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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 3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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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二十三,是民间传统祭祀灶王爷的日子,也是新春佳节到来前的一个最重要的大日子。这一天里,民间的百姓,不论是贫民百姓还是富户大官之家,都要想尽办法准备一些自家最好的食物供奉在灶台之上,同时还要再准备一种叫“糖糍粑”的甜食。等这些工作一切就绪之后,百姓们都会对着灶王爷夫妇的画像念念有辞一番,以求灶王爷向玉皇大帝报告自己家这一年来的事迹时多说好话,吃了他们供上的“糖糍粑”之后,可以多说些甜言蜜语,以保佑来年的日子顺风顺水,多福多寿。
民间如此,皇家也不能免俗。二十三日这天一大早,宫里很早便忙碌开来,张灯结彩的,又挂灯笼,又挂红绸,整个皇宫看起来一片喜庆气氛。又到一年将尽之时,众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庆的喜色。与熟人相遇,大家都会高兴的互相施礼拜起的早年来。
秋霞站在凳子上,手里捧着一叠红绸,肩上还搭着几根红绳,正准备将这些红绸挂上尚宝监房内的各个门楣上。她见瑶衣正看着窗外发呆,连忙叫道:
“瑶衣,瑶衣,你发什么楞呀,过来,过来,帮我个忙,帮我拿着这个!”
瑶衣闻言,忙走了过去,朝她一笑道:
“瞧我这多没眼力界,你们都在忙,我还没想到要搭把手,真对不住啊!”
“瑶衣,你怎么了,这些日子心神不宁的,出什么事了么?有什么事,说出来,姐姐我帮你一起想办法!”
说了一半,秋霞忽然促狭的一笑,蹲下身子,见四周各人都在忙,没在意她们,于是她压低了嗓音,凑近了瑶衣,笑道:
“哎,是不是为了那人的事?我瞧你最近总躲着他,你们怎么了,吵架了?你这些日子不理他,他那儿我估摸着得急坏了吧!嘻嘻……”
“姐姐别笑话我,我能有什么心事?再说,最近咱们尚宝监有多忙,你也知道,我没时间去见他,怎么可能和他吵架呢?这些日子年关将近,宫里也是,怎么突然的忙了起来,我正纳闷呢!按往常,越到年关,人心思归,上朝的大臣们都心不在焉的,理应没什么事情才是,可今年,事儿倒比平日还多,真是奇怪。”
“嗨,咱们做下人的,哪管那些破事。做好分内之事就行了,来,瑶衣,替我看看,可挂的偏了?”
瑶衣勉强的点头笑了笑,仔细的抬头看了看,指着门楣上边示意秋霞再挂高些,秋霞本就对当今朝廷颇有微词,自然无心过问这些国家之事,心思只在眼前这些红绸上,当下注意力便转到红绸挂的高低上去。
可瑶衣却不能做到象她那样不管不问。自从三哥告诉了她那些事情之后,她是又忧又愁,整天心事重重。忧的是不知道皇上什么时候会对皇太子下旨申斥,重生废黜之意,皇太子夫妇二人,具是仁厚慈善之人,为何总是遭逢小人为难,前途坎坷,一想到他们就要受到那般不公的对待,她实在是替他们感到难过。
愁的是她和陈芜之间今后到底该怎么相处下去。现在的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温仁而忧郁的宦官陈芜,而是一个有着异国王室血统的王位继承人。身份转变的如此天差地别,一时间实在是令她感到难以适应。
正如三哥所说,假如有一天,已经不是宦官的他,万一离开了皇宫,回到了他的故乡,回到了安南成为了王子,成为了将来的安南国王,成为了与大明作对的敌国,那么他与她就不可能在一起,他与她就没有将来。过往的一切就会变成一段只能放在心底的,只能用来追忆的美好回忆。
即使他不回去,留在宫里,继续做他的少监,她也觉得自己每每见到他,心头都有种怪异的感觉。因为从他的眼睛里,很少能看见过去那种温润的眼神,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凌厉的精光。那种眼神似乎一眼就能把人看穿,似乎一下子就能看到你的心底在想什么,那种让人感到无所遁寻的眼神实在是令她感到莫名的心慌。
