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象》饮风沈醉

90、章五十六 落地

　　“砰——”
　　爆破的焰火透过屏幕的光影在季生的视界中炸开，过于明亮的光线让他反射性地微微眯了下眼睛。
　　与此同时，某一帧画面所显示的远在提亚区的事发现场，瞬间膨胀的气流炸翻了周边的建筑和路面，飞溅的碎屑形同弹片，眨眼将破坏力进一步扩散到直径更大的范围。
　　夏寅的身躯灵巧地微微一偏，与呼啸而来的钢筋错开。更多夹杂在冲击波内的细小石块撞向他体侧的灰色毛发，在造成伤害前却被看不见的屏障刹那崩解。
　　灰狼夏寅无畏地穿梭于危险区域，借着袭击者与守卫者交战的混乱力场，避开四下撤离的人流掩护自身的前进。精神动量的世界是如此奇妙，那些看似毫无章法的能量乱流，实际上也遵循着各自的规则。他能看见它们的轨迹，就能与之同调、共振乃至于相溶。这种好像灵魂与整个世界共鸣、混合，从而融为一体的感动，美妙得几乎令人落泪。
　　夏寅非常享受这种奇妙的感观，甚至于是忘形的。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盈、灵敏，无拘无束，连以往沉积于心底的重重忧虑和思维的枷锁，此刻仿佛都随着飞奔中风擦过皮毛的瞬息，一并被抛在了身后。他不知道已经跑了多久，但他觉得周身都洋溢着澎湃的力量，就这样肆意地一直跑下去，直到永远。
　　不知不觉中，曾经无比强烈的致使他脱离人类躯壳的念想，都渐渐在灰狼的躯壳中淡去——只剩下行动的惯性推动着他，听从潜意识中召唤的某个方向。
　　夏寅看不到，当然也不会注意到，灰狼泛着银光的毛发末梢，无声蕴出点点微弱的蓝光，慢慢汇聚在狼身背部，好似随时都会飞离。他只觉得越来越轻，越来越快，快得他不再需要用四肢奔跑，用意志就可以翱翔。视野中的景象在迅速下坠，连成一条条直线朝下倾泻。自上而下的劲风贯穿了灵魂，吹得所有的思绪都迷离起来……
　　夏寅……
　　夏寅——
　　“夏寅！”
　　蓦地，就像一只风筝被人从高空猛然扯向地面，他的呼吸经历短暂停顿，随即倒抽口气，倏地睁开眼睛——
　　视界的面积几乎被齐朝歌的面孔填满，再赏心悦目的长相，此刻也不会给人多少正面感受。夏寅游离的思绪还未在空白的脑海归位，身体反射性地试图推开“障碍物”，手臂却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或者更确切地说，此时他整个人都难以动弹。
　　夏寅皱了皱眉，这才反应过来他“回来”了。但这个发现并没让他放松。更让他脸色冰冷的是，齐朝歌半个身体扑在他身上，因为太过靠近，脸上还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呼出的热气。他想示意他起来，可惜用足了所有力气，也仅仅动了下嘴唇。
　　——即使这样，却并不妨碍齐朝歌看懂他的口形，并被气笑了。
　　“你……真是个混蛋。”齐朝歌咧了咧嘴，呼吸急促得有些不正常，“谢天谢地……”他脱力似地一头扎在夏寅颈侧，陡然降低音调的声线，如吹气一样轻轻送进对方耳里：“那种感觉很棒吧，哦？所以不想回来了是么？”
　　“……”
　　“混账。”
　　齐朝歌并没有期待得到回答，手臂撑着床沿，在抬起身的瞬间仿佛又覆上属于齐氏少主的面具。他稍稍后退，体贴地把问候的空间让给夏寅那些早已亟不可待的下属，不着痕迹地将背靠在墙上寻找支撑，扫了一眼众人此时喜形于色的神情，嘴角扯了下说不出是嘲笑还是自嘲的弧度。
　　不管是习惯不用脸表达情绪的伊尔迪·梅西，还是习惯用脸假装太多情绪的西美昂·克鲁姆，此时的表情倒是同步。那种想要问什么又不知怎么说，小心翼翼又忧心忡忡的眼色，让旁观的齐朝歌不期然联想到叛逆期少年的家长。即使夏寅依旧一语不发——虽然事实是他现在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但齐朝歌有理由相信，在那幅缺少血色而显得格外冰冷的面容下，根本是无可奈何的，无措。
　　齐朝歌捂住嘴低低咳了一下，咽下喉头的血腥味以及幸灾乐祸的笑意，出声解救了好友被“围观”的局面：
　　“行了先生们，我可以保证，你们的首领醒了就没事。相信我，那些无关痛痒的身体检查不急于一时。现在能让我和他单独待一会儿吗？”
　　“好的，齐先生。”伊尔迪面向齐朝歌的神色比以往多了几许更真挚的敬意。他微微欠身，然后带着一干人干脆利落地退了出去。
　　齐朝歌等着门开了又合上，“啧”了一声：“你的属下可真机灵，不好问你的话，就指望着我来解惑吧？”
　　没有了外人在场，齐朝歌也不再费力装腔作势。他毫无形象地一屁股坐到地上，撸了撸额前汗湿的头发，疲惫地喘了口气。
　　“你觉得他们知道多少？发现你不明原因昏迷而你们的医生束手无策后，他首先向我寻求帮助，而不是随团的异监局护卫，甚至特意避开他们——要知道，据说他们之中还拥有治疗性质的特殊能力。”
