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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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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重阳之后,天气逐渐地转凉。深秋季节,一切都变得肃杀,枯黄的落叶飘落在宫廷中的每个角落,天空中,几乎每天都有大雁一队队的朝南飞去,时不时发出的几声叫声更是听在人的心里格外的凄凉。
刮起的秋风寒凉刺骨,常常卷起地上的枯叶盘旋在半空中,仿佛冥冥之中有无数个无形的人影在风中无声的起舞。夜晚时分,那呼啸着的秋风肆无忌惮的游走在宫廷中,发出“呜呜”地悲鸣声,依稀就是曾经无端惨死在宫中的无辜冤魂发出的呐喊声。
树叶在秋风的吹动下,不停的摇曳款摆,黑暗之中,月影恫恫,仿佛夜游的孤魂在游荡人间,更让人感觉到一种无言的森冷与可怕。
前些日子王娘娘的生辰寿宴之上发生的那桩刺客案,让皇帝极为震怒,尤其那刺客是打着为前朝建文帝复仇的名义而来,更是犯了朱棣的大忌。于是,暴跳如雷的他在连续斩杀了几个负责当日宫禁守卫的大臣之后,还严命锦衣卫严刑审问那名被抓住的刺客,无论如何都一定要找出幕后的指使者,誓要将其千刀万剐,一解心头之恨。
宫中的气氛也如同这深秋的感觉一般,令人感觉到了阵阵寒意。自那天以后,宫中各处都增加了守卫,许多全副武装的锦衣卫代替了原来的御林军而纷纷进驻每个大殿的主要路口,一个个都表情严肃,双目锐利,如鹰般凌厉的视线来回的在每个人的身上扫视,常常能让宫人们看得心惊胆战,不敢正视。
每个宫女宦官及闲杂人等的进出都要经过严格的检查,如果谁没有携带随身腰牌或是入宫的令牌,不论是谁,立刻就要被抓起来送进北镇抚司,接受锦衣卫们的拷问。皇帝被刺客之事搅得心神大乱,王娘娘因这突然杀出的刺客扰了自己一年一次的生日宴而气恼不已,而宫中也因此而变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成天在众目睽睽监视之下的每个举动,仿佛如影随形般总在左右的锦衣卫无不令每个宫人的心头都不免紧张万分,谁也不敢乱说乱走,一下值,便各自回了自己的住所,闭门不出,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搭了自己的小命进去。
黄昏时分,正是宫中宫值交班换岗的时候。陈芜闭着眼睛,卧于床上,身染风寒的他得了掌印太监刘礼的许可,留在了值房休息。房中很安静,连专司照顾他的小火者也去吃晚膳而未归,只能听见陈芜时时的咳嗽之声。
他双眉紧紧地皱着,用力的抓着被面,将自己紧紧地裹住,身体蜷曲着,努力的想要压制住喉间不停涌出的咳嗽声,身上传来的阵阵寒意让他无法克制的微微颤抖。这场风寒来的突然,也来势汹汹,几乎击倒了向来身体还算强健的陈芜。
自那日他从瑶衣处回来之后,巨大的失落与内心的苦楚令他终日郁郁寡欢,茶饭不思,神情间充满了忧郁与哀伤,每日除了在御用监专心做事之外,只是默默的发呆。他的同乡阮浪阮安眼看着这一个多月来,陈芜明显的消瘦下去,担忧之余,百般追问原因,而他却始终不发一言。
直到三天前的夜晚,他因御用监赶工交差的缘故,深夜而归。未料在经过御花园的时候,竟然无意中亲眼见到一对男女亲密的相拥在一起,而借着那明亮的几乎令他感觉到刺眼的月光,他清清楚楚的看见了那对男女的容貌——那不正是自己日夜思念的尚宝监女官方瑶衣与前途一片光明的锦衣卫指挥使郭松月么!