她不再敢直视他的眼睛,不再敢与他单独相处,因为她感觉自从他恢复男人的自尊之后,一切都开始变得难以捉摸起来。
从前的他最是不屑与那些位高权重的大臣与掌印太监有过多的接触,最是不喜那些权臣之间的迎来送往,可现在,他却象是变了一个人,不但结交各方人士,而且还与司礼监的几位大太监来往过密。
从前的他待人温和,面带笑意,不论对方身份如何,永远不急不徐的说话,即使与人有什么意见不和或是被人羞辱,脸上也不会有什么气愤的表情,仿佛百毒不侵一般。那种给人以如沐春风的感觉总是令宫里众人对他颇多好评。
可现在,他的待人接物方式依然温和平静,彬彬有礼,不急不徐,可是,以前他脸上那种和善的笑容似乎变了味,看起来竟是多了几分气势与威严,有时笑起来,眼神里却冰冷一片。与过去相比,现在的他,不笑的时候多了,那种平直而没有温度的眼神看了让人不免有些发憷。
从前的他,常常会亲自去关心那些新进宫的小火者,小平巾,关心他们下身的伤口是否长好,关心他们身上有没有挨打,对于过去自己照拂过的同伴们,要是闻知他们日子过的不好,甚至还会拿出自己的体己银子接济他们。想当日皇太子夫妇二人被贬的时候,也是他想了法子弄到不少东西来孝敬他们。那时的他,真的很象是从天上被贬到人间的谪仙一样,带给许多人温暖的关怀。
可是现在,他仿佛是忙得没有时间去做这些事情,每天除了陪在皇太孙身边伺候日常起居之外,多余的时间仿佛是都花到了与各种权臣太监打交道的事情上。她几次想对他提皇太子的事情,想让他多多照拂关心一下,可每次话到嘴边,她都不由得咽了下去。
她不知道是为什么,总在心里隐隐的觉得他似乎不再是过去那个可以信任的陈芜,看他成天与那些大太监,重臣们来往,她总觉得他在走一条离自己越来越远的路,总觉得他似乎会为了什么而出卖皇太子,她再不敢将自己心里话告诉他。
世事都是这么难料,不久之前,她与他才刚经历过男女之间最亲密的行为,他们是那样的爱着对方,几乎掏心挖肺一般,只想永远与对方在一起,永不分离。可也就在这旬月之间,她和他,竟是如此的生分了起来,两人之间,似乎是多了一层透明的膜,看不见,摸不着,生生的将他们过去亲密无间的关系变得诡异起来。
她不明白,到底是他变了,还是自己变了。至少在她没想明白之前,她有些不愿意见到他。
“瑶衣,瑶衣,哎呦,我的小姑奶奶,你这到底是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难看,可是受了风寒,病了么?”
秋霞挂好了红绸,一番忙活之后,发现站在一边的瑶衣脸色苍白,神情木楞,眼神直勾勾地望着窗外。她有些着急,伸手一摸瑶衣的额头,触手之处有些潮意,汗津津的,象是在出冷汗。她不免着急起来,刚要准备拖着瑶衣去让太医瞧瞧,瑶衣回过神来,朝她微微一笑,摇头道:
“我的好姐姐,没事,我没事,你放心,我没病。想是衣服穿得太厚,刚才这么一动弹,身上发汗了,等会我回屋去脱件衣服就行了。”
“哎,可别大意啊,这大冷天的,衣服穿的多,真要热了发汗,捂在里面湿了棉衣,等这汗一干,可就容易着凉,可要仔细呢!去,赶紧回屋换件干的穿上,不然着凉了,吃东西也没胃口,晚上祭完灶王爷,你可就没口福啦!”
秋霞当然不知道瑶衣心里想的那许多百转愁肠的心思,只当她是真的热得出了汗,便赶紧的催着她去自己房里换衣服,瑶衣笑了笑,依言便出了尚宝监朝自己舍房走去。
就要到舍房的时候,迎面就见陈芜朝自己走来。她一见,慌乱了起来,见他朝自己越走越近,突然的害怕了,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和他打招呼,于是下意识的就要朝反方向逃去。
陈芜老远就见瑶衣的神色不对,见到自己竟然露出那种慌乱躲闪的表情,他心下不悦,快走了几步上前,却见她居然吓得转头而逃!当下他是又气又急,他不明白,这些日子以来,她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每次一见到自己,她再也不象以前那样象只唧唧喳喳的小麻雀一样飞到他的身边,而是象老鼠见了猫一样,言辞闪烁,目光躲闪,以往的亲密举动不见丝毫。
她实在是让自己摸不透,以前他还是不能人道的宦官时,她倒是对自己举止亲昵,甜蜜无间,可现在,他能给她一个女人所有的幸福时,她为什么要这么的躲着自己呢?她在怕?在害羞?不应该啊,当日他们那样的裸裎以对时,她都没有这般的害怕,反而很是沉浸在那样激越的感觉中,那么她到底在怕什么呢?
