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0、逝者如斯 ...

  •   元侃郁闷地坐着,听着周怀政汇报关于“人心皆归皇太子,可将我放到什么位置了”的事情经过,刚刚从庆典仪式上获得的那点自信和喜悦被冲得一干二净:父亲,我原来对朝政不感兴趣,你就批评我不关心国计民生;我本不想做这吃力的太子,是你一定要我做,还不许其他的弟弟们来和我争;现在,我很听你的话,娶了个名门淑女为妃,还认真地做事,赢得大家的一点小称赞,你又不高兴了,我到底要怎么样做你才满意?
      “这位周公公,挺活络的哦,颇擅见风使柁、察言观色;倒是那个帮你化解了危机的寇准,大大咧咧的,竟没想到借此来邀功!……”刘娥注视着周怀政昂首阔步地走出月桂苑的身影,打趣不已,很显然,这个二十出头的小太监不停地跟元侃走近,是想接替未来皇宫里那个王继恩的位置。刘娥后来才知道,寇准不是没想到来邀功,而是不屑于来月桂苑,--来一个卖唱出身的女子的居所来见元侃!
      元侃慢慢地脱去袍子,他已经不是那个畏惧父亲打骂的少年了,也不是那个想负气离家、甩手不干的少年了,但他还是很痛苦、很茫然、很焦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疑心多虑、反复无常、心机复杂的父亲,甚至经常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和他说话。他脑海里突然闪过曾经遭嫉而死的堂兄们和叔叔,不禁一阵战栗。
      “别把事情想的那样悲观!老头子既然当众将这话说出口,就没有要害你之意,”刘娥怜惜地抱住元侃,想到皇帝的恼羞成怒就有点好笑:这还是那个极为聪明自负、自诩文武双全的英明皇帝呢!她微笑道:“不过你以后要小心些,千万不可抢了他的风头。老头子既然吃醋了,你还是赶紧去抚慰他吧!”

      元侃走进御花园,看见父亲躺在树下的长塌上,一片片枯叶随风飘落,万分萧瑟。虽然是父子,但他们之间除了在节日小聚外,元侃和所有的大臣一样,都是从殿里仰望坐在高高的龙椅里的父亲,从来看不真切;刻下他悄悄地从背后和侧面观察父亲,发现他的肩膀又瘦又窄,头发全白了,双眼怅然若失地瞪着前方,孤寂和衰老从眉宇间毫无遗留地显现出来。他鼻子一酸,父亲已经不是那个睿智无比的英雄男子了,只是一个风烛残年、疾病缠身的老头!
      “父亲,”元侃端起桌子上的药碗,手腕微微地颤抖:“你病得很厉害,儿子不孝,没有随时伺候在您老人家身边……”
      “老!我就老了吗?”皇帝脸色铁青,猝然起身,抬手将药碗打翻,怒吼道:“我就无用了吗?元侃,我们上马比试一番,你未必斗得过我!”又是一阵剧烈的腿痛,几乎痛得他屏不过气来,但他咬紧牙关,决不让自己发出声。
      “是!”元侃恭恭敬敬的跪下,叩了几个响头,笑道:“儿子说错了!儿子胆小怕事,害怕上战场,肯定斗不过父亲!想到父亲和伯伯当年驰骋沙场,决胜千里,一枪一炮打下这大宋的江山,儿子真是既佩服又汗颜。父亲将国家治理得繁荣昌盛,老百姓都安居乐业,大臣们都忠心报国,儿子感激不已!儿子建不了父亲那么大的功业,只盼望天下和平无战争,好太太平平地将大宋传给下一代!”
      “哈,别拍我的马屁了,也不必妄自菲薄!”皇帝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舒畅之极,将腿痛忘记了:“若论运筹帷幄、驾驭大臣,你不如我;但说到宽厚待人、平易近人的品格上,做父亲的就不如你了。你是守成之主!”
      他仔细地看看儿子,见他的眉眼极似自己年轻时候,但少了刚雄豪迈之气,多了和善儒雅之相,不禁感叹:儿子长大了,成熟了,自己却老了,几乎是废物了,在群臣的眼里越发显得无足重轻了,心中既为他欢喜,又为自己悲怜,还有一丝不甘。
      “儿子,我一直想给你改个名字,”皇帝抚着儿子的背,郑重其事道:“你颇重感情,这本是个优点,但也是你的致命伤,因为太重感情的人容易优柔寡断,缺乏毅力!因此,父亲给你改名恒,希望你有恒长之德,记住做事要持之以恒!”
