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西贡》石希

13、第十三章

　　「原来幸福能使人宽容，海量。」

　　——
　　阿明把阿云接回教师宿舍后，她还是持续的精神不振，沉默少言。有时候讲课，讲着讲着就忘词儿，或者长时间的沉默，已经被学生投诉了好几次。

　　傍晚，青美和阿云一起，在林荫道上散着步往校门口那边走。

　　永科要来接青美去吃饭，阿云说她出去逛逛，晚饭就随便在街上买点小吃解决了，就不跟他们去了。。

　　青美还是决定把上次看到阿越和一个女人逛街的事情告诉阿云。

　　“我跟你说件事儿，你可别激动啊，”

　　“嗯，你说吧。”

　　“阿越，他可能…….认识别的女人了。”

　　“我知道，是个日本人。”

　　“日本人？你怎么知道？”

　　“我在他们公司的网站上看到的。”

　　“公司网站？这个我倒是不知道，那……会不会是工作上的来往？”

　　阿云垂着眼皮，摇头。

　　快走到学校门口了，青美站定，问她：“你上次就是因为这个喝醉的？”

　　“也不是，因为…..想家了，想我妈了。”

　　“那你可以给阿姨打电话啊。”

　　“嗯。”阿云其实每个月和她的母亲都有几次通话，母亲从夏威夷度假回来后，最近在家里研究美食，电话那头，总是传来母亲的笑声，所以，她每次都忍住了没说自己在这边的烦心事。

　　已经等在门口的永科向她们招手，青美奔向了男朋友那边，阿云则换了一个方向，跟他们挥手告别。

　　青美还在后面喊：“你真的不跟我们一起吃饭吗？”

　　“不了，你们去吧。”长期以来，承蒙青美的关照，给她添了很多麻烦，阿云也实在不好意思打扰他们的二人世界了，尽管青美反复说她根本不在乎，人多一起玩热闹这些，阿云还是很识趣地自己走了。

　　阿云果真是随便逛逛，随便买点东西吃，有时候甚至都不吃，完全没有什么食欲。

　　这样随便的后果，导致她在半个月后病倒了。不规律，没营养的饮食，引起了一场严重的胃溃疡。

　　发病那天，她痛得在床上翻滚不止，一只手捂住小腹，疼痛难忍，脸上的表情扭曲，一副生不如死的惨状。

　　青美立刻把阿云送到永科工作的那家医院，有熟人一切都比较顺利，马上安排入院治疗，永科找了熟悉的医生给她做了检查。

　　老医生说目前来看问题不大，只是病人缺乏营养，饮食不规律，可能也有心情抑郁成疾的原因，开了一些针对性的药，让按时给病人服用，又补充说，如果不及时治疗调理，很可能会发展成胃炎，严重的会引起胃癌。

　　老医生反复嘱咐，让家属好好照顾，先让她进食，每天三到六次，少量多餐。

　　青美连不迭地点头答应。

　　永科因为有病人，先去忙了。

　　青美去医院食堂打来一碗粥，放在保温盒里，坐在床边等阿云醒来。

　　看着她瘦削苍白的脸，想起当年那么活泼，在爱情面前和自己据理力争，毫不相让的阿云，青美鼻子一酸，几近涕下。

　　青美从小女孩时代就认识阿越，那时这一片的小孩都玩在一起，可能是某次捉迷藏或者其他别的什么游戏结下的深厚感情演变成了“友谊”。

　　阿越的家庭是经商的，他父亲的生意，谈不上多么成功，但足以维持一家人富足、体面的生活。

　　家境的相对富裕没有使他染上飞扬跋扈，傲慢张狂等等不良的习气。相反，他性格表现得比同龄人沉稳，待人和气，眼神略带清冷，总带着骄傲自信的光芒，但微笑中又透出谦逊含蓄的神态。

　　这样的家教当然是源于他的母亲，她母亲和他父亲待人处事的方式，还是有些差别的。

　　外形上，阿越也是很出众的，高个子，大大的眼睛，双眼皮，鼻子又直又挺，很有立体感，就连嘴唇，也给人一种性感的撩拨之态，举手投足间常常显出那种让少女痴迷的淡定忧郁的神情。