那张让自己牵挂着的素雅娟秀的面容上梨花带雨,看起来是何等的娇媚,惹人怜惜;而拥着她的那高大挺拔的身躯,正低着头与她温柔絮语,一个杀人可以在谈笑间,何其冷硬的汉子,当美人在怀的时候,竟也成了绕指柔。此情此景在外人看来,或如一副温情脉脉的图画,只是在他眼中,几乎要看出血来。
他带着一颗破碎的心跌跌撞撞的逃离了那里。他们果然是走到一起了,素来淡泊名利的她还是屈从了世俗的眼光,选择了依附于这位指挥使大人。那么,以郭松月的身份与地位,向皇上讨要一个女官,根本不是什么难事,或许皇上还会乐见其成,成就了这段姻缘。
不久之后,这个深宫之中,就再也不会有一名唤做“方瑶衣”的女官,但在外面那广阔的天地间,说不定就会有一名唤做“郭门方氏”的女子;从此以后,他与她再也没有了可以相见的机会,从此以后,在这宫中,再也不会有人对他宛然而笑,再也没有人与他一起在月下侃侃而谈……
这样好的事情,她为什么要哭呢?即将要离开这座深宫的她应该是充满了喜悦之情的吧!她是喜极而泣的吧!她刚救下了皇上的金枝玉叶,受了赏赐,很多人都在夸赞她的勇气与智慧。或许现在离开,是最好的时机。
她是聪慧的,她知道深宫中的生存规则,他知道在鲜花与掌声之后会有什么在等着她!于是,在妒忌与陷害到来之前,她选择了在此刻伴随着她今生今世要依靠的男人离开,留给这深宫一个故事,一个传奇,甚至留给她的敌人们一个遗憾,何乐而不为呢?这个结局,对瑶衣而言,是最好的,也是最完美的!她的选择是对的……
心灰意冷的陈芜如行尸走肉般的回到了自己的值房后,当夜便病倒了。更深露重之下,衣衫单薄的他受了凉,加之心情上受了沉重的打击,身体终于承受不住,一场病势便不期而至。高热让他陷入昏睡,神志不清,呓语连连的病状让他的同乡阮安与阮浪吓得不轻,连夜请来了太医,又是诊治,又是熬药,直到第二天天色发白的时候,陈芜身上的高热这才缓缓退去。
接下来的他,便是辗转于病榻间,所幸他的官位不是低阶的宦官,位在奉御,自有些好处,而且御用监的掌印太监刘礼视他为子侄,待他颇亲厚,因此,他的差事也就让旁人兼了,还能得以卧床休息。
只是这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连续几日他的病情都不见减轻,而阮安与阮浪从他身上似乎也看出了一些端倪,知道他的病起于心病,也不再多说,只是宽慰他安心养病。
半睡半醒之间,陈芜听见房门被人轻轻地推开,似乎有人正轻手轻脚的朝他走来。他只道是阮安他们前来看他,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嘴里含混地用交趾语低声道:
“安哥,我没事,你别担心我。”
来人似乎听了他的话便没了声音,他以为阮安他们已经走了,于是翻了个身,高烧过后的他,身体虚软而酸疼,他皱紧了眉头,口中溢出轻轻地呻吟声。这时,他感觉到有一双绵软的手在试探着自己额上的温度,他心下一惊,挣扎着将眼睛睁开,出现在他眼前的不是阮安与阮浪那熟悉的面容,而是一张充满着关切之情,却会令自己心痛不已的容颜。
他不禁楞住,呆呆地看着她,脑海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你可好些了?药吃了么?”
瑶衣轻柔地问着陈芜,伸手想去替他将额际的一束垂发剥到耳后,却见从迷懵中醒觉的陈芜回过神来,默然地将头转到了一边。他无声的拒绝并没有让瑶衣感到难堪,她微微一顿,将伸出的手缩了回来,嘴角含着笑容继续道:
“如今宫中戒严,我好容易才找到机会溜出来看你,你就这么对我么?可真让人寒心哦!”
