道：“宝贝，有了你的帮助，我才会这么快地靠近太子宝座：六年前的重阳节，你出主意让我散宴后去老大那里，故意刺激他发病，彻底让父亲死心，我的地位才稳了。……我今生一定会厚待你！等我登基后，哈，也学老三那一招，给你伪造一个将相之家的出身，大臣们也就不敢小看你了！哈哈！”
　　阿宝快活无比地笑了，依在元僖怀里撒娇，却还是对刘娥要做王妃之事耿耿于怀，嘲笑道：“哼，老头子越来越没有威风了，居然被儿子逼得无可奈何！”
　　“咳，你不了解我父亲，他原来的性情是极刚硬严厉的，决不允许谁来讨价还价。但自从高梁河战役归来，他就变了：对别人很多方面都变得冷酷无情，但对于儿女们，却格外关心爱护。我们这些儿女，都是他的软肋。……我有时候真是可怜他，他真的是老了，变得婆婆妈妈的，舍不得跟儿子翻脸！”元僖不自觉流露出一丝鄙夷之情，突然想到自己当年没有为娶阿宝拼命，又连忙赔笑道：“咳，宝贝，我对你心意，神明可鉴！绝不压于老三对刘娥的那份痴情……芳芳对你处处谦让，又没什么过失，我实在不忍心休了她啊！”他狠狠地拍了一下胸脯，保证道：“如她去世，我拼着跟父亲闹翻脸，也一定立你为王妃！”

　　厢房里，桌子上摆放着一个小巧的精美酒壶，阿宝坐在椅子里，凝神深思。
　　这是个很特殊的酒壶，一壶二腹，通过旁边的机关调节，可以一腹盛酒，一腹盛毒药。元僖得知当年父亲用牵机酒毒死李煜的故事后，觉得毒酒杀人真是条妙计；因此，为了将那些竞争太子之位的对手清除出局，他悄悄命人制作了这个特殊的酒壶，藏在阿宝屋里，以备万一之需。可没想到弟弟们都太没用：老三元侃根本就没这个心思；老四元份也莫名其妙地退缩了；老五元杰嘛，倒是野心勃勃，但自从元僖将他大建花园假山而得罪老师姚坦之的事私下捅给赵光义后，皇帝就对元杰的奢侈行为极为不满，命他反省，元杰也因此丧失了竞争能力；剩下的弟弟们都年幼无知，根本不堪一击。元僖毫无悬念地成为太子的唯一侯选人，连阿宝都颇为失落，大有斗志昂扬、意犹未尽的感觉：“王爷这个太子之位，真是来得太容易了些！”她将这个酒壶找出来，心想：用不着了，得扔掉了！
　　想到适才元僖的诺言，她不禁喜上眉梢，但随即皱眉：李芳芳身体虽然纤弱，但很注意吃药保养，恐怕几年之内、甚至十年、二十年之内也死不了，我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她去世，恐怕我也已经年老色衰、难以承恩邀宠了吧！”阿宝心里一惊，背上一凉，顿觉茫然。她看着眼前的酒壶，美丽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贪婪，倏地笑了起来：“我真是傻呀：居然没想到利用它！我何不趁热打铁，先做王妃，再一步登天做太子妃、皇后……”

