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系家族》鱼化石

7、5（下）

　　回去的路上，沈湘一直沉默着，眼圈红红的，神情很是疲惫；林君虽然疑惑重重，但看见沈湘的样子，心疼得也就不想多问什么了。

　　当车子渐渐驶入市区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林君，谢谢你。”沈湘突然说话，可双眼却没有看向林君，只是平视着前方的车流。

　　夜幕下的车流就像缓缓流淌的河，也许是因为目的地的那头有温暖的家在呼唤着它们，那车河也闪动着温暖的光芒。不知怎的，林君觉得这光芒映进沈湘的眸子里，让那双眼睛显得越发寂寞起来。

　　林君的心微微疼痛起来，忙笑着回答：“不用客气，我也没帮上什么忙啊。”

　　“不是的，我是谢谢你没有追问我奶奶的事，你真的很体贴。”

　　“你也累了，不要想这些了，回家就早些休息吧。”林君忙说。

　　沈湘没有理会他的建议，只是轻轻地说：“没事的，我愿意和你说说。”

　　“你知道吗？我奶奶是基督徒呢。所以才会用魔鬼之类的词语，要是一般的老太太，大概会说我是妖怪吧。”沈湘的语调突然轻松起来，可林君却分明感受得到他心中的悲伤。

　　“她那是神志不清，认不出你来了，才会这么说的，你不要介意。”林君徒劳地试图安慰他。

　　沈湘转过头来看着林君，眼神一霎不移。林君在那双清澈的眸子的注视下心不由得狂跳起来。

　　盯了片刻，沈湘突然轻轻地笑了：“林先生，你真是一个出色的听众。为什么我总是一见你就有向你诉苦的冲动呢？”

　　“荣幸之至啊！我会把这句话当成我最大的荣耀。要知道，学会倾听可是管理者必修的课程。我是不是可以认为这门课我可以及格了？”看见沈湘的心情似乎好了，林君也跟着开心起来。

　　“岂止是及格，简直就是优秀。”沈湘笑了，淡淡的红晕染上了原本苍白的脸孔。

　　“那么作为优秀的奖励，我是不是有幸邀请你在适当的时候和我共游H市呢？”

　　“这是自然的，我已经答应过了啊。对了，今后我会在怡萱小姐的部门里工作，还要多多关照哦！”说着，他露出了几分顽皮的神色。

　　该来的看来永远也躲不掉。林君在心中叹了口气，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你不会觉得这样不太好吗？”说完，他看见沈湘露出几分困惑的神情，心中一恸。

　　是啊，他已经忘记了。

　　忘记了他自己曾经多么讨厌把家族的利益掺杂到我们的感情中

　　忘记了他自己曾经如何小心翼翼地维护着那份从开始就注定无法纯粹的感情

　　忘记了所有的过往

　　忘记了他的誓言

　　忘记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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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你已再世为人，而我却还是一缕孤魂，被遗忘在了遥远的前世……

　　林君突然心痛得无法呼吸。

　　但脸上却丝毫也不肯带出来，只是淡淡地笑着说：“也没有什么。我自然高兴能和你在工作上多多交流了。就怕沈氏有顾虑……”

　　沈湘笑了：“怎么会，盼都盼不来呢！”

　　说话间，车子已缓缓驶进香川公寓。

　　二人走上楼。

　　站在门口，打开房门，沈湘正要进屋时，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你不是说有事要告诉我吗？是什么事？”

　　林君的心剧烈地跳了起来，但转过身看着沈湘的脸、茫然一无所知的眼神，他忽然觉得从心底发出一阵无力感。

　　“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我一时忘了，等想起来再说吧。”随口敷衍着，他几乎是逃进了自己的屋子。

　　今夜又将是一个无眠之夜。

　　午夜。

　　夜凉如水。

　　既然辗转反侧也始终无法入眠，林君索性起了身。

　　香川公寓虽是小户型建筑，可每户的凉台却建得宽敞而颇有情致，半开放式的设计既能遮风避雨又不会错过天空的美景。

　　拉开卧室里的落地拉门，林君走到了凉台上。户外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其实，不是不知道他会忘记自己是很正常的事，可是还是会忍不住心痛。林君对这样的自己感到有些无力。

　　四下里静悄悄的，原本就颇为幽静的小区此时更是安静得如同空无一人。排除了诸多干扰，午夜无疑是最适合思考问题的时候，林君很想将自己纷乱的思绪梳理清楚，但自己的问题恐怕远不是理性能够解决的，静寂的环境也只会让自己更加心乱如麻。