　　他头靠着墙，目光向前放空。
　　“我猜，也许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不然就你那装个样子都不屑的德性，任性起来听不懂人话的脾气，这么多年来能安然无事，没有你身边人的默契可办不到。
　　“说起来，以前我还觉得，我和你还有伯菲，我们之间有些特别的默契。我们一起长大，我们有能共享的秘密和记忆，我们一直在找的共同的执着……现在我突然不确定了。”
　　房顶的光线落到齐朝歌脸上，看起来不比他躺在床上的友人热乎多少。
　　“说说吧，夏寅。
　　“别问我说什么，我想你心里藏着不少和我有关或者我有权知道的事。那就告诉我，别总让我猜，我的能力没有读心术这一项。
　　“比如你之前居然意图和我划清界限的不友好，我不觉得是我的问题，哦？”齐朝歌神色平静地说：“当然，如果你不愿开口，那也不用勉强。我一定会识时务地闭上嘴。”
　　房间陷入了沉寂。不过他的耳朵并未遗漏地捕捉到床上那人细微改变的呼吸节奏。
　　齐朝歌忽然“噗”地笑出声，然后呛咳了起来。他几乎手脚并用地挪到床边，扶着床沿坐下，附身与夏寅对视。
　　“抱歉我忘记了，你现在发不出声音。”他用一种“我就是故意的”口气说，“不过我可没忘记，只要你愿意，我们完全可以用其他方式交流。”随手抹掉嘴边方才咳出的血丝，他把手掌贴在夏寅的额头上，望着对方因为一丝恼怒而不再那么冰冷的眼睛，轻声重复了一遍：“只要你愿意。”
　　夏寅回视着他——此时齐朝歌的样子其实相当狼狈，发迹湿漉漉的一片，不怎么好看的脸色显然并非仅仅出于情绪的异常——片刻后，放弃似地闭上眼。
　　齐朝歌嘴角露出几丝得逞的笑意，他们三个中看似最生人勿近的这个，反倒最容易心软。他默默深呼吸，调动起自身所剩无几的精神动量，小心地探向掌下温热的头颅。
　　这种以精神动量为媒介，在两个有独立思维的生命体之间进行意识沟通的方法，实现条件相当苛刻。即使在精神动量阈值相近、彼此能交付绝对信任的前提下，不经过特定的练习，双方一点情绪差异都可能导致沟通失败。当然，若是双方的阈值差达到了一定程度，高阈值的那一方也可以通过某种技巧，与低阈值一方进行强制沟通——只不过对被沟通者而言，后果比较惨重而已。
　　所以说，如果不是少年时养成的默契，方才齐朝歌单方面以自己的精神动量与夏寅同调，将他“召唤”回来的行为，几乎可以说是找死的冒险。即便成功了，也依旧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这一点，旁人不知道，但夏寅很清楚，所以终究无法继续摆出拒绝的姿态，哪怕心知肚明其中多多少少有几分故意做戏的苦肉计——夏寅有些模糊地想，精疲力竭的感觉让他的思绪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散——他不想见齐朝歌，不过是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该怎么解释，因为一时失控杀了他的至亲……
　　——等等，我的至亲？谁？我怎么不知道有这样的人？
　　夏寅睁眼，看到齐朝歌一脸古怪地瞪着他。
　　“齐平阳？”
　　虽然意识的沟通骤然中断，但最后看到的记忆成像，足以让齐朝歌获得答案。顿时，他的表情复杂极了。
　　“你是……怎么想的？”齐朝歌低沉的语调仿佛在努力忍耐着什么，“为什么你会有这么……蠢的想法？哦，对，她姓齐，跟我有那么一点无关紧要的血缘关系，她还有个哥哥这次也来了，就是那个一看不是好人的齐临安，但是——至亲？别开玩笑了。”
　　齐朝歌看出夏寅面无表情下明显没听懂的茫然，脸上切换了几种情绪，最终丧气地叹了口气。“好吧，我明白，这是个很严肃的词，代表着非常重要的人。但对我来说，至少对于我，能担得起这个称谓的，和血缘、姓氏都没有关系。”
　　齐朝歌很明白基于各自特殊的成长环境，他们对某些事物的认识会有偏差。然而，当想明白前段时间莫名遭遇的冷遇是因为这种更莫名奇妙的理由，他多少有点挫败感。
　　“在齐家，我从来就没有亲人。齐平阳是死是活，不过是一个我知道的名字而已。你不用觉得她和我有关，就觉得愧疚。那实在是——”他努力斟酌出一个自认为最委婉的评价，“太傻了。”
　　夏寅闭上眼，显然不想再听他喋喋不休。
　　“行了，别转移话题了。我们继续。”齐朝歌丝毫不在意自己又被嫌弃了，再度探手伸向他的额头，“我还等着你告诉我，你愿意告诉我的任何事。”
　　意识与意识在精神动量的世界交融：浩瀚无垠的宇宙，宛如眼眸的星系，在深不可测的黑暗中，睁开了瑰丽的金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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