见她慌不择路的转身逃去,陈芜一见四周无人,除了苍翠的松柏之外,只见一片苍茫的白雪覆盖着大地,他连忙提着袍子追了过去。瑶衣的体力和腿长终究不如陈芜,两人一前一后的跑了一会儿,瑶衣便被陈芜从后面追了上来,陈芜一把拉住了瑶衣的胳膊,用力的将挣扎中的她拖进了角门旁的一个偏僻角落,将她逼进了死角。
还没等瑶衣站定,陈芜便上前抱住了她,用强的狠狠地吻住了她的唇,身体紧紧地压住了想要反抗挣扎的她,激烈的象是在宣泄刚才心中的怒意一般死命的吻着,直到怀中的人儿渐渐的放弃了抵抗,柔顺的回应着他,他这才粗喘着放开了她。
“说,刚才,见了我,为什么跑?”
他用自己的身体将瑶衣紧紧地抵在墙角里,额头抵着她的,微微半闭着眼睛,大口的喘着粗气,说话的嗓音有些暗哑,他轻轻地用手指刮着她因为亲吻和奔跑而泛红的脸庞,低声责问道。
“没,没有为什么,我,我只是看错了人,我以为,我以为是成小顺……你知道,他,他对我,一向......”
陈芜的眉头立刻皱得打成了结,他捧起了她的头,让她的眼睛直视着自己,果然,他看到了她慌乱的神情和躲闪的眼光,他知道,她在撒谎!这种被欺骗,不被信任的感觉令他感到相当的愤怒,她以前有什么事情从来不会瞒他,更何况他知道,他与成小顺的样貌完全不一样,就算远在几丈开外,也没有人会看错,她与自己曾经是那样的亲密过,怎么可能会看错?显然,她一定是没和自己说实话!
“瑶衣,你不是一个擅长说谎话的人,所以,你一定不要做这样的事情!告诉我,最近这些日子,你为什么见了我总是要躲?到底是什么事情让你见了我竟然害怕的要逃!瑶衣,我今天一定要听你告诉我实话!
我们对食这么久了,当日白纸黑字的下了定,这在民间来说,就等于是拜了天地,成了夫妻。况且,我们也已经有了夫妻之实,你就是我陈芜今生的妻,你有什么事情难道不应该告诉我么?我是你的夫啊!
瑶衣,瑶衣,我要听你说实话!”
“我,我没有要躲你……我,我只是……”
瑶衣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她咬着下唇,还是不敢看陈芜。陈芜见她这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心中的疑虑和不满更是越积越多,他沉声问道:
“是不是上次我太粗暴了,弄疼了你?”
瑶衣一听,记忆又回到了初识云雨的那几日里,他对她的需索无度,一张小脸立刻涨得通红,头摇得象个拨浪鼓一样。
“那是我做错了什么事情,惹你生气了?”
瑶衣摇头。
“是我平日太忙,没有陪你一起去看小顺儿他们,你在生我的气?”
瑶衣还是摇头。
“那你倒是说话,这不是,那也不是,那你到底为什么总是这么躲我?……难不成,难不成你看上别的相好了?想疏远我?”
陈芜一想到这个可能,当下的声调立刻高了好几度,他手上一使劲,用力的一把捏住了瑶衣的胳膊,声色俱厉的质问道。
瑶衣望着眼前这个再没有温柔神色的男人,胳膊上传来的痛意令她的心更是痛得阵阵焦心。想到这些日子来她的忧虑,她承受的无人能诉的秘密,她与陈芜之间难以舒解的隔阂,再有今天被他这样的无端冤枉,都令她不禁委屈满腹,悲中从来。
她双手用力地扯住了陈芜的衣襟,死命的攥着,将自己的头一下子撞在他的心口处,埋着脸,呜呜地失声痛哭起来。任凭陈芜怎么劝,怎么拉,她还是不愿意抬起头来。只是一径的痛哭,放任自己宣泄着这些日子来心中难以言说的情绪。
陈芜抱紧了瑶衣,紧紧地抱着,任由她在自己的胸口处痛哭,虽然他到现在还没明白她到底为什么而哭,但是从她的哭声里,他听得出,她有许多很重很重的心事。可她为什么不告诉自己呢?他现在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什么都没有的陈芜了,他相信自己有足够的能力可以帮到她,只要她把那些心事告诉自己,他一定会想尽办法替她解决。她为什么不说呢?为什么?
