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象》饮风沈醉

5、章四 叫我的名字

　　闵响猛地惊醒。沉寂的黑暗里，只听得见自己微微急促的呼吸。
　　“开灯。”他吩咐道。柔和的光线立刻照亮了室内。
　　闵响抱膝坐在床上，人造的光明并不能舒缓从噩梦中残留的心悸。现代建筑的隔音效果太好，在绝对安静的环境里，却渐渐滋生出强烈的不安。
　　闵响起身，赤着脚向外走去。现在是凌晨三点，城市好梦正酣。走道和客厅都无一丝声息，仿佛有种世上只剩下他一人的错觉。
　　闵响来到了养母的卧室前，他想看看妈妈睡得好不好。为了不惊扰里面的人，他的手掌按在门侧的触摸板上，特意控制房门只开启一条缝隙。
　　“呜……”一丝低弱的呻吟忽然从门缝里传出。
　　闵响一惊，连忙打开门冲了进去。
　　卧室里的壁灯亮着，眼前的情景让闵响大惊失色。养母仰天躺在地板上，小宇跨坐在她的胸腹，一双稚嫩的小手正紧紧地掐住她的脖子。养母的脸色已经开始发紫，想要掰开儿子的手，似乎又担心弄伤他，挣扎越来越无力。
　　“妈妈！”闵响飞奔过去。男童的手劲大得惊人，闵响怎么也拉不开，看着养母翻起了白眼，情急之下随手抓起桌几上的一件水晶摆设朝着小宇身上敲去。
　　大概因为觉得疼痛，小宇终于松开了手。他的目光转向攻击他的人，眼睛泛着不正常的血色，就像一头小小的凶兽，呼地猛扑过来。闵响猝不及防被他扑倒在地，那双孩童的手这次掐上了他的头颈。闵响顿时呼吸困难，本能地用水晶摆设拼命地往他手和脑袋上砸，感觉就像砸着硬邦邦的木头。小宇吃痛地被逼开，但没有受伤，眼瞳的血色却更深了一层，转眼又跳到了他身上。
　　一大一小扭打在一起，小宇虽然还不到三岁，但闵响抗不过他那大得不正常的力气，很快处于劣势。闵响只能不断地用手中仅有的“武器”抵挡，终于窃准机会，一个翻身用尽全身的力量将他压在地上。
　　男童剧烈地挣扎着，尖利的哭叫几乎刺穿人耳膜。闵响喘着气，却半点不敢松劲，他的视线扫过小宇的脖子和下颚，只见局部的皮肤拱出了一个个水泡状的凸起，十分诡异。
　　闵响已经可以十分确定，克隆的小宇和原先那个死去的孩子一样，罹患了异化症。他为养父母感到难过，他还记得妈妈第一次抱小宇回来时那幸福至极的笑容。
　　闵响呼叫了家庭智脑。为了节省能源，他们家的智脑夜晚处于休眠状态，响应需要一点时间。闵响死死按住男童，直到听见熟悉的提示音响起，刚要张口让智脑接通急救中心，骤然间脑后剧痛，眼前一黑，身体不自觉地歪倒在地。
　　“小宇！小宇！”
　　迷离的意志被养母凄厉的呼唤稍稍拉回。闵响发现自己侧躺在地板上，后脑阵阵钝痛。鼻尖萦绕着浓郁的血腥味。一边的耳朵贴着地面，有股温温的湿热感。小宇的尖叫还在持续不断地钻入另一只耳朵，声音已经明显带上了强烈的痛楚意味。
　　闵响艰难地睁大眼睛，倾倒的视界里，养母跪在地上紧紧抱起浑身抽搐的小宇，沙哑的声音一遍一遍叫着爱子的名字。离他不远处横卧着一张金属折椅，椅角上还染有鲜血——那是他的血，他可以肯定——他能猜到发生了什么，妈妈清醒过来，看见小宇被他压在下面哭，一定是误会了。
　　“小宇！小宇！小宇啊……”养母的呼唤声声泣血，含着深深的绝望与悲伤。
　　闵响忽然很羡慕。他能感觉到每一声“小宇”里，都浸透了养母不顾一切的、没有穷尽的爱。