说罢,她将手里提着的食盒在他眼前亮了一亮,笑着道:
“想你正病着,恐怕嘴里没什么味道,胃口也不好,所以我给你带了些用文火熬的鸡粥,吃着清淡却营养不错,最适合病人了。你饿么?饿的话我扶你起来喂你吃。”
陈芜半侧着身体低垂着眼帘依然不说话,瑶衣端着粥碗,等了一会,见他没有半分反应,于是将粥碗放到一旁的矮桌上道:
“你若是不饿,那我就放在这儿,回头你要是饿了,让他们给你热热就好。”
陈芜听得出她话语中的关切,终于有些不忍,抬头看她,看着她那张清丽的容颜上温柔的笑意,心却隐隐地在悸痛,他别看眼,低哑着嗓子答道:
“不用姑娘费心了,你快回去吧,风寒要是传染给了你,便是在下的不是了。”
“姑娘?你不是一直唤我‘瑶衣’的么?怎么现在反倒见外起来了?难道是生病生傻了?”
陈芜被她半含玩笑的话堵得说不出话来,他再次沉默。
“你……是在生我的气么?气我这么多日子一直没来找你么?其实,我是很想来的,尤其是我得了赏之后,真想过来和你说说那天的经过,顺便送你点东西,好几次我都走到你们这附近了,可都被锦衣卫给挡了回来。最近你也知道,那女刺客的事情闹得宫中人心惶惶,锦衣卫们就象是无处不在的影子一样,他们看得严密,进进出出的都要检查,我怕生出些什么事端来,所以也就没过来。
没曾想这一耽搁就是那么久,我还听说你得了病,我心里也着急啊,就想找个机会溜过来看看。今天正好孙姑姑叫我到这儿来送些东西,我办完了事,立刻就溜过来看看你的病可好些了。我不是故意不来的,你别生我的气啊!”
瑶衣的温言软语加上她南方的口音,听起来让人骨头都感觉酥软了起来。陈芜握紧了拳头,努力地克制着自己想要伸手去拉她手的欲望,如果他没有看见月下的那一幕,或许他真的就会那样的相信了她,或许他还会自欺欺人的告诉自己,她没有选择郭大人。可是,他却亲眼看见了他们相拥在一起的事实,这还有什么好解释的呢?这还有解释的必要么?
“在下与姑娘并无过结,何来生气一说?想必是姑娘过虑了!时间不早,姑娘还是回去吧,不然被旁人看见,又要多生是非口舌,万一传扬出去,伤及姑娘的名节,在下万死难辞罪责!”
陈芜咬紧了牙关,闭上了眼睛,强迫自己不去看她,索性狠起心肠,背对着她,下起了言辞客套的逐客令。
瑶衣睁大了眼睛,有些惊讶的看着他冷对自己的身形。这还是那个在金水桥上拉着自己的手殷殷关心,谆谆嘱咐的陈芜么?从来陈芜在自己面前都是一个处处贴心,事事仔细的人,虽然平时他话不多,多数时候都是自己在他面前聒噪,而他只是笑而不语。即使是那样,他也从来没有当着自己的面下过逐客令啊!
他到底是怎么了?和自己闹什么意见呢?难道真是生病生得他傻了不成?忘记了他们是最要好的知己,最要好的朋友了么?更何况她都已经向他赔过罪了啊!不行,要好好的问清楚,他为什么这么对自己!
倔强的瑶衣一旦拿定了主意,那也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直率性格。她哪里顾得什么男女大防,直接便坐到了他的床边,用力的去捭陈芜的肩膀,想要让他直面自己,把话说个明白。可是,病中的陈芜尽管病中未愈,浑身乏力,但他此刻却拼了命的拉住床板,任凭瑶衣在他床边如何的使劲,他还是将自己的背对着她。
僵持了许久,就在陈芜觉得自己已经坚持不了,双手酸软,就要被瑶衣降服的时候,瑶衣先倒是沉不住气了,她有些气喘的放开了他,双手插腰的瞪着他的背影,片刻之后,她竟是索性踢掉了鞋子,一个箭步就跳上了床,一屁股就坐在了他的被子上,趁着陈芜被她的举动吓得呆楞的瞬间,她双手扶住了他的肩膀,将他仰面牢牢地压在枕席之上。
瑶衣居高临下的看着被惊得目瞪口呆的陈芜,在他之上得意地笑道:
“嘿嘿,终究你还是赢不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