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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未遂政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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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道三年(公元997年)五月八日的一更时分,弯月如刀,繁星点点,凉风习习。崇政殿里一片宜人的静谧,但繁英阁里烛光摇曳,人影晃动。参知政事李昌龄,三十出头,挺着象长颈鹿一样消瘦的身躯,站在桌子旁,正在指指点点,慷慨陈词:
“诸位,我们拥立楚王,废黜太子,虽然违背了皇上的意愿,但为了我们大宋的锦绣未来,为了全天下百姓的幸福,我们即使背负万古骂名,也当舍生就义、万死不辞!……”
尖嘴猴腮的翰林学士胡旦坐在他的对面,也煞有其事地随声附和,王继恩摸着满脸的横肉,嘴角不经意间浮出一抹讥讽的微笑,击节暗叹:毕竟是副宰相啊,说起这些虚伪的话来,果然冠冕堂皇!
胡旦是太平兴国三年的状元,曾在与赵普的争斗中败北,对朝廷愤愤不平,伺机再起。李昌龄是他的“同年”进士,由寇准推荐出任参知政事;寇准遭罢相后,皇帝重用吕端,他十分嫉妒。王继恩揣透两人的心意,经过一番接触,很快结成联盟:经李皇后同意,由胡旦起诏,拥立楚王元佐,李昌龄和胡旦将为宰相。三个心怀鬼胎的人为了各自的利益走到一起,紧密团结,费尽心机要让元佐做个傀儡皇帝。在他们不知不觉地为自己将要成为未来大宋的主宰而流露出兴奋之情时,坐在角落里的李继隆则翘着大腿,一脸冷漠。李继隆是皇后的哥哥,年过四十,身材魁梧,在灭后蜀、平南唐、攻北汉、抗西夏和伐辽国的战争中,累建奇功;他半年前从前线回京,担任殿前都指挥使、静难军节度使,性情孤傲清高,与朝中大臣交往甚淡。
“这世道,简直颠倒黑白、正邪不分啊!有才华之人受挤兑,受冷落,无才无德之辈却恬不知耻地呼风唤雨!”胡旦敲了敲桌子,也发了一通忿忿之言,将自己伪造的诏书细细地欣赏一遍。他想到即将身居高位,顿时两眼放光,枯黄的脸上显现出不正常的红晕,接着清了一下喉咙,昂然道:“我们要立志还大宋一个清朗乾坤,我们都是塌实清廉、不搞阴谋诡计的好官员,不是寇准和吕端那样玩伎俩的政客,……”
“我们明明就在搞阴谋诡计,玩政治伎俩,何必还要骂别人!何必还要自命清高!”李继隆突然冷笑起来。
“李将军真是快人快语啊!”胡旦十分尴尬地笑了笑,桌子下的双手却捏得紧紧的:你这不识事务的武夫,只不过是我们用来政变的工具而已;若不是看在你手里的兵权和国舅的身份上,我胡旦,才冠天下的大学士会与你往来?
“各位晚餐吃了太多辣椒吧,怎的都带上了火气?这对我们的大业可不利啊!”李昌龄仰天打个哈哈,带上一点干巴巴的笑声。他也极为讨厌李继隆:一介武夫,桀骜不逊,丝毫不将我这个将要做宰相之人放在眼里,--我们一旦成事,第一个就要罢了你!
这帮文官,总想到要师出有名,总想编造一堆政变的理由来自欺欺人,还不如武将爽快!王继恩轻蔑地想。他突然起了一个念头,兴奋地对李继隆道:“李将军,你何不举兵包围崇政殿,命令百官立楚王为帝,不同意者当场处死,我们岂不省事?”
李继隆冷笑一声,斜眼瞥他:“王公公,你也来指挥我么?我李继隆身为殿前都指挥使、静难军节度使,除了誓死孝忠于大宋皇帝外,不听从任何人的命令!”
李昌龄也冷眼看他:“王公公,你竟不知道太祖皇帝立下的‘不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者’的规矩么?如果我们杀害反对的大臣,将大失民心,所以我们只能用文斗的方式解决矛盾!”