　　身体的温度随着血液不断流失，视野越来越暗淡。
　　他眷恋地凝视着养母逐渐遥远的背影，仿佛与时空深处的记忆重叠。
　　“妈妈……叫我的名字好吗……”
　　他微弱地祈求着。
　　“叫我……闵闵……”
　　他静静地等待她回头，直到瞳孔放大。

　　“亚洲区即时播报：东海市再度发生克隆家庭伤害案，一名妇女因涉嫌故意杀害自然人养子，被警方拘留，该女子的克隆幼子突发异化症而猝死。有关人士呼吁应暂停施行《〈克隆法〉补充条例》。”
　　全球信息网络每天交错流通着千百亿条消息，一个普通少年的死亡并不会让社会大众稍加侧目。3295年的世界，人们习惯享受繁华，而不是聆听不幸。从三十一世纪末数不尽的生命因“X-MAX”凋零，到三十二世纪中叶文明秩序陷入长达数十年战乱的洗牌，人类好不容易重建的繁华与和平迄今还不到百年，公众显然不愿意面对现实未褪的残酷。
　　“欧洲区即时播报：第十六届‘缪斯之星’颁奖典礼三十分钟后将在新罗马城斗兽场大剧院举行，预计届时会有超过两亿观众收看直播。荣获本届‘缪斯之星’提名的有，视讯天后玛格丽特•波切利、天籁歌手阴紫樱……”
　　视讯频道的画面很快切换成娱乐新闻，一张张美貌得不似活人的面孔对着镜头展露出最完美的笑容。同步链接的互动平台上，戴着各式头像的观众全息影像，正围绕明星们的各种话题争论不休——不论基因修补手术整容、或者关于是数字虚拟人物还是真人的质疑，人们对八卦永远有用不完的热情。
　　“全球即时播报：‘奥斯卡’全球十大杰出青年获得者今日揭晓，分别为——齐氏能源集团总裁齐朝歌，男，三十四岁……”
　　“噗——”当墙幕光屏上闪过自己的面容时，齐朝歌很没形象地一口酒喷了出来，呛咳不停。
　　坐在他旁边的伯菲•戈兰利斯连忙换到更远的沙发上，视线扫过屏幕，不由好笑地说：“全球十大杰出青年？我倒觉得全球十大花花公子更贴切。看，加上你，亚洲的名额都被你们‘赵齐霍孙’四大家族里最没节操的几个给占了。”
　　“别把我跟这些人相提并论！”齐朝歌没好气地换了频道，“回头我就让人把这个评选给撤了。”
　　外表像个大鸡蛋的清洁机器人“沙沙沙”滑过来，悄无声息地吸干了洒在地板上的酒液，又迅速退了回去。
　　伯菲慢条斯理地喝着调味红茶，不以为意地道：“其实这个‘奥斯卡’推选的也算名副其实么，亚洲华亚联盟现在快成‘赵齐霍孙’的家族企业了。”
　　齐朝歌哼了一声，不甘示弱地说：“彼此彼此。我可是听说联合驻军总部威尔特派系几乎一家独大，作为威尔特元帅的接班人，最年轻的将军，这个杰出青年怎么也该有你一份。”他的眼睛忽而瞥向坐在大落地窗边一言不发的夏寅，又戏谑地笑道：“当然还有我们这位新伦敦市长先生，欧洲的‘国王陛下’。”
　　夏寅恍若未闻，漠然地靠着椅背，将窗外的城市景观收融眼底。
　　作为欧洲屈指可数的大都市，新伦敦的繁华几乎看不出古都伦敦当年的痕迹。那些称得上名胜的标志性建筑，除了大本钟，连白金汉宫都在战争里化成了废墟。放眼全世界，多少盛名在外的城市加有一个“新”字，事实上却与历史中的同名者形同陌路。
　　“喂，夏寅，好歹这是你的地盘。你的待客之道就是把我们晾在一边？”齐朝歌语带不满的声音再度传来。
　　夏寅仍然吝于给予一个注目，垂眼看着手中透明的水杯，淡淡地回道：“你不是很擅长自娱自乐么？”