      元侃叩头谢过父亲,从此他就是太子赵恒了。
      “恒儿,”皇帝重新躺下,双手枕着头,突然心血来潮,异常和蔼地道:“咱父子俩借此机会,也象全天下的普通父子间那样谈谈心。关于你的婚姻,说点实话,你还怨父亲吗?”
      赵恒愣住,一时间摸不透他的话是什么意思。父亲两次强迫他娶亲,让刘娥遭受苦难,至今没个名正言顺的地位,他曾经十分痛苦,心里不是没有怨言的。然而现在,他似乎一下子看开了:反正自己和刘娥的未来还很长,父亲却已经老了,一定要让父亲安渡晚年,不能让父亲心里有愧疚。他思索一会,小心翼翼地道:“我从来没有抱怨过父亲,父亲所做都是为了我好!我和瑶君,就象你和皇后娘娘那样相敬如宾、和和美美的。瑶君是个好女子,贤妻良母,我对她很尊敬,应当爱她!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儿子,而且很快将有第二个孩子了……”
      “有了孩子?天哪,女人生了孩子就将你的心套牢了?”赵光义嘲讽地大笑,嗤之以鼻:“女人生孩子有什么值得稀罕!皇帝最不缺为他生孩子的女人,缺的是让他铭心刻骨、终爱一生的姑娘!那个姓刘的姑娘,出身卑微之极,你那么喜欢,到底是什么缘故?”
      “因为她就是我铭心刻骨、终爱一生的姑娘!”赵恒也笑了,感觉父亲想听他的心里话,便第一次敞开心扉,道:“虽然父亲一直反对,也有很多人劝阻,但我还是要和她相守一生!……”刘娥是他生命中的第一个姑娘,陪同他一起成长,一起快乐,一起悲伤,一起奋斗,一起流泪。十多年的风风雨雨过来,最初的激情变成了绵绵的眷恋,他们早已经血肉相连,灵魂相依,成为彼此的一部分。没有什么人能阻隔在他们中间,无论多大的风浪都无法将他们分开!
      “好,好!”赵光义抚掌哈哈大笑,竖起大拇指道:“顶住世俗偏见和重重压力追求自己喜欢的姑娘,这才是我们赵家的男人,也真象我年轻时候!”他瞥见儿子受了夸奖后十分高兴,突然心里又不痛快起来,就板起脸,以一副过来人的口吻训斥道:“哼,时间会冲淡一切!等你到了我这把年纪,就会明白,所谓铭心刻骨的感情,回忆起来也是平淡如水,……瑶君可能不是你理想中的姑娘,但婚姻是知足者长乐,家庭的温馨和睦是世上最可贵的!那个姓刘的女子并不适合你,你要忘记过去,珍惜现在,走出阴影,知道吗?”
      “知道!儿子又犯错了,一定谨记父亲的教诲!”赵恒有点狼狈,有点哭笑不得:要斗心思,自己永远都不是父亲的对手!他心中微叹一声:父亲现在是老小孩脾气啦,故意给我找茬,故意作弄我,我一定要体谅他、尊重他,顺从他的心意,让他心满意足地走完人生!
      “芙蓉花开了,我们走上山顶,好好欣赏一下吧!”皇帝的心情又好转。赵恒赶紧伸手去扶他,被他一把推开,喝道:“去!我就那么老吗?”
      谁知他刚站起来,猛地一抬腿,立刻感到大腿开始隐隐作痛,只好继续躺下,紧皱眉头:娘的,又来了!赵恒急忙招几个太医过来,给他喂下一碗药。皇帝休息了一阵,疼痛减轻了一些,想到这不能彻底痊愈的腿痛,就将药碗狠狠地砸在太医的身上,怒道:“都是没用的废物!几个小小的箭伤,治了十几年,用尽全天下的药材,还不见效,真是白白养了你们这么多年!”太医们只得连连磕头,不敢吱声。
      赵光义瞥见儿子眼里有泪,怒气又转向他,呵斥道:“恒儿,男人有泪不轻弹!是我的儿子就要象个男人!我还没死呢,就开始哭丧了?你这人就有点婆婆妈妈的,懦弱胆小,我很讨厌!我怎么会想到将皇位传给你!你以后能做个好皇帝吗?我看你是扶不起的刘阿斗!……”他越骂越凶,赵恒垂头大恸,为父亲的病痛难受不已,希望他痛骂自己一顿后,心情能快乐一些。
      “够了!”皇帝厌烦了,挥手让太医都退下,道:“这样半死不活的,连跟女人寻欢作乐都成困难,真不如早点去见阎王!无论如何,今天我都要去欣赏芙蓉!”
