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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五月的阳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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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操场上的阳光很好,好到刺眼。
这是林蕤服刑第五年的五月,她已经熟悉监狱的生活。
难得的活动时间,女囚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话,或者进行一些运动项目作为娱乐。
林蕤坐在无人问津的篮球框下,借着高大的影子避开对她来说有些过于炫目的光线,同时感受着五月的微风。
她静静看着操场上穿着统一制服但身材样貌不同的女囚犯们,观察最近的动向。
相比男囚,女囚无处发泄的精力和情绪没有那么蓬勃,但也时常躁动不安。由于生理构造导致的天性,有些时候,看似风平浪静的地方,也会掀起难以想象的事端。
林蕤看着远处两个女囚突然发生争执,开始扇巴掌和拽头发,很快又发展成为拳打脚踢的撕扯。她伸手整理了一下衣襟,等待熟悉的哨声响起。
很快,负责监管的人员将两人拉开并且拖走,操场上热闹了一会儿又恢复了平静。
判决下来后,林蕤因为未成年,所以在少管所呆了一年才转到监狱。比起现在,曾经的那一年时间,她没有这么悠闲。当时她是被旁观的一员,时常被少管所那些正当青春期的女囚找麻烦,不需要任何理由。
少管所的恶意似乎更加纯粹,跟曾经学校里的那帮人一样。至于这里,这里很多人的青春期也没有结束,但是被压住,变成一种叫更年期的状态。
除了有那些格外暴躁的中年女囚,还有很多颓败的、失去生气的人,时常会让她想起她妈在世时的样子,每个人身上多少都有些她的影子。
这里关押的都是判刑比较重的女囚,除了经济犯,绝大部分是因为情杀,追溯缘由,都是不尽相同的故事。过去的几年以来,林蕤只有刚进来时参与过一次讨论。
那次她因为听到一个面相刻薄的女人说有病该死的是她妈而打了对方,被狱警处罚后又关了禁闭。禁闭放出来之后又因为打架被关进去,循环往复,半年后再也没人敢惹她。
她们都觉得她是个疯子,不怕死,不怕打死人。看起来瘦弱平静却异常凶狠,而且容易生气。
但其实她听完也没那么生气,只是当时的情况,她觉得打架在所难免,一定要打。就像当初他妈第一次被打,如果那次就反抗而不是原谅,一切也许不会滑坡成后来那样,还变成什么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一边痛苦一边和对方一起伤害她。
何况她也确实需要一些渠道发泄,痛苦一旦浓重得无法消解,最后就会变成一把刀子,悬在头上,不去刺伤别人,就会刺伤自己。
林蕤知道自己在发泄,过去数年间在那个她无数次想逃离想改变的家里忍耐下来的委屈、怒火,在某一刻全然爆发。她彻底放纵了一次,找她麻烦的人都变成了那些年让她痛苦的人的影子,一个又一个被她击倒,最后消失在她的脑海。
忍耐确实不是什么好的处理方式,发泄完之后她的精神状态格外良好,身心日益健康,直至今日。
当初援助律师建议她做个精神检查争取减刑她拒绝了,她觉得自己没有问题,现在回想那时候精神状况确实被生活掌控了。
想通之后林蕤再也没打过架,她没什么话和别人说,天天沉默地在监区干活,有空的时候就去监狱的图书馆看书,积极参加一些思想教育活动,后来由于表现良好减了一年刑期。
现在距离她离开这个失去尊严和自由的地方还有五年,她已经做完绝大部分能做的事。
那些同龄人已经到了毕业工作的阶段,而她的时间停滞下来。
闲暇的时候她会画一些建筑或者人体速写或者素描,想起自己曾经上大学学建筑或者艺术的梦想,觉得异常遥远。
好在出狱的经济犯朋友寄了画册给她,厚厚一本,巴黎美术学院的原版,洁白的纸面上油墨味道清新,上面的人体线条和结构都漂亮得让她呼吸都变得缓慢。
她短暂想念过那些曾经让她为之心动的事物,但是觉得缥缈,连梦里也无法梦到。