　　“友谊”是阿越的定义，青美并不这样想。从小，她的理想就是嫁给阿越。

　　大家也都认为他们俩是绝配的一对。

　　每次被人误解是男女朋友关系，阿越总有些不快，青美则很享受这种误解，她多么期待这种误解变成事实啊。

　　可是，后来阿云出现了，让她感到理想受阻，渺茫无望。

　　原本青美以为，阿越只当阿云是哥们，只因她是异乡来客，所以对她照顾关心多一点。没想到，大学时他们竟然谈起了恋爱。

　　有一次，阿云大学同学组织去春游，阿越给她买了几大袋零食，是青美和他一起送过去的，赶在大巴车快开走之前，从窗户塞给了座位上的阿云，引来一车女生关注的目光。

　　阿云羞答答地低下了头，她不是一个爱出风头的女孩。

　　阿越说，女孩子都喜欢吃零食的。

　　是的，青美知道。可难道她不是女孩子吗？为什么阿越从来没想过给她买？那时候青美大二，阿云也是大二，青美和阿云同一个学校，但不是一个系，阿越比他们高一级，他读的是商科，在西贡的另一所大学，B大，和阿明同校。

　　阿越毕业那年，阿明，青美和阿云去B大给他拍毕业照。那天好热闹，校园里很多拍照的毕业生，他们找到阿越的时候，他在树荫下，正被一帮女生围着，他的白衬衣上布满了口红印，一个女孩正把唇印压在他衣领那里，好不暧昧。

　　阿云看着他衬衣上密密麻麻的口红印，笑着的脸晴转阴，垂着睫毛离开了。

　　阿明追上去给她解释，说越南这几年就流行这个，这像一个告别仪式，很正常的，如果阿越不让女同学在他衣服上留口红印，会损害同学间的友谊。后来，阿越也是像这样给他解释的。

　　阿云完全听不进去，她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理阿越。青美以为他们分手了，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又和好了。

　　阿越毕业后，他父亲不让他找工作，他只好留在自家店里帮忙。

　　青美又看到阿云到阿越家店里帮忙，两人打打闹闹有说有笑的，气得阿云的父亲当街训她：“你一个女孩子家的，还知不知羞，成天往吴家的铺子跑，吴家挣的钱分你一半啊？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有那功夫，留在店里帮唐叔。”

　　后来青美在阿云家吃饭，阿云的父亲又说，等阿云毕业了，就让她们母女回国。这几年，中国发展很快，还是国内的环境适合年轻人。

　　阿云的父亲还有一个观点：中国男人比越南男人懂得疼女人，女孩嫁人还是嫁中国男人。

　　虽然他自己并不是这样的中国男人。

　　阿云父亲的这些计划，像给青美吃了定心丸，她悬着的一颗心落了下来，青美想，阿云毕业就走了。

　　直到，阿越让她陪他去买戒指，求婚戒指，青美才发现，事情比她想象的严重多了。

　　阿越，对阿云认了真，可能，他也觉得有些不安，怕她走？所以想用婚姻栓住她吗？

　　那时候阿越已经毕业一年，还在他父亲的店里帮忙，青美和阿明都知道，阿越会在阿云大学毕业典礼的那天向她求婚，阿越说，他们结婚了，阿云就永远留下了。

　　当然，后来，这一切都来不及发生。

　　大四那年，和阿云决裂的那场对话，青美还能记起来。

　　是青美先发起的进攻：“你一个外乡人，你早晚肯定会走的，谁知道哪天你又和你妈妈走了，你干嘛缠着阿越？”

　　“你怎么知道我会走？我连大学都选择在这里上了，我会留下，我会嫁给他！”

　　“你知道吗？我从小的梦想，就是嫁给阿越，你没来之前，我们是大家都看好的一对。”青美脸都涨红了，说得很激动，几乎是喊出来的。

　　“青美，你冷静一点。感情的事，只和自己有关，跟别人看不看好没关系的。”

　　“你胡说，要不是因为你，阿越肯定会爱我，他只会爱我。”

　　“青美，阿越他是一个有思想，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他爱谁，真的不是我能控制的。”

　　“我不管！你离开越南，把他还给我！”

　　“……..”