听着她凄怨的哭声,他心疼不已。吻着她乌黑的发鬓,他不由得长叹了口气。正要说话,忽然听得在角门过道的最深处,似乎隐隐的有人说话声传来,他心中一惊,忙掩住了瑶衣的口,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瑶衣心知事关紧要,忙止了哭声,抹去了脸上的泪,竖起了耳朵仔细地听了一会,果然也听见不远处的确传来说话声。
陈芜与瑶衣两人当下立刻放轻了脚步,轻手轻脚的靠了上去,伸头一瞧,这一瞧不要紧,瞧了吓了他们一大跳,眼前的一幕着实出乎他们的意料,就见皇上那位最不得宠的小公主朱容安与瑶衣的三哥郭松月两人抱在一起,似乎正低着头在窃窃私语着。两人说些什么听不清楚,但看他们的神态,却是那样的甜蜜和温柔,这不就是恋人间最常见的表情么?
瑶衣惊得下巴就要掉到地上,她以前只道是哥哥与这小公主之间不过只是有些暧昧关系,甚至以为只是小公主对她三哥的一相情愿。却没料到,他们竟已经亲密到如此地步,想她哥哥成日的不在宫里,和她这个亲妹妹也不常有机会见面,可居然他和这小公主的关系已经发展的这么快,实在不能不让她惊讶不已。
数日之前,她这三哥还警告自己,宫中眼看要变天,让她不要多惹事。可现在,他自己却招惹上了这小公主,这,这到底算是怎么一回事嘛!瑶衣看着混沌一片的局面,心乱如麻,自己的事情还没解决,三哥的事情又冒了出来。她站在旁边,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能别开眼去,再不看他们。
陈芜嘴角边噙着了然的笑意,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反倒是觉得松了一口气,至少他们遇见的不是什么探子和外人。瑶衣拉了拉陈芜的衣袖,示意他们离开这里,两人拉着手,刚要悄然转身而去,不料瑶衣脚下踩到了枯枝,清脆的“咔嚓”声立刻引起了郭松月的警觉,他忙放开怀中抱中的小公主,将她藏在了自己身后,警惕地朝声源来处一望,就见自己的妹妹面带尴尬的站在不远处,身旁还站着他向来看不顺眼的陈芜。
四个人站在雪地里互相望着,谁也没出声,可心里却实在是对这样的相见方式感觉到了一些好笑与尴尬。当下这个局面,更是令瑶衣兄妹俩相望无语,只能是默然相对。方瑶衣与陈芜,一个是宫中尚宝监的司宝女官,一个是宫中御用监出身的皇太孙的贴身内侍,表面上两人素无往来,毫无关系,但实际上却是情投意合,暗结多年的菜户;郭松月与朱容安,一个是堂堂锦衣卫指挥使,一个是大明朝永乐帝最小也是最不得宠的女儿,表面上他们各自相安无事,并无交结,但实际上,他们早在几年前,已是两心相许,私定终身。
宦官与宫女,公主与侍卫,这样的爱情故事历朝皆有,并不算什么稀奇的事情,只是倘若这样的故事都一并被自己遇上的机率,恐怕不是历朝之中也能有的吧。郭松月轻笑了一声,拉着小公主走了几步上前,在瑶衣面前站定。他看了看陈芜,再看了看眼睛有些红红的瑶衣,想到那天自己对瑶衣说的话,再看他们这光景,当下已经有了几分明白。
他毕竟是老道之人,也知道眼下这个局面确实有些让大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于是索性扯开了那层朦胧的面纱,说开了去:
“行了,大家都是明白人,这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看来,上天安排我们今天在这里碰上,就是要我们大家都把话说明了。我们还是找个时间和地方,坐下来把该说的一次性说个明白吧。”
“不错,是该把该说都说明白。时间地点你定便是,我一定准时到场。”
陈芜直直地看着郭松月,回答的干脆而明白。他扭头望了望瑶衣,瑶衣泪眼朦胧的抬起头来看着他,过了半晌,这才迟疑的点了点头。
“好,那就不见不散,大家都先各自散了,到时我会派人来接各位。容安,我们走。”
郭松月拍了拍瑶衣的胳膊,带着那一直没说话的小公主先离开了角门,留下陈芜与瑶衣两人。陈芜用手指勾起了瑶衣的下巴,凑上前去,轻轻地啄了一口她的红唇,低声道:
“我想,你三哥要说的,一定能解了我的疑惑,是不是?……咱们也走吧,我相信,凡事总有解决的办法,不论是好还是坏。该来的,终究是要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