　　天空有零星的雪花飘下来，元僖未曾觉察，仍独自在花园里饮酒，已经醉熏熏了。展望未来，他信心满怀，觉得那墙角里的几枝梅花都开得比往年艳丽，忍不住纵声大笑。
　　“王爷兴致如此之好，我有美酒一壶，也来陪你助兴！”许王妃李芳芳微笑着走到他身边，拧着一个酒壶，给他满满地盛了一杯。她是个善良瘦弱胆小的女子，此刻感到无限满足。刚才，阿宝送来这个酒壶，说装着民间的滋补妙酒，是她高价收购来孝敬王妃的，----这种高贵之物，只配给王妃独享，并叮嘱她千万不可透露给其他人。芳芳惊喜万分，竟感动得流下泪来，想到自己对阿宝平日里狐假虎威、轻狂张扬行径一直颇有想法，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她对阿宝说了一堆的感激话，正准备独自品尝，却想到丈夫是一家之主，最好的东西应该先给他，才是为妻之道。
　　元僖见了这个酒壶，恍惚有点面熟，却想不起来。模模糊糊中，他看到芳芳秀丽的脸在眼前晃动，表情极为关切和欢喜，正期待着自己先喝下去。一种内疚之情涌上来，他下意识地抓起桌子上的酒杯，猛地喝了下去，柔声道：“芳芳，你嫁给我六年，我对你很冷淡！以后，我，我，我……哎哟！”
　　他突然说不出话来，剧烈的腹痛使得脸色大变，不由得“哎哟”大喊几声，弯下腰，痛苦地抽搐起来。芳芳吓了一跳，只以为他喝醉了，急忙要扶他去寝宫。元僖踉跄了一步，踩到酒壶上，跌到在地，这才看清楚。他不禁抬头大笑一声，说声“好，好，真好！”眼泪却掉进酒杯里。他竭尽全力拼命吸气，却喷出几口鲜血，爬不起来。
　　芳芳浑身颤抖不已，巨大的惊恐挤压着她的心，眼睛瞪得极大，竟呆住了。元僖无力地笑了一下，眼前她的身影渐渐模糊，拼出最后一丝力气，低声道：“你叫阿宝走，快走，走得越远越好！……”
　　他挣扎了几下，下颌慢慢地往下搭拉，舌头肿胀得充满了口腔，突然再喷出几口鲜血，骤间陷入昏迷状态。芳芳吓得脸色惨白，直打哆嗦，连哭都哭不出来了，整个人的身子往后一倒，幸好身边有两个丫鬟及时把她撑着。她缓过一口气，颤抖着道：“快，快扶王爷，到寝宫去！……快叫太医！还有，快去，快去告诉皇上……”

　　皇帝听到元僖病重，大吃一惊，立刻罢朝，旋风般赶到许王府来。他径直奔到床前，只见元僖衣服上血迹斑斑，双眼紧闭，昏迷不醒。他抢上前去，一边颤抖着手探元僖的鼻息，一边连声高喊：“僖儿，僖儿，父亲看你来了，你醒醒！…….”
　　太医们围在一起，手忙脚乱地号脉搏、灸腧穴、议方剂、灌中药，而元僖却毫无反应。皇帝一把推开众太医，死命掐元僖的人中，倒见元僖的面孔微微痉挛了一下。赵光义又惊又喜，急忙将儿子搂在怀里，连声音都发抖起来：“僖儿，僖儿，醒来，别吓父亲！……”
　　果然，元僖眼睛睁开了一道缝，嘴唇微微抽动了一下，声音非常微弱，道：“父亲，我，我……”一口鲜血从嘴角流出，就突然闭上了眼睛。赵光义呆呆地坐着，看着他在自己怀里停止了呼吸，感到他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变得冰冷，还不敢相信那个生龙活虎的儿子就这样走了！
　　一个太监小心翼翼地走过来，想扶发呆的皇帝离开。“滚开，你们都滚开！”皇帝突然大怒，手簌簌发抖：“太医呢，你们都干什么去了！我命令你们，必须，必须尽全力将许王抢救过来！否则，你们都得死……”