　　“我求求你了，把他让给我吧，我没有他，真的活不下去，从我懂事开始，他就像我的父母一样，一直活在我的生命里，以后他也必须活在我的生命里，他是属于我的。”

　　“青美，你清醒一点！......别的东西我都可以让给你，可爱情，怎么让？”

　　没想到，在爱情面前，阿云是如此的倔强，青美气急败坏，气鼓鼓地抹着泪离开了。

　　后来，青美也真是没想到，阿云毕业后就真的离开了越南，回了中国，后来听说她染病死了。青美因此也悲伤自责了许久。

　　可是，阿越对她，还是那样，他不会和她谈恋爱的，得知阿云的死讯，他还是不要她。

　　青美蓦然醒悟，她和阿越之间的障碍，不是因为阿云，有没有阿云，她和阿越，都只能是朋友。

　　青美对阿越彻底死心，是那一次，在芹苴。

　　那时阿越还是个打工仔，租了一个两室一厅的小房子，青美也去芹苴找了一个文职工作，强行搬进了阿越那个临时的家，开始“同居”。

　　他恨不得全天二十四小时琢磨创业，她竭尽全力照顾他的生活。

　　两人相安无事，不咸不淡，阿越好像根本就没有把她当女人。

　　有天晚上，青美洗完澡，又喝了点红酒，脑子里冒出一些邪的念头。

　　她故意穿了一件半透明的丝绸睡袍，到他的房间，阿越坐在电脑前，青美悄悄走到他身后，学着电影里那些勾引男人的女子，用胳膊从他的身后环住他的脖子。

　　阿越一扭头看到她暧昧迷离的神态，睡袍上面的几个扣子也没扣，吼了起来，声音飚得很高：“你疯了啊，回你房间！”

　　青美又羞又恼，第二天，她负气辞掉了芹苴这边的工作，回了西贡。

　　然后，她生了一场很大的病。也因为这场病，她结识了当时还是实习医生的谢永科。

　　她的病，是在永科毫无保留的爱中被治愈的。

　　原来幸福能使人宽容，海量，青美现在终于能正视阿云和阿越的感情了，以前的那些痛苦，嫉妒，怨恨，不甘，全都消失不见了，她真心的，打心底希望他们再续前缘，终成眷属。

　　收拾情绪。

　　青美突然有了一个妙招，现在有一个绝佳的撮合两人的机会：打电话给阿越，让他来照顾阿云。

　　——
　　晴子回国不到两周，又回来了！

　　这次她打算留下学习越文，阿越给她安排报了一个每天上课的辅导班，老师都是越南人，全程越文授课，因此每天下来，晴子总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需要阿越用日文给她解释，这两年，因为业务关系，阿越的日文比以前大有长进。

　　最近阿越下班后的时间，都被晴子给占了，两人约在阿越公司楼下的一家咖啡屋见面，有时候迟迟等不到阿越，晴子会直接上楼到他办公室。公司的同事们都知道，老板搭上总部内线了。

　　晴子学得很认真很用心，越文水平已经从原来只会说“xin chào（你好）”“cam on （谢谢）”“cái này bao nhiêu tien?（这个多少钱？） ”,进步到能够简单地交流了。

　　因为日文中也有汉字，晴子学起越文，跟中国人学越文一样，上手很快，对于大部分的字，学一个能联想出十几个词，比如“cao（高）”，晴子写了：cao do, cao gia, cao quy (高度，高价，高贵)……，拿给阿越检查。

　　“tuong （相）”字，晴子又写tuong dong, tuong doi, tuong phan, tuong tu, tuong giao（相同，相对，相反，相思，相交），等阿越检查确认无误，她认真地记在本子上。

　　她写字的空档，阿越抿了几口咖啡。晴子专注认真的样子，让他想起以前，也曾经这样认真的教过另一个人，只不过，那时候，组词的是他，她只负责抄写，她实在太懒了，口头禅就是：“不是有你么，我干嘛还自己想，想出来还不知道是对是错。”这一点，她是不如晴子的。

　　那时她上大一了，西贡最有名的文科院校，授课当然全部用越文，专业词汇越来越多，她感觉到有些吃力了。

　　阿越把能整理到的汉越词，都整理在一个文档里，打印出来再教她联想记忆，强迫她背诵！

　　几年下来，这些打出来的资料，有两本书那么厚，他笑称，自己可以出书赚钱了。

　　青美打电话来的时候，阿越正在给晴子讲解量词，说到mot to giay，mot con mèo ，mot cái nón（一张纸，一只猫，一个斗笠）……，晴子有点迷糊，这个部分对于初学者还是比较混乱的。