五月的微风拂过林蕤的脸颊,她想象监狱外的树木抽条生长,枝繁叶茂,想起母亲曾经带她去郊游,坐在湖边跟她形容这个季节的塞纳河风光有多好,想起母亲节时她在花店用攒的零用钱给母亲买一束鲜红的玫瑰花,看她容光焕发,仿佛回到某个遥远的时间节点,当时一切充满希望。
其实她已经快要忘记她的脸了,大概时间太过久远,那些对方表情狰狞的时刻又被她选择性地忘记,只留下美好,所以回想起来她也忍不住微笑。
人总是会怀念一生中的高光,她也怀念她的笑容,怀念那些葳蕤的草木。但是,那些美好到最后都会变成寒冷黑暗的冬夜里那一滩盛开的血色,和那双布满伤痕的手。
林蕤看着虚无,笑容渐渐消失,眼前依旧是监狱的高墙,高墙底下活动的囚犯像是一只只爬行的蚂蚁,不断侵蚀着春日。
春日总是带着一层美好的光晕,但是光晕过后,只是燥热黏腻的,阳光更加刺眼的,让人喘不过气的夏天。
集合的广播响起时,林蕤知道有些东西在逐渐流逝,她不确定五年后她的回忆和想象里还剩下什么东西,而她已经再也无法创造出那样的美好。她不知道走出监狱的那一刻,她会不会像是薛定谔的猫一样,走向不知死活的结局。
不应该是这样,一切不应该是这样的……
大地在某一刻摇晃起来,仿佛这个世界要坍塌一样,头顶的阴影也开始剧烈地颤抖。
林蕤抬起头,看到篮球框的圆罩住自己,一颗巨大篮球在头顶诞生,刺眼的阳光从旁边照射过来,像是赛点的信号灯在闪烁,而后,那颗篮球砸了下来——
操场上人群躁动,巨大的声响过后,激起一片尘土,响起阵阵尖叫声。
春日的阳光下,水泥地面上,歪倒的篮球架下开出了一朵血色的玫瑰。
林蕤看着天空,眼神空洞,里面什么都没有,她想起几年前的平安夜那天她被人泼水,她可以避开却没有避开,后来老师给她妈打电话她也没有阻止,回家的路上接到电话也没有接,被人拉到网吧的后巷打也没有吭声。
那天她一直在酝酿积攒什么,后来她终于拿起了刀……
其实她也可以避开的,本来该死的只有那个人而已。
其实她也可以避开,但是,好像没必要了。
生命全部流失之前,林蕤的眼前出现了一朵真正的玫瑰,种在漂亮的花园里。
本来玫瑰是鲜艳的红色,慢慢的,变成了白色。
眼前也从浓重的红,变成了白茫茫一片,而血腥和尘土的气味,变成一种刺鼻的消毒水味。
混沌中,林蕤意识到,自己没有死成。
脑部剧烈的疼痛提醒她,她确实遭遇了重击。关于死亡的体验,在没能一次成功之后只能带来无穷无尽的副作用。
她曾经研究了很久怎样的损伤能够导致人快速毙命,最好没有太强烈的痛感,后来发现很难。人类某种意义上来说十分脆弱敏感,现在她充分体验到了。
那是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剧烈疼痛,而且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脑子里乱窜,两股力量冲击着大脑,刺激得她睁开了眼睛。
她看着装潢花纹别致的天花板,大脑一瞬间变得空白,那种疼痛突然缓解了,至少相比前一秒好了很多。
这里不是监狱的医务室,甚至不是本地的医院。
这两个地方林蕤都去过,即使是两年前,她也能保证这些地方仅仅两年不会改变成这样。
她的耳朵在一阵耳鸣之后,能够听见一些声音,但是她发现她听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
在试图理解无果后,她忽然意识到那些人说的语言似乎不是她熟悉的中文,而是她陌生的外语。
这里是哪里?监狱跟贩卖人体器官的黑市有关系?
林蕤感知到的痛感太过清晰,让她确认这里不是梦境也不是天堂。而环境的异域风情确实让她没法不联想到一些混乱的缅北地区。
她忍着疼痛观察后发现自己身处的地方确实是东南亚地区的病房,原因是一转头就能看到的那扇窗户一角的风景中有她在建筑类书籍上看到过的特色尖顶。
这种建筑,如果没有判断错,应该是在泰国。
事态的发展让林蕤有些无法思考,很快她觉得她不用思考了,因为她发现自己的骨骼生长趋势不符合成人,很明显还属于少儿的范畴。
她看着自己抬起的手,感到惊讶,然后又发觉之前听到的异国语言越来越清晰,她慢慢的居然能听明白一些。
“她都睡了几天了还没有醒吗?情况怎么样?”