　　元侃匆匆赶到的时候，天上正纷籽镅锏仄?哦烀?笱??硗醺?锶巳伺?榇?ⅲ??械轿尴薇?梗?劾崃⒖叹偷粝吕戳耍骸岸?缯娴乃懒耍焙茉毒吞?礁盖椎乃盒牧逊蔚目藓吧?骸百叶??悴荒茏甙。∧悴哦??咚辏≠叶?。?叶????
　　一向威严刚毅的皇帝竟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失态地抱住元僖的尸体疯狂地哭喊，让在场的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更无人敢上前去劝阻。大家相互望了望，突然间，不管是不是真的悲伤，都开始配合皇帝的痛哭，跟着号啕大哭。芳芳自嫁入许王府，与元僖不甚相投，就一直郁郁寡欢，现见丈夫突然死去，自己更要年轻守寡，就忍不住再次自叹苦命，大恸不已；她本纤细羸弱，刻下突遭此打击，芳心大乱，瘫倒在地，哪里还有精力去料理乱成一团的许王府！
　　元侃望着面前黑压压一片哭泣的人群，深深地吸了口气，便使劲控制住了自己的悲伤。他一面吩咐弟弟们料理混乱的局面，一面慢慢地将父亲拉出来。“不，我不离开，要再等僖儿醒来……”皇帝声思嘶力竭地喊道，想推开元侃，却脚下打飘，一个踉跄倒在了儿子怀里。
　　元侃望着他，第一次发觉，原来如泰山般坚毅果敢的父亲竟然显得如此脆弱，如此苍老，如此无助，如此绝望！他就这样抱着父亲，一直将父亲抱到皇宫里，安顿好一切事务，才疲惫不堪地回去。

　　崇政殿里，赵光义拭去泪痕，一挥而就，写下著名的《思亡子诗》。他扔掉笔，呆望窗外，雪已经停了，星星稀少，月亮慢慢地躲到厚厚的云层后面，似乎也不忍见到他那悲伤的模样。
　　元僖之死深深地打击了他，一下子显得异常苍老，憔悴不堪。他追封元僖为太子，罢朝五日，茶食难进，整日沉浸在悲伤中难已自拔。他有十五个子女，除元亿在襁褓中夭折、元明出家而死外，其余皆绕承膝下。此时忽遇元僖暴死，白发人送黑发人，还亲眼看着儿子在怀中咽气，怎不大受打击，悲痛欲绝？
　　何况，自元佐发疯，他将所有的心血都放在了元僖身上。通过对他五年来的精心培养，见他克己勤奋，将偌大的开封府治理得井然有序，百官无不竖指赞叹，确乎不负自己的期冀。去年，左正言宋沆、尹黄裳、冯拯和右正言王世则、洪湛五人，请求立元僖为太子，他得知是元僖授意所为，不禁大怒，将所有的参与者都罢官降职。但他暗中已经将元僖定为国之储君，并打算明年给他举行正式的太子典礼了。万想不到元僖竟然暴卒，就象当年元佐突然发疯一样，又将自己对国家前途的安排彻底打乱了！
　　“大哥，你是个宽宏大量的人，别诅咒我们的孩子们！他们可都是面慈心软的好孩子啊……我们是对不起德昭和德芳，但我，一直对你的几个孙子很好的呀；皇上嘴上不说，但他心里，肯定也是很后悔当年的事的……你就放过我们的孩子吧……”
　　隔壁，传来李皇后的呜咽声，使得赵光义顿时烦乱不堪，就觉得一阵阵气血翻涌。元僖去世的缘由，她疯疯颠颠地认为是大哥赵匡胤在九泉之下诅咒所致，就命人画了一副赵匡胤的大头像挂在床头，每天晚上祈祷。
　　简直胡闹！他实在受不了，气冲冲地走过去，想喝止她的胡言乱语，就听她接着哭道：“家里闹鬼么？……皇上应该把皇位传给谁呀，大宋的江山总得要延续下去呀……大哥，请你告诉我们：为什么刚想立元佐为太子，元佐就疯了？刚想立元僖为太子，元僖就死了？……”
　　那几个句似尖刀剜入心头，他顿时痛得脸色发青，更感到毛骨悚然，冷汗淋漓。李皇后慢慢转过身来，眼睛里有着无限的疲倦和悲伤。皇帝见她满脸泪珠，心中也是万种伤感和恐惧，说出的话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给大哥好好上香！再请道士来驱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