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序章 玫瑰人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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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十二月，浓重的云层格外灰，风也凌冽。
随着寒潮的不断入侵，这一年的末尾，像是一块反复使用过的抹布，被扔在逼仄的水池角落，潮湿之余，黑暗又阴冷。
林蕤沉默地看向窗外，视线越过只剩枯枝的两棵落叶乔木，落在高大又透着死寂的学校大门上，目光显得有些空洞。
教室内很安静，偶尔从后排传出窸窣的声音，仔细分辨，可以听出是青春期女孩的笑声，声线尖细又掺杂着一种独特的压抑，像是喜悦又像是——
某种嘲讽，或者说，幸灾乐祸。
林蕤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她听见自己的裤子在滴水。
她身上那条校裤，在刚转学来这所中学时，她觉得它无论摸起来还是看起来都像是那种质量不怎么样的的雨衣。现在才发现，虽然布料相似，但它一点也不防水。
她被泼了水，整个下半身都湿透了。
罪魁祸首是她记不清脸的那个年级老大的女朋友。
林蕤回忆了一下，只想起对方因为粉底色号过白导致惨白的脸部皮肤和用口红涂得血红的嘴巴。至于她那个男朋友，只记得是个头发烫染受损过度的男生，总是和一群气质和他相似的人混在一起，脸上时常露出倨傲的神情。
就当是被水鬼拖下水了吧。只是小儿科而已。她的眼神冷漠，垂眸的瞬间眼中又什么情绪都没有了。
教室门口，身材匀称的青年女教师捏紧了手中的资料夹抿了抿唇，看着教室后排窗边坐着的面色苍白的女孩，胸口一阵心悸。
她临时接管这个班级不久，却已经心烦意乱。
如果不是因为本班的班主任妻子生病住院请假，她不会接下这个烂摊子。虽然这个烂摊子跟这个学校的其他班级相比也坏不到哪里去，但是，这个班级里有林蕤。
当然，林蕤也不是什么惹事的坏学生，她只是……
她只是运气不太好，跟她一样，运气不太好，所以身处这个鬼地方。
方静皱了下眉，呼了口气，在许多有意无意的目光中向教室后排走去。
所有的注视在靠近林蕤时变得沉重，最后变成一种低气压。
“林蕤，你出来一下。”方静拍林蕤的瞬间感觉到触碰到的人的肩膀格外瘦削，身体不由地一顿。
怔愣的同时，视线中女生校服领口露出的脖子纤细异常得有些刺眼，女生那张苍白的脸上只有眼睛格外引人注目，但是和她眼神相接时，她眸中透出的阵阵寒意总让人有些不舒服。
方静没有多想，只道这女孩平日里也冷冰冰的，和周围格格不入。
虽然看起来让人心疼，但更多的却是不好接近，所以据她所知，她在班上还有学校里都没有朋友。
走廊很冷，风也很大，所以方静把林蕤叫到了拐角的楼梯口，站在楼道的灯下跟她了解情况。
“林蕤，你的成绩这次模拟考掉得太多了，我听李老师说你之前成绩一直还可以，是不是最近有什么事情影响了？”方静斟酌了很久才用一种和缓的语气开口。
“没有。”女孩的声音飘淡得仿佛不存在一样，同时没有任何温度。
“我听说你和别的班级的一个男生……”方静是教语文的，此时却不知道怎么形容她知道的那件事，“下学期就升高三了，现在很关键，我希望你将重心放在学习上。”
这种车轱辘话她自从教书之后不知道说过多少遍，即使她不想，却也没办法。
方静看着面前没有任何反应的女孩一阵烦躁起来，视线飘忽之余突然看到对方脚底积了一小滩水。
那一小滩积水在白炽灯的光线和瘦削身影交错下显得有些诡异。
方静仔细看，发现林蕤的下半身全湿透了，吓了一跳。
“怎么回事？你掉到水池里了？”方静想起学校的水池，不由打了个冷战。
现在是冬天，是个人掉下去都不会好受，何况是身形单薄的女孩，即使是林蕤——
她很奇怪，短暂接触的这段时间，她发现她总是穿得很少，宽大的校服套在她瘦弱的身躯上，让她格外像个鬼魂，不知冷热，也不没有情感。
林蕤今天穿得也不多，神情看起来也像是对寒冷无动于衷，但是她的身体诚实地在颤抖。不是平日里那种快要摔倒的飘忽，是生理本能导致的颤抖。