      赵恒深吸口气,低声请求道:“父亲小时候一直抱我,儿子大了,也想抱抱父亲,希望父亲能满足儿子这个心愿!”皇帝大喜,却故意“哼”了一声,装作没好气地道:“看你可怜,就让你抱抱吧!”赵恒小心翼翼地抱起父亲,将他轻轻地放在大躺椅里,慢慢推着轮椅走上山顶。
      微风吹拂,从山顶向下望去,美丽的御花园尽收眼底,粉红色的芙蓉花在风中如麦田,此起彼伏,幽香阵阵。皇帝疲惫地坐在大躺椅中,斑白的头发在风中瑟瑟抖动,面对着盛开的芙蓉,喃喃地道:“芙蓉花又开了?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寄言盛红颜嫣紫,须传半死白头翁……”
      赵恒恭立于父亲身旁,见他望着芙蓉花出神,便笑道:“父亲,我去了成都,才知道那里的芙蓉花是天下最美的!要早知道父亲如此喜欢,我应该弄一些品种回来……”
      “没用的,水土不服!”皇帝冷冷地嘲讽,仿佛存心做对。赵恒见他十分伤感,突然感觉这里的芙蓉花与天国山的芙蓉花十分相似,隐约觉得有点玄妙,也不再说话。
      皇帝静静地躺着,看见枯黄的树叶随风飘落,仿佛看见时光如流沙一样从指间滑去,仿佛看见自己的活力也象树叶一样枯萎:岁月无情,再伟大的英雄也会老去,又一次觉得无奈而绝望,这是他人生中仅有的第二次觉得无奈而绝望。他开始怀念起自己遥远的青春时光:十岁,初生牛犊,朝气蓬勃,朗朗读书;二十岁,跃马横刀,慷慨激昂,驰骋天下;三十岁,身肩重任,雄心勃勃,指点江山……
      二十七岁那年,那个让他铭心刻骨的女子,那场无奈而绝望的爱情!他望着那片粉红色的芙蓉,浑浊的双眼有些模糊,思绪又回到那一天:柔媚的阳光、清脆的琴声、粉红的芙蓉、美如芙蓉的花蕊夫人……
      一切就象是一个粉红色的幻梦:后蜀灭亡,绝代美女花蕊夫人入京。他发誓要得到她,略施计谋,就让平庸无能的孟昶在宴会上饮酒中毒;但孟昶一死,大哥赵匡胤当晚即将悲伤欲绝的花蕊抱入皇宫,封为贵妃,百般宠爱,让他的美梦成空!
      他不甘心,日日夜夜地思念她,并差点要发疯!但是没有用,因为他不可能去和自己的大哥、当时的皇帝争夺。终于他得到了一个机会:一年之后,大哥有事外出一月,委托他代管皇宫。他稍施威逼利诱,就让花蕊的宫中无人了。
      那一个月,天空碧蓝,莺燕成双,芙蓉花开得极艳。他热情地和她探讨诗词,弹琴下棋,很快就征服了她的心。然而花蕊拒绝了他的进一步要求:她说她仰慕他的才情,可惜“恨不相逢未嫁时”,她已经厌倦被一个男人转换到另一个男人!
      他撕开她的衣襟,疯狂地吻她。他相信用极缠绵的亲吻、极温柔的抚摸一定可以征服她的身体。但是花蕊的刚烈凛然与她的倾城美貌一样惊心动魄:她抢过一把尖刀,毅然刺进她自己胸口!
      他悔恨无以复加,心痛如刀割,看着她怆然倒下,象一片轻飘飘的芙蓉花,艳丽到了极致,凄凉到了极致:“送我回到故乡,都江堰天国山,以平民之礼安葬,……我要永远睡在那里,看青山绿水,听风雨声、落花声……”

      风还在轻轻地吹,芙蓉花瓣还在纷纷地飘下,静寂无声。赵恒见父亲闭着眼睛,似乎睡了,就轻轻地给他盖上风衣。他悄悄地拉了拉父亲脸边的衣角,惊鄂地瞥见他的眼角竟有几颗泪珠落下,听到他的喃喃低语声:“年轻真好!爱情真好!健康真好啊!……”

      这以后的一年多,赵恒行事格外小心翼翼,生怕惹恼好胜古怪的父亲,加重他的病情。但赵光义的身体还是一天天地垮下来,至道三年(公元997年)三月,完全瘫痪在床,不能视朝;五月,病危。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关闭
安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