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士曾言不可说》阿什么段

277、死地

　　在准备万全之后，再次上路就不像之前那样狼狈了，不过也没有太好就是了。

　　这片荒原哪怕没有任何怪物，对于凡人来说也足够算得上死地。

　　铺天盖日的沙尘阻绝了一切通过眼睛辨别方向的可能性，十丈之外看不见任何地表特征，罗盘失效，靠星星来辨认方向更是全无可能。风沙刮过丘陵时不时传来怪物般的啸叫。

　　这时候沈晏又想起那个道士，于是鬼使神差地掏出几枚铜钱，搓了一卦。

　　青玄子笑说你们刑探也靠算卦来定前事么。

　　沈晏苦笑着摇了摇头，他主要是没招了。

　　根据驻地其他修士带回来的消息，这片荒原是个危机四伏之地，沈晏之前都算是运气好的，没真正跟任何怪物碰过面，但这不意味着他的运气一直都这么好。

　　出发不过一个时辰，两人就隐约看到前方的沙尘中有个黑影，还有呼救声。他们起初以为是落单的同修，近了几步发现那个体型轮廓不是很对，似是比寻常人要粗壮膨胀不少。

　　“可是道友……？”沈晏有些谨慎地试探。

　　那似人的东西披着破烂的红袍子，忽的转过头，露出袍子底下全无人样的扭曲头颅，只有已经扭曲拉扯得变形的皮肤上长生教的纹身证明他曾经是个人。它畸形移位的眼珠子转动几下之后立刻锁定了他们二人，随后从胸腹的裂口中发出几声骇人的尖啸。

　　青玄子吓得一顿，沈晏则没有片刻犹豫，立刻抓上青玄子的道袍。“跑。”

　　“呃……？沈大人，为何不试着将那怪物斩灭？”青玄子虽然没有了法术，但仍有剑法傍身，对付这种怪物还不在话下。

　　沈晏一边狂奔一边快速观察周围：“道长没看出来？”

　　“看出来什么？”

　　“那就是个饵！”

　　青玄子回头一看，至少有三四个红袍怪物从周围的沙尘中冲了出来，登时脸色煞白，无怪乎驻地那些修士说遭遇怪物的十不存一，这情况稍有不慎恐怕尸骨无存。

　　那些个红袍怪物四肢并用地狂追不止，青玄子和沈晏一边逃命一边祈祷别再撞上几个红袍怪了。

　　忽然间，他们听到了另一种尖嚎声，与红袍怪的尖啸不同，听着更像是人会发出的哀嚎。

　　那几个红袍怪一听到这个声音就立刻停止了追猎，互相看了一眼，掉头跑掉了。

　　二人还没来得及松口气，那阵尖嚎声便逐渐变大，听得人头痛。

　　沈晏暗道一声不妙，按照经验，这声音的来源恐怕要比那几个红袍怪更加难缠。但现在他们俩还不能掉头回去，那很可能会跟那几个红袍怪撞个正着。

　　令人头痛的尖嚎……难道是他们说的那个浑身燃着白火的怪物？

　　沈晏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棉耳塞递给青玄子，戴上耳塞之后，头痛的症状果然缓解了许多。

　　现在不能轻举妄动，对方未必发现他们，所以他们或许可以通过声音的远近来避开与那东西的正面冲突。沈晏松了松耳塞，头痛果然又强烈起来。

　　他们静步慢速，缓缓地向另一个声音渐弱的方向行进。

　　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帮红袍怪故意坑他们，前进方向传出了几声尖啸，然后几乎是一瞬间，那种令人头痛的尖嚎声开始变大。

　　“草！这帮长生教的渣滓怎么变成怪物之后还这么阴！”沈晏骂出了声。

　　避开冲突已无可能，因为他们已经看到了沙尘中狂奔而来的身影了。

　　根据驻地修士们的情报，这玩意的声音是有强烈精神影响的，二人立刻塞紧了棉耳塞，拔出兵器，准备迎战。

　　耳塞的效果有限，距离远些还好，这距离一近，声音又变得刺耳起来。

　　沈晏下意识念叨了一句祖天师助我，但念完之后又觉得很怪……

　　浑身着火的怪物已经从沙尘中冲了出来，然后——从他们面前狂奔而过，把他俩晾在了原地。

　　已经准备好死斗的二人有点傻眼，他们目送着那团模糊的身影快速奔袭向之前尖啸传来的方向。

　　然后很快的，尖啸之声此起彼伏，但比起之前他们听到的那种充满威胁的尖啸，更像是逃命时的惨叫。不多会又归于寂静，只剩下那着火怪物的尖嚎声。

　　沈晏心中有种异样的感觉，他不禁朝着声音的来源走去。

　　青玄子拉住了他：“沈大人，中魇了？”