　　齐朝歌仰天“哈哈”笑了两声，一把甩掉酒杯站起来，嘴角挂上调戏良家妇女的纨绔们常用的标准笑容，朝他勾了勾手指头，轻蔑地说：“怎么样，本公子也让你娱乐娱乐如何？”
　　清洁机器人“大鸡蛋”又“沙沙沙”滑了过来，嗖地伸出机械臂将酒杯抓入体内。
　　伯菲瞄了眼齐朝歌的姿势，微笑着啜了口茶，“朝歌，你最近在迷古装片？”
　　“没错！你也看？我最喜欢《爱你一万年》和《大唐情歌》。”齐朝歌立刻转移了注意力，坐回来兴致勃勃地同友人聊起视讯频道最受欢迎的影视剧集。
　　伯菲一句话化解了可能发生的暴力事件，脸上摆着洗耳恭听的表情，茶杯腾起的热气模糊了他神游天外的眼神。
　　夏寅还是七情不动地坐在窗边俯看远景，沉默得如同一个局外者，却又与另外二人形成一幅意外契合的画面。
　　如果有外人在场，一定很难想象画面中这三个年龄皆不超过四十的青年，已经是亚洲、欧洲乃至军界的风云人物，在世界牌局上获得了举足轻重的参与者席位。
　　“……你们有‘他’的消息吗？”不知过了多久，夏寅忽如其来的一句话打断了齐朝歌与伯菲之间单方面的热烈讨论。
　　伯菲摇了摇头，轻声说：“很遗憾。”
　　“没有。”齐朝歌伸长了腿，仰头靠在椅背上，“至少在亚洲，四十岁以上的记录人口中，齐家的超级智脑‘青龙’筛查过几次都没发现‘他’的存在。当然，‘他’最大可能在大洋洲无人区，可是蜃域防卫严密，外来势力很难深入。”
　　大洋洲原是世界人口最少的一个洲，在“X-MAX”之灾中原有的十多个国家因为人口数量不足而消失。同时这块区域成为变异生物的天堂，幸存者们不得不迁移至欧亚大陆生活。
　　三十二世纪后期，人们发现他们中间开始有变异人类的存在。此后随着“异化症”的出现，异种——这是公众对他们的通称——数量逐年上升，成为严重的社会隐患。于是大洋洲这个历史上曾经充作罪犯流放地的“南方大陆”，再一次担当起相似的“职责”。人们将异种放逐到此，任由他们在变异生物横行的大地上自生自灭，并且还在周围海域建立了隔离带，将他们同变异生物一起与世隔绝。后来世人就管这里称作“无人区”——变异人类由于基因的改变，已经不再被承认为人类。
　　久而久之，存活下来的异种们集结起来，在无人区深处建立了属于他们的国度：蜃域——那是三十三世纪初，人类社会直到十年后才发现它的存在。
　　“蜃域希望与欧联扩大贸易往来，这个提案已经获得通过。”夏寅抬眼，漆黑的眼眸仿佛掠过一道电光，“这是个好机会，不是么？”
　　“你接手黑骑士会没多久，这样会不会太急进？”伯菲略微表示了担忧。
　　“没关系，我的前任在世时，曾经提出过相似意向。”夏寅神情淡漠，似乎什么都不放在心上，“而且只要有足够的利益，那些政客商人可以毫无畏惧地与魔鬼交易，何况是一群曾经身为人类的变异者？”
　　就像应证他的评判，齐朝歌摸着下巴道：“哦，说起来，我对和蜃域做生意也有兴趣。我得到情报，他们的能源技术好像比我们更先进……”
　　夏寅垂眼，听觉自动屏蔽了齐朝歌的扯题。冷淡的表相下，翻腾的思维在脑海中勾勒出一张模糊的面孔，嘴唇不自觉地微微颤动，无声吐出一个名字——
　　闵响。
　　闵响，你究竟在哪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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