“你是走读的吧，你家住得远不远？我打电话让你家里人送衣服……算了，你先回家吧。”方静看林蕤不打算说话的样子，一边拿出手机一边翻看学生档案册，被无奈的情绪搞得愈加急切。
她也不想面对学生家长，何况是林蕤的家长。
她刚转学来时，她的父母就在学校大吵了一架，还差点大打出手，还闹到了警局。这件事学校里从上到下都知道，她也不例外。
但是没办法，她现在得让林蕤回去，她不想事情发展得更坏，至少不能在学校里发生昏倒这种事，没人想担责任，也不想面对难缠的家长。对于这种问题学生，有时候学校根本发挥不了什么作用，离开学校反而会好一些。
真的会好吗？方静在打通林蕤母亲电话的那一瞬间忍不住想。
“您好，请问是林蕤的妈妈吗？我是林蕤的老师……”方静一边开口一边看了眼林蕤。
林蕤站在原地，感觉到下身一阵冰冷刺骨的麻木，同时看着女老师手里的手机，静静听着那头传出的女声。
她今天吵了架，还喝了酒，刚刚哭过。
林蕤对于母亲的了解太过透彻，并且细致入微。虽然她不想知道太多，却还是因为习惯和本能感知到对方的状态。
“您有空吗？可以来接……”方静在说这句话的同时发现一直沉默的林蕤岿然不动的神情有了变化，里面透露出一种厌恶，“没事，就是……林蕤身体不太舒服。”
“老师，我家很近。”林蕤苍白的脸上唯一有一丝血色的唇张了张，缓缓开口。
方静听到林蕤开口，又看到她平静的眼神，有些疑惑，以为自己刚才看错了，这孩子明明冷漠得可怕，眼里没有一点情绪。
“您不方便是吗？好的，我知道了。林蕤这边……嘟嘟嘟。”
手机骤然响起忙音，电话被对面挂断了，也没有再响起。
方静皱着眉看着手机，心里堵了一口气，不上不下。
“你妈妈她好像没空。林蕤你家里是什么情况？你可以和我说说看吗？”方静忍不住问，她试图控制了语气，却还是显示出她的烦躁。
林蕤看着她，露出惯性的麻木神情，没有说话。
“你也是，为什么穿这么少？林蕤，我不知道你到底怎么了，但是我能理解你，你这个阶段压力大很正常。”方静看着对方感到一阵头疼，忍不住继续说了下去，“但是每个人都过得很辛苦，我希望你自己想明白一点，人有时候需要改变自己，你要相信自己能改变，有时候我们需要……伪装得像个正常人。你不要觉得我说话直白，真的，人不能那么格格不入，至少看起来不能那么……怪胎。”
方静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林蕤说这些，但是面对这样的学生她也要崩溃了。
她每天都要接受教导处的问话，还要应付班里学生家长的投诉，林蕤的家长也总联系不上，林蕤本人又总是什么都不说。一切都像是陷入了泥潭，让她感到无力。
“方老师我自己回去吧，谢谢你。”林蕤看着方静开口，语气难得有了温度，脸上还露出了一丝笑容和红晕。
“你可以吗？你这样能回去吗？”方静觉得她的笑有些奇怪，她因为这种少见高兴了一瞬，但很快意识到那只是一种无用的应对，说着有些无可奈何，“那你……收拾下东西回去吧。”
“嗯。”林蕤说完顿了一下，又笑了笑，然后转身回了教室。
“她怎么回事？”方静看到最后那个笑的瞬间还以为她是故意想要逃课才把自己弄成那样，毕竟她的行为总是有些异常，不过，今天是平安夜……
方静突然意识到自己对林蕤的判断已经开始脱离正常的标准，开始对人不对事。她觉得有些惊异也觉得有些可怕。
她看着林蕤鞋子拖出的水迹，揉了揉鼻梁，叹息了一声，觉得自己最近精神压力太大了。她似乎知道一切是为什么——
总是呆在不正常的地方，自己也变得不正常了。
但是，她居然告诉林蕤要伪装得像个正常人？太可笑了。如果当初她自己没有放弃，如果当初彻底离开这小地方……
林蕤回教室收拾书包的时候，周围的学生传来了窸窣的讨论。
后排有男生起哄道：“林蕤你不用上晚自习啊？羡慕死了，我也不想上了。”
“你羡慕你能跟她一样？有本事你也跟校霸谈恋爱啊。”扎着高马尾的女生嗤笑。
“我也想啊，我没本事，人家看不上我啊。人家连你都看不上噢宁姐。”男生语气阴阳怪气，“人家说不定今天去跟林蕤约会。”
“笑死人了，那又怎么样？你别乱说话小心挨打，谁会跟这种……”女生语气鄙夷，眼神上下打量起林蕤，“谁会真跟神经病搞在一起，不就是玩玩。”