　　林君呆立了半晌后，狠狠地吸了一口点燃了半天的烟，然后把剩下大半根掐灭了，准备回房。

　　“林君，可以和我聊聊天吗？”从隔壁的阳台突然传来沈湘的声音，透过清冷的夜色，幽幽地传进林君的耳中。声音中没有平时那种怯生生的味道，只是有几分疲惫。

　　林君毫无防备地被这一声呼唤击中了，怔怔地立在那里无法动弹。

　　“抱歉，坐了一天的飞机，你一定已经累了，我真是……”林君的沉默让沈湘产生了误会。

　　虽然看不见他的神情，但林君却分明可以回忆出那张脸上的神情，寂寞的，带着一丝渴求的眼睛。

　　穿越了时空，那么清楚地浮现在眼前……

　　林君的心上有一点陡然刺痛起来，象被针扎的一般，又慢慢扩大，直至痛意淹没了整颗心。

　　他努力地定定神，挣扎着回答：“哪里，我不累，时差还没倒过来，我……”他停了下来，因为自己都能感觉出声音在颤抖。

　　一时间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忽然沈湘轻轻地舒了一口气，怅怅的说：“林君，你知道吗，秋天的夜空是最美的。”

　　“小时候我常常喜欢整夜不睡，看星星，没有人会管我。从小我就很自由，我的身边只有保姆，而别的孩子都会被家长催促着学习。他们还常常羡慕我呢，呵呵！”

　　“其实，他们不知道我更羡慕他们。”

　　他的声音从幽静的黑夜中传过来，显得十分遥远。林君努力向他的阳台望去，在浓重的夜色下也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静静地坐着，身侧有一点红光忽明忽暗。

　　林君张了张嘴想安慰他，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沉默了一会儿，沈湘突然笑了：“不好意思，见笑了，我居然向你罗嗦这些事情。”

　　语气中却隐隐流露出几分不安，仿佛刚刚开启了一条窄缝的心门又要急急地关上似的。

　　这让林君不由得着急起来：“你想要我安慰你吗？”一句话脱口而出，突兀到几乎有些无理，倒让沈湘愣住了。

　　林君毕竟是林君，虽然心里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也咬掉了，他还是撑着，继续刚才的口气：“我只是觉得半吊子的安慰，有时候只是一种伤害。虽然我们认识不久，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认为你应该是那种很坚强的人，你的幸福是不需要别人的赐予的。”

　　“所有的苦，都是为将来的幸福增添筹码的。”说话的语气越来越温柔。

　　是的，你一定要幸福。

　　这一次，你一定会幸福的。

　　如果那时也能这样谈谈，该有多好……林君紧紧地闭了闭眼睛。

　　沈湘沉默着，好半天才轻声回答：“谢谢。”

　　“林君，我才发现，你安慰别人的本领也是一流的。”沈湘停了一会又说，语气虽然依旧淡淡的，但态度却变得不再像平时那样--温柔却暗暗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是吗？我还担心你会生气呢。朋友们总说我说话是那种比较冲的类型。”林君笑了。

　　“其实一般来说我是不喜欢抱怨的。大概是因为你实在是个好听众的缘故吧。”沈湘的语气也轻松起来。“而且我听说，你也是……”话说了一半又咽了回去，沈湘好像觉得自己有些唐突，没有说下去。

　　林君却不以为忤，接下了话茬：“是的，我也是孤儿。所以我很明白你的心情。”

　　“我的远方叔父，也就是林堡的现任总裁，是他收养了我。所以，你看，我们的情况很像哦。”

　　“我小时候脾气很嚣张，又不屑于向其他人主动示好，所以朋友很少的，直到认识了骆雷，那家伙神经粗壮，脾气也好，我才有了第一个朋友。”

　　“你知道吗，……”林君面向着漆黑的夜空，不停地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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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沈湘只是安安静静地听。

　　尽管彼此看不见对方，温暖的潜流却在两个人之间静静地涌动着。

　　无论如何，这一次，我绝不放手。林君在心中默默地说。

　　不知聊了多久，沈湘突然开了口：“谢谢你，我现在感觉好多了。”声音恢复了一些精神，“你说得对，奶奶需要我，无论如何，我是不应该泄气的。今天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突然就消沉起来了。”

　　“我很小的时候，奶奶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了，不，是比现在还要糟。不过，我相信只要坚持下去，她一定能恢复正常的，对吗？”轻轻的语调象在叹息。

　　“恩！”林君有些心疼他脆弱的语气，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重重地点点头，之后才想起沈湘根本看不见。

　　沈湘当然也并不是要得到他的保证，象是自言自语地继续说：“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亲人了……”

　　这句话大概是随口而出的，并没有经过考虑，因此刚说完沈湘就后悔了，连忙解释：“我是说，父亲这一系的最后亲人。”

　　林君可以明白他的感受，的确，无论对于沈氏，还是沈湘自己而言，他似乎都不能算是沈氏家族真正的一员，因此，所谓的亲戚，在他的心中只是一种概念式的存在吧。想到这里，他体贴地没有对这句多少有些不合理的话作出反应。

　　而沈湘却似乎对自己的失言有些后悔，急于转换话题般地笑着问：“对了，你想起来今天下午要和我说什么事情了吗？那时候你的表情很严肃的嘛，看起来不像不要紧的事啊。”