娘的,都来训斥我!王继恩卑微地笑着,心里却恨得咬牙切齿:等事成以后,你们走着瞧吧!我既然能扶植赵元佐这个神智不清的人,就能紧紧地将国家的实权捏到自己手里,为所欲为!所有那些我不喜欢的人:周怀政、寇准、吕端、赵恒、刘娥、张咏、李昌龄、李继隆、钱惟演……都会被我痛痛快快地折磨一遍,要你们求生不得、欲死不能!他联想到他们纷纷磕头求饶、呼天抢地的模样,就快活无比,阴恻恻地笑起来。
此刻,赵恒正和刘娥相拥坐在床头,难以入眠。
赵恒的神情忧伤而疲惫。父亲病倒,大量的朝政象铅块一样压得喘不过气来;而每天散朝后,他还要到父亲的寝宫里去,服侍父亲很久才回家。这样连续数月,没一点休息。昨天傍晚父亲开始昏迷,仅存一丝呼吸,大概拖不过去了,他本想守在那里,但李皇后说他太累了,硬将他劝回来;当他最终回到月桂苑时,浑身上下累得像散了架。这又是一个让人疲惫不堪、身心交瘁的一天。
刘娥丝毫不悲伤,老头子从未将她当成儿媳妇看待,她也未想过要将他当成长辈去孝敬、尊重;何况,有时候想到他给她和赵恒制造的种种痛苦,她还为他即将去世而幸灾乐祸,但也为这种罪恶的喜悦感到羞愧。但抛开私情而论,她还是极为敬佩老头子的才能:在位二十二年,收吴越、灭北汉、闵农事、纳直言、促科举,使大宋走上欣欣向荣之路;虽有“太祖之崩不逾年而改元,涪陵县公之贬死,武功王之自杀,宋后之不成丧”的非议,但不能因此否认赵光义是一代杰出的皇帝。尤其是两年前下罪己诏,对四川动乱深自引咎,这种敢于在天下人面前认错的气概,在历代卓越的皇帝中,也是极为罕见……
“娥儿,”赵恒紧拉着她的手,声音虚弱并且嘶哑:“父亲快要走了,我才发觉自己对他的感情原来是如此之深!……我还很后悔,自己以前不关心时政,没有好好跟他学习治理国家……”
“治理国家真有那么难吗?太子殿下,”刘娥见他伤感,便想开个玩笑:“刘娥狂妄自大,一直认为自己如果来治理国家,也决不会输给你们!”
赵恒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抱紧她亲吻:“好呀,娥儿,你以后与我一道治理大宋!”
“你好不害臊,昌儿!”刘娥咯咯乱笑,敲了一下他的脑袋:“女人不得干政,朝廷大臣要是知道,肯定会指责你!”
“随他们怎么说,我不在乎!”赵恒虚弱而疲惫地微笑:“我相信你的才能!”他的眼皮越来越沉,他努力挣扎着不让自己睡过去:因为万一父亲去世,他一定要及时赶过去,做为皇位继承人必须第一个站在父亲的灵柩前。
“老头子好胜,脾气古怪,阎王爷不喜欢,还想让他再活几天!”刘娥希望他不要担忧老头子的病情。
“父亲可能拖不过今天了!”赵恒慢慢地倒进刘娥的怀里,但仍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我决不能睡过去,我决不睡过去!
“睡吧睡吧,我在这里守着,”刘娥心疼至极:“万一老头子真的去世,王继恩会来叫你的,还不快点休息!”
他的脑袋搭拉下来,已经沉沉地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刘娥鼻子一酸,痴痴地望着他在梦中微笑,也笑了笑,轻轻地将他放平在床上,正待抽身离开,他却突然睁开惺忪的睡眼,握住她的一只手,喃喃的说:“娥儿,别离开我。”刘娥温柔地将脸贴在他的额头上:傻瓜呀,我怎会舍得离开你!
二更时分,全身素缟的李皇后走进繁英阁,眼睛红红的:“皇上刚刚走了!”众人都开始哭泣,她则期待和感激万分地看着他们:大宋就交给你们了,佐儿心病未愈,但有了你们的忠心辅佐,我就放心了!
“那我们就按计划行事了,我去叫吕端来!”王继恩擦去眼泪,第一个站起来,肉墩墩的肥胖身躯有些晃荡。
“等一等!”李继隆回京后一直未见到元佐,忍不住提出长久的疑惑,向李皇后道:“妹妹,我们做的这些事,元佐知道吗?赞成吗?”
“知道!赞成!”李皇后回答,却有点心虚。她昨天去看望元佐,悄悄地告诉他这件事,竟然遭到他的拒绝,他还说恭喜三弟当太子,希望三弟做个好皇帝等话,--这孩子受刺激了,说的肯定不是真心话;等一切事成之后,他一定会很感激我的!