“安静，都干什么？再说话都给我到外面站着。”方静敲了敲门高声震慑。
教室里顿时安静下来，只有林蕤推椅子的声音。
方静看着林蕤，想了下还是让班长看一下纪律，自己回了办公室。她实在不想看到那群学生，每个都让她感到是一颗定时炸弹。
至于林蕤，她的东西很少，只随便收拾了一些，就往教室后排走。
班级后门离楼梯近，离扎着高马尾的女生也很近，她坐在靠门口的位置。
“我没病。”林蕤路过她身旁的时候看着她轻声道，然后怪异得笑了笑，惹得后者一阵皱眉后才走出了教室。
“他妈的真有病，天天表情那么吓人，操。”女生吐了口恶气，“神经病吧。”
“算了吧，别跟她计较，她不是一家都有病么。”同桌扯了扯她的袖子，看了眼林蕤的背影。
林蕤刚转学来那天，她父母就在走廊里吵了一架，他们全班都看到了。林蕤她妈看起来像是精神有问题，他爸看起来有家暴倾向，社交网络上那些可怕的社会新闻仿佛就在他们身边，下一秒就会发生。
“太吓人了，我都怕这个疯子一会儿出了学校咬人，今天可是平安夜。”
“你别说了，我也怕，别惹她了以后，万一她打人呢。”
“她不会真的有病吧，我们千万别被传染了……”
林蕤听着微弱的嬉笑声，背着书包走下空无一人的楼梯，然后下楼，越过学校的广场，朝学校大门走去。
“同学，现在是上课时间，你……”保安看着走近的幽魂似的女生开口。
“她老师打过电话了，就她，林蕤。”另一个保安说。
“噢，她啊……”保安唏嘘一声，不再说话。
林蕤沉默地出了学校，而她身后，校园里的路灯由于到了时间骤然全部亮起，让偌大的校园染上一层暖融融的光晕。
平安夜，她穿着湿透的校裤，走进了寒冷和黑暗。
12月24日当晚凌晨十一点四十三分，林蕤拿着沾血的刀靠着墙面瘫坐在地，看着面前倒在血泊里的女人，眼泪静静在脸上滑落，然后带着伤口的嘴角忽然露出了笑容。
“妈，平安夜快乐。”她伸出手抓住了女人还有余温的手，“别害怕，终于结束了。他不会……”
后面的话她没有继续说下去，眸光宛如一片死水。
那双手没有了遥远记忆中的漂亮白皙，粗糙又布满伤痕，就像是她的躯壳和灵魂一样，曾经经历过激烈的震荡，此时归于冷寂，逐渐灰暗。
她看向房间里的另一具尸体，沉默地拿起地上的手机，对着破碎的屏幕打开音乐播放器。
血腥味弥漫中，音质并不好的手机缓缓流淌出来自异国的歌声——
“Quand il me prend dans ses bras，Qu'il me parle tout bas，Je vois la vie en rose……”林蕤对着母亲轻哼着她喜欢的歌。
那是法国女歌手演唱的世界名曲《La Vie En Rose玫瑰人生》，曾经母亲最爱用唱片机放歌曲的黑胶唱片，然后翩翩起舞。她曾经看起来和这座南方小城格格不入，像那个在她口中浪漫的国度一样，热烈又精致，她说如果不是因为爱和她，她应该在遥远的法兰西。
她错过的那个应该也是玫瑰一样的人生吧。
歌声在混乱的空间中循环，像是一朵朵玫瑰，盛开又枯萎，像母亲的生命，循环往复，最后戛然而止。
凌晨十二点，林蕤洗干净手，换了件衣服，看着家中地板上巨大的血色玫瑰，将手机上的音乐暂停。她按下110，语气异常平静还带着笑意，像是松了一口气。
“您好，请问是警察吗？我妈被人杀了。”
半小时后，警方根据报警人提供的信息赶到命案现场，发现现场有两具尸体和一名女学生。经核对了解，该生为报警人，两名死者是其母和其继父。
次日，城市新闻报道——
“平安夜当晚城北花园小区发生一起凶杀案，城北二中17岁林姓女生持刀杀害其父林某。据悉，当晚其父林某和其母宋某发生口角，失手将其推倒，因宋某长期患有精神疾病，病情发作，两人纠缠间不慎发生意外，导致宋某头部重击。林姓女生回到家中，发现母亲昏迷，查看后发现母亲死亡，随后持刀将父亲林某杀害。此前，林姓女生请假离校，随后并未回到家中，经调查，曾经出现在附近的网吧……”
次月，城北花园小区杀人案经法院判决，当事人林蕤因故意杀人罪判处十一年有期徒刑。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序章 玫瑰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