“夫人,Rei小姐的情况不太好,由于她之前头部就有旧伤,加上这次意外,很可能变成植物人……”
林蕤忽然冒出自己在听听力的想法,大脑暂停了一瞬,想不起刚才听到了什么,觉得像一串咒语,但忽然又能明白了——
他们说的人应该是自己,或者说是这具身体。
她叫Rei,泰国人,年龄应该在十四岁以下,女性,头部有旧伤,出了一次意外,现在她的身体换人了。
也有可能自己就是Rei,但是出了妄想症,那些关于林蕤的经历只是一场清晰的梦……
林蕤正陷入一种茫然和不确定,病床旁的隔断帘就被拉开,她转过头,骤然和几张东南亚面孔相对。
除了医生和护士模样的人,还有一位女性老人、两个中年男子和一个分不清年龄的女性。
病房内的众人看着她都很惊讶,但很快便恢复了表情,只是走近了一些,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眼神交流起来。先开口的是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叫了护士过来一起给她做检查。
在看到出现的几人时,林蕤的大脑又开始剧烈的疼痛,耳鸣也愈发严重,最后忍不住伸手去捂住自己的耳朵,她一贯隐忍,但是从未经历过的感觉使得生理本能地想要大叫,与此同时脑中冒出很多陌生的记忆,开始不断填充。
痛苦让她不断张着嘴,但很快她发现她只能发出破碎的音节,说了半天也连不成一句短语,也只能断断续续地理解周围人的话。
巨大的信息量涌入让她的精神快速消耗,交错的记忆让她几欲分裂,最后再次陷入了昏迷。
林蕤再次醒来,是在三天后的黄昏。
她看着窗外的晚霞和金灿灿的尖顶,思路格外清晰。
那些让她大脑疼痛的记忆似乎全部加载完毕,她开始有了一些新的认知,比如说看到尖顶脑子里会知道那是寺庙,会想到佛像还有去上香的场景,看到病房的花会想到可以做一种花环,同时想到一个女人做手工花环的画面,看到天花板的花纹也开始想到一些穿着精致服装的人……
那些画面很真实,但是回忆的视角明显是个孩子仰视看到的画面。
林蕤清楚地知道这些都是这具身体的记忆,同时也清楚地明白也知道,那不是她的,她并没有精神分裂。
一个人的认知取决于经历和学识,她能由初次看到的建筑的风格判断出其所在国度,是取决于看过的书,而且大脑里出现的解释是中文,她还能依靠这个思维深度思考。
至于身体拥有的记忆和另一套思维简单得多,承受不了疼痛,并且无法进行长时间的思考,所有的认知停留在一个少儿的阶段,思考具有深度的问题会不能理解还会呆滞和僵直。
林蕤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些身体行动和想法不符的情况,还有认知和语言上的障碍,她还无法将不同的思维方式融合起来,习惯性地产生错乱,像是系统不兼容一样。
在发现短时间无法改变现状后,林蕤尝试控制自己的思维,不去想那么多,只保证最简单的行为无误。
当晚,医生来检查过后,对Rei做出了创伤后产生应激反应、有解离现象和失语症的判断,并且打了个电话通知了什么人,之后就让她好好休息,了解到她可能听不懂,于是作出了安抚的动作。
Rei似懂非懂地看着他,然后茫然地点了点头。
医生和护士走后,病房里只剩下一个人。坐在病床上的女孩目光突然变得不同。
失语症?林蕤第一次知道这种病症,她的第一反应是利用网页搜索,但她发现她现在无法与外界联络。
这是哪一年?这个世界是原来的世界还是什么特殊的世界?穿越?重生?林蕤的脑中有许多疑惑。
思维的转换和思考太多过后,她的身体开始感觉到了疼痛,集中在脑部,仔细感知后,她发现虽然会疼,但是思绪并不受影响。
她看着自己的手,忽然意识到了一些控制自己的技巧,同时感觉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
“自己?”林蕤疑问道。
与此同时,Rei的身体也张开了嘴,发出莫名的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