“我听说楚王的心疾未愈,太子的能力强过他,大家究竟是为何要废黜太子而改支持楚王!”李继隆神情倨傲,手按佩剑,目光冷冷地扫过大家,仿佛要从大家的脸上找到一个答案。见无人回答,他的目光落在李皇后脸上:“妹妹,佐儿和恒儿都是我的外甥,都是好孩子。佐儿当年曾随我一起打仗,感情更深些,但这不是我支持他的理由!我们在边疆浴血奋战,希望未来的皇帝是一个英明的君主,才能保证大宋的和平富强,我不会因为对佐儿感情深而支持他,更不会因为自己可以升官而支持他!”
难道政变成了泡影?李昌龄和胡旦均鄂然,面面相觑:没有军队的支持,政变简直是螳螂挡车,愚蠢之极!王继恩急了,脱口而出道:“怎么?李将军,你要临阵变卦么?”
李皇后也以为哥哥要反悔,顿时不知说什么好,却见哥哥的脸色随即变得柔和,深情地望着自己:“妹妹,我支持佐儿,是因为相信你,因为你比我更了解他们两个人的才能!既然你说佐儿能力超过恒儿,我就支持佐儿。你们尽管去请他来即位吧,只要他能顺利地坐上皇位,我一定将反对他的人一一消灭!”
他猛地将酒杯里的残酒灌了下去,再将杯子砸在地上:“我走了,立刻起兵,全军待命,天亮的时候包围崇政殿,支持佐儿登基!”
李皇后呆呆地望着他离去的身影,突然对眼下的事有点犹豫,有点不安:我欺骗哥哥了,我在感情用事,我这样做到底对不对?
“娘娘是个善良贤惠之人,尽管秉公而论,认为楚王胜过太子,可能想到要抛弃太子,一时在感情上扭不过来,我们都能谅解,”王继恩看出了她的心思,急切地道:“但在做重大决定的紧要关头,优柔寡断可不行啊!”
“好,就依计划,王公公马上去请吕端!”李皇后终于下了决心,对李昌龄和胡旦道:“你们都在勤政殿等着,但要小心被其他人看见,被谏官们污蔑在搞阴谋诡计,这里就交给我了!……等我和王公公说服吕端后,你们就立刻去请楚王来即位!”
烛光扑扑地闪动,刘娥在沉思,突然心里一慌:世无定事!老头子死了,王继恩一定会来叫赵恒吗?
开宝九年十月十九日的那个大雪纷飞的深夜,太祖皇帝突然去世,宋太后命令他去请德芳,他却去请了赵光义来即位!现在,他会不会故伎重演呢?
她的心开始紧张地跳:坏了,王继恩一直和我们有疙瘩,我们怎么会全心全意地相信他?怎没想到安排一个心腹在王继恩的身边,那个周怀政……她随即摇了摇头:没用的,以王继恩之精明,行事怎会让周怀政得知?
她深吸一口气,背靠床头,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如果王继恩真想搞什么小动作,一定要征求宰相的同意!原本的宰相是寇准,以寇准耿直刚毅的个性,王继恩决不会得势的;但在一年前,皇帝未给去世的嫂子宋太后举行国葬,寇准做为她的妹夫,背后说了一些悲愤的话,将皇帝惹恼惹烦了,遭到罢相。现任的宰相是吕端,他是个温和谦逊之人,笑眯眯的和事姥,万一真的发生这种事,他会如何处置呢?
她闭上眼,默默地想:以老头子对任何人都多疑猜忌的个性来看,连极为器重的寇准都会罢去,却能对吕端深信不疑,出手札戒谕“中书事必经吕端详酌,乃得闻奏”,称赞他“小事糊涂,大事不糊涂”,并作《钓鱼诗》,以“欲饵金钩深未达,磻溪须问钓鱼人”赠吕端,大有比拟他为姜太公之意。老头子的眼光一向既毒辣又准确,想来吕端年过六旬,持重识大体,该不是轻易就遭王继恩糊弄吧?
三更的鼓声敲响,万籁寂静,月色如霜。一行人匆匆地从皇宫里走出来,为首的王继恩挺直腰背,迈着大步,信心百倍地朝吕府走去。
胜输在今一搏,如果我输掉,就有大麻烦了。不过我王继恩在皇宫里混了五十年,何曾输过!谁说老头子一死,我王继恩的好日子就完了?我将更加得势,甚至将会开创一个宦官左右朝政、呼风唤雨的崭新朝代!
对任何人,威逼利诱都是管用的!尤其是那些喜欢讲大话套话的文官,真遇到政变这种事,早吓得魂飞魄散,只求保命要紧了。--如果寇准那个自以为是的家伙还在,就来硬的,直接用刀枪逼他。但对付吕端就不必了,他是个懦弱胆小之徒,稍微吓唬就会就范的;如他不肯合作,苦日子在后头呢!