　　林君只觉得一股热血一下子冲上了脑子里。

　　说吗？

　　说我爱他，说我一直在寻找他

　　说我第一眼看见他就爱上了他，

　　是的是的，前世是，今生也是，我一直一直爱着他啊！

　　只有那无边无际的悔恨，那吞噬了我所有感觉的痛，是绝不能说的……

　　其余的，可以说吧？应该可以吧……

　　不必面对他全然遗忘的茫然眼神，不必面对那张会反复提醒自己曾经犯下过的罪行的脸庞，

　　在令人安心的黑夜的怀抱中，我也许才可以轻易吐露心声，

　　说吧，说吧，……

　　林君无法抵御这个巨大的诱惑，只觉得周身上下，血液在沸腾，和管壁摩擦着，发出令他几欲发狂的鸣嚣。

　　说出来！

　　说出来！！

　　说出来！！！

　　排山倒海的欲望一瞬间压倒了他，他听见了神经绷断的声音。

　　“我爱你！”

　　咫尺之外的阳台上没有传来任何回应，四周只是死一般的寂静。

　　林君的心慢慢从狂热一点点地冷却下来，直到冰冷彻骨。

　　他挣扎着，从唇间吐出破碎的音节：“我……”

　　“不要再说了，我刚才听得很清楚！”这一次，沈湘迅速打断了他的话，语调里隐隐透出几分罕有的怒意。

　　“我想，质疑您刚才的话是否出于理智，是对您的侮辱，所以我只能认为您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的确，我是表示过，我对于您很有好感，所以尽管我们认识不久，还是对您说了一些本来应该属于隐私的话；如果，这让您产生了什么误会，我感到十分抱歉。”

　　简单生硬的语气，连珠炮般的短句，客气但绝不友好的态度，都和沈湘一贯以来的表现大相径庭，这让林君的心绝望地下沉。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明……我绝没有不尊重你的意思。”他徒劳地试图解释着，“我只是喜欢你而已，真的，请相信我。”

　　“喜欢？”沈湘的语气中有几分讥诮，“这么快就又变成喜欢了吗？看来是我神经过敏了，您是从国外来的，习惯和我们应该是差得很多。您的喜欢应该就是像喜欢楼下汪太太家的小baby，像喜欢楼上李先生的德国黑贝那样的喜欢吧。不过，请您注意，在这里，喜欢和爱可是完全不同的两个词哦。”

　　他的话说得极快、也极清晰，一句一句像鞭子一样抽打在林君的心上，没有任何躲闪的机会，心上早已破裂的创口就这样暴露在冰冷的夜色中。

　　…… 滴答，滴答，滴答……

　　林君仿佛能听见血液流逝的声音，缓缓地，但却永不停止般地流逝着……

　　“我喜欢你，是‘我爱你’的那种喜欢。”他的声音很平静，但似乎又蕴含着无比的坚定和温柔。

　　又是一阵可怕的沉寂。

　　过了很久，沈湘的声音从幽深的黑夜里传来：“为什么？”语调有些犹疑。

　　“……”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不是吗？就像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一样。”沈湘象是嘲笑，又像是自嘲。

　　“一定要有理由吗？那么，一见钟情可以吗？”林君毫不犹豫地用了那个几乎被用滥的词语。你会记得的吧！就算忘记一切，你自己亲口说过的话也一定会记得的！

　　“廪君，我只是喜欢着你，这也不可以吗？”

　　“廪君，我喜欢你！从第一次见面起，就喜欢你，一直就喜欢你！”

　　“我好喜欢你，比喜欢婆婆，比喜欢清江，比喜欢自己，更加更加地喜欢你！”

　　记忆中的你，在耳边轻泣。那么坚强那么勇敢的你，哭得像个孩子。

　　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我，是一定会有报应的。

　　而现在，我的报应来了——

　　“那真是不凑巧了，我从不相信什么一见钟情。”

　　简单到没有任何情绪的回答，轻轻地从耳中飘落在心上，而心立刻碎成了齑粉，在漫无边际的夜色中飞散开……

　　夜色中，两人久久地沉默着。

　　过了不知多久，沈湘轻轻地开口：“对不起，林先生，刚才我的语气不太好，请原谅。”

　　他顿了顿，没有等到林君的回应，就又说：“我并没有什么恶意的。只是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温柔的语气飘进林君的耳中，稍稍唤回了他随着心四散而去的神魂。

　　“我想，就当它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好吗？”

　　希望，又固执地重生了！就象刀砍不尽，、火烧不完的野草，总会在一次一次的绝望后重生。

　　林君望向沈湘的方向，依然是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无论如何，经过无数的轮回，无数次的擦肩而过，我总算等到了你！

　　所以，这一次，我是不会放手的！

　　“那我们还可以成为朋友吗？”

　　我还可以在你的身边吗？还可以像朋友那样交谈？？你还会信赖我吗？？？请不要把我逐出你的视线！！

　　林君的心不知何时重新回到了胸膛里，大声的嘶喊着。

　　但到了唇边却变得轻轻的，露出几分不确定。

　　沈湘沉吟了片刻，轻声但却又十分肯定地说：“我想，我们已经是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