　　“阿越，你到永科的医院来一趟。”电话接起，青美语气像命令。

　　“怎么啦？你住院了？”

　　“是阿云，胃溃疡，很严重。”

　　“我这里有客人。你不是在那儿照顾她吗？”

　　“我马上要走，永科也没空，他有病人。”

　　“那你通知阿明去，他们不是要结婚了么。”

　　“吴文越，你……”青美那边被他气得不行。

　　“我不想去，她的事情……已经跟我没有关系了。”

　　“吴文越，这种话你都说得出来，你还是不是人啊？你跟你爸一样，没良心！”
　　嘟嘟嘟，青美那边挂了电话。

　　晴子越文还不够好，这个电话的内容，她没有完全听懂，但 “benh vien ”（医院）这个词，她还是会的，她问阿越：“是你家人生病住院了吗？”

　　“不是的，是一个以前的朋友。”

　　“很严重吗？”

　　“好像吧，胃溃疡。”

　　“那你赶紧去看看吧，胃溃疡严重起来也是很要命的。”

　　“那你呢 ？”

　　“你不用担心我，我把笔记抄了，再喝点咖啡我就自己回去。”

　　“嗯。”

　　——
　　半小时后，阿越到了医院。

　　他询问前台值班的护士小姐：“请问一位叫林云的病人，住在哪个病房？”

　　“您是她的家属？”

　　“我是她朋友。”

　　护士翻了一下手里的登记册：“在四楼，4207。”

　　病房里，阿云还没醒来，青美把头靠在床沿上，闭着眼睛好像快要进入睡眠状态。阿越推开门进来的响动，把她给吵醒了。她抬起头冲着他冷笑一声：“你不是不来么？”

　　“我不来你能放过我吗？”

　　“……..”回应他的，是青美略微调皮计谋得逞的眼神。

　　“她怎么样了？”

　　“还没醒来，你没看到吗？”

　　“我是说她的病情。”

　　青美语气稍微平和了一些：“医生说，已经无大碍了，之前很痛，她挣扎得没有力气所以睡过去了，等她醒来，好好调养，注意饮食规律，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注意饮食规律？她经常不吃饭吗？”

　　青美气又上来了：“有一顿没一顿的呗，还不是因为你。”

　　“因为我？”

　　“不是因为你，难道因为我？”看到阿越一副做了坏事还装无辜的样子，青美声音高了起来。

　　“嘘……我怎么了？”阿越压低了声音。

　　“你和那个日本女人的事，她已经知道了。”

　　“你告诉她的？你怎么知道是日本女人？”

　　“我不知道那个女人是日本的，是阿云告诉我的。”

　　“晕死”阿越沉了几十秒：“那是日本供货商派来的工作人员，我们仅仅是工作关系，你们想象力都太丰富了。”

　　“是吗？”青美声音拖得长长的，末了还往上扬了扬语调。

　　“我骗你干嘛？”

　　“工作关系你陪她去逛街？”

　　“她是外国人，对西贡不熟悉，我…..”

　　阿越还想往下解释，被青美打断了：“行了，你没必要跟我解释，等阿云醒来，你跟她解释吧。”

　　青美拿起放在旁边的手提包，朝门口走去，走了几步回过头交代阿越：“这里就交给你了，等她醒来，你把她带到你家去照顾，完全康复了再送到我们学校，我会替她请假。”

　　“我家？”

　　“对啊，你家！她这个病是你间接导致的，不去你家，难道去我家？”

　　“我要上班。”

　　“只有你需要上班吗？我们大家都要上班。……你有钱，你可以去家政公司请个阿姨来照顾她。”说完这句话，青美就跨出病房，往永科办公室的方向走了。

　　阿越坐在病床边上刚才青美的位置，看着脸色苍白，还在睡眠中的阿云，她的头发有些凌乱。他心里一阵触动，她的这场病，是因为他？

　　想起青美说他没良心，回忆过往，他是有些内疚的，虽然自己一直和父亲吴志强划清界限，但毕竟还姓吴，身上流着吴志强的血液，林吴两家之间的纠纷，怎么也是吴家对不起林家的。

　　他为什么这样冷漠她，折磨他，也许，不仅仅是恨她的不告而别，不告而“死”，应该也有其他原因，比如作为吴家的人，无法坦然面对林家人的原因，只是自己没有察觉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