皇帝真糊涂,怎么派吕端来辅佐太子呢?王继恩突然十分同情赵恒:吕端是个扫帚星,谁碰上谁倒霉!当年他辅佐赵廷美,廷美就死了,他以不检府吏,谪掾商州;然后辅佐赵元僖,元僖又死,他坐裨赞无状,再遭贬职,当时还是我王继恩奉旨去给他问罪的呢!现在,赵恒也会因他而死!
一路上,他得意忘形地大笑。他大刺刺地进了吕府,趾高气扬地将诏书扔到吕端面前,表面上是请他去皇宫与皇后商量,但实际上已经暗示吕端:你就遵照执行吧,没有商量的余地!他望着吕端的花白头发,故作同情地道:“咳,文人的名节虽然要紧,但你家人的安危岂不是更重要?何况你都年纪一大把了,没必要自讨苦吃……”
很显然,吕端是被他的气势吓住了:脸色大变,肥胖的身躯有点摇晃,竟接连喘了口气:“王公公,今日之事,有何难哉!公公有所不知:皇上早有废黜太子另立楚王之心,特地留给我一份诏书,内容大致与此相同。我想请公公到书房一观!”
“真的?”王继恩喜得合不拢嘴:早知道皇上有立楚王之意,我们压根就没必要伪造诏书!
王继恩一跨进书房,吕端那笨重的身躯突然变的灵活无比,迅速地转身离开,“啪”的一声将门关上;等王继恩醒悟过来,吕端已经将门反锁上了。
王继恩既恼且怒,狠狠地拍打大门,气势汹汹地喊道:“吕端,快放我出去!你想干什么?”
“你想干什么?王继恩!”吕端站在门外,抑制住强烈的激愤之情,厉声道:“你私造诏书,妄想废黜太子,该当何罪!”
王继恩如同泄气的皮球一样瘫倒在地,全身冷汗淋漓,知道事已败露,得赶快招供,让自己脱身:“吕相明鉴!吕相明鉴啊!这都是李继隆、李昌龄和胡旦他们搞的鬼,强迫我干的,我是被逼无奈啊……还有娘娘,是皇后娘娘指使的!”
“王继恩,你别把脏水往娘娘身上倒,少拿娘娘来吓唬吕某!”吕端一边在一个笏板上匆匆地写下“大渐”,递给两个仆人,一边向外走去,朗声大笑:“即使是娘娘指使的,她也搞错了:我大宋的朝政,轮不到女人来指手划脚!”
敲更的声音再次传来,已经四更了,树影婆娑,一阵微风吹过,树枝沙沙地响。
刘娥抱腿坐着,将事情再细细地思考一遍,突然嗅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在这紧要关头,我们在这里傻等,将所有的希望都押在吕端身上,是多么的不明智!王继恩万一穷凶极恶,吕端可是势单力薄啊!
绝对不能再等下去了,否则坐以待毙!她推醒了赵恒,将自己的担忧告诉他。赵恒打了几个呵欠,翻身下床,道:“我立刻去皇宫看一看!”
这时,传来一阵敲门声:“殿下,吕府来人……”
崇政殿的寝宫里,皇帝赵光义已经停止了呼吸,仰面静静地躺着,身上覆盖着明黄色的毛毯。李皇后忐忑不安地在床前走来走去,突然见吕端大步进来,而却不见王继恩,顿觉不妙。但事已如此,她只得硬着头皮撑下去:“皇上已经去世,立嗣以长,是顺应人心、天命之事!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吕端昂首直视着她:“娘娘,先帝当年立太子,正是为了提防今日之事!先帝刚刚去世,我们岂能违背他的遗愿而有异议?”
李皇后的嘴唇蠕动了几下,还想再说什么。吕端微微地鞠了一躬。退后一步,口气温和而坚定:“娘娘,请原谅下官自作主张!吕某已经派人去请太子,殿下马上就到!”
李皇后再也撑不住了,脸色惨白,喃喃地道:“我是怎么啦?我在做什么?我一味感情用事,傻里傻气地干预起自己一窍不通的朝政,真是糊涂啊!……”
她一抬头,恰好瞥见赵恒从门口走进来。霎时,悔恨、羞愧之情如潮水一般涌来,她一时泣不成声、语无伦次:“恒儿,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做!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父亲,对不起大宋,差点酿成大错……我还害了自己的哥哥!……”她瘦弱的身子摇晃了几下,差点要跌倒在地。
赵恒上前一步,紧紧地抱住她:“母亲,一切都过去了!”
东方已经微现霞光,最后几颗亮晶晶的星星也渐渐地淡下去,消失了。
新的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