　　“不是。”他应了一句。“我想去看看。”

　　“啊？”

　　不顾青玄子阻拦，沈晏继续往声音的源头走去，随着声音越来越清晰，头痛也越发严重，他不得不又塞两团棉花进耳朵里。

　　直到翻过一个矮丘，清楚地看到立在一堆着火的焦黑尸骸间的那个怪物。

　　那怪物也看见了他。

　　于是再次尖嚎起来。

　　沈晏定定地盯着那白火中扭曲冗动的身影，它朝他们跑来了。

　　青玄子拽住沈晏的手臂：“再不跑来不及了！”

　　然而沈晏还是没有动弹，一直盯着它。

　　青玄子已经准备打晕他直接扛走，刚一回头看到那个靠近的身影便愣住了，他明白为什么沈晏不走了。

　　此前那燃着白火的怪物因为被包裹在火中，行动又太过敏捷，寻常人很难真正看清火中的那个身影究竟是什么。

　　但当你站定，顶着头痛仔细去看时，你就会发现，火中是一个瘦削的，还没有到发育年纪的，小姑娘的身影。

　　她也还没有完全被火焰吞噬，你其实可以看清她的半张脸，那是有些枯黄、年轻、覆盖着泪水的少女的脸。

　　她始终试图扑灭身上的火，她尖叫着，哭嚎着，青玄子也终于听清楚她跑来时凄厉的叫声，虽然因为嘶哑而变形，但依然可以分辨得清。

　　“救命，救救我——”

　　青玄子感觉到一种巨大的绝望和痛苦几乎要压垮了他，就好像是他身处火中，无人可救。沈晏红着眼睛，想跑过去接应她，但仍然被青玄子死死拽住。

　　“沈大人，这里是魁煞域！那也不可能是她！靠近她我们一定会死！”青玄子头痛欲裂，眼前也变得恍惚重影，痛苦具化到了他的五脏六腑，并随着那个身影的靠近而越发强烈。

　　“可是小白她只是在求救……！”

　　“我知道！可我们救不了他，我救不了，你也救不了，我们如今自身难保！看到那些被烧成灰的长生孽鬼的尸体了吗！”

　　刚刚那些焦黑的尸体，片刻就已经化成了灰烬。而她身侧的空气也因高温而产生了扭曲，滚烫的热浪已经扫到了他们二人的面颊。

　　他们更加清楚地看到了火中的李不缺，委屈的，痛苦而不解的眼睛。

　　沈晏被青玄子拽着往后酿跄了几步，看到他们后退，她的脚步便迟滞了。

　　“走，快走！”青玄子捂着头嘶吼道。

　　沈晏的脑子都懵的，当他逐渐从极端的痛苦情绪中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被青玄子拽着跑出去五里地了。

　　他晃晃悠悠地跌坐在石头上，抹了把脸，泪水混合着沙尘涂花了他的脸。

　　沈晏捂住脸，无法控制地痛哭。

　　他好像也死了一次似的。

　　“我救不了她……我救不了……为什么救不了……”

　　青玄子拍了拍他的背，递上一块干净帕子。

　　在诛血煞时，他们都见过李不缺记忆里被火烧时候的样子，但那跟亲眼看见她在自己面前被烧又全然是两回事。

　　二人在原地坐了好久才重新上路。

　　一路上沈晏变得异常沉默，呼啸的风声成为了行进的主基调。

　　不知走了多久，周围的风沙似乎渐小了些，抬头勉强可以看到蓝天，让人能有空隙喘口气。

　　忽然间，一道青影自穹顶掠过。

　　沈晏认得那道青影，他立刻打起精神朝着青影的方向追过去。

　　当诡域破碎，魁煞域突然张开时，竹山十分清醒地意识到了事态的变化，乃至风暴袭来时，他依旧意识清明。

　　当时他能够感觉到到自己被风暴卷了出去，就像现在他也能够感觉到那位严肃的神将正坐在他的对面。

　　但眼皮太过沉重，很难抬起来。

　　周围是风沙呼啸的声音，干燥，浑浊，沉重。

　　那位神将并没有多伸出什么援手的意思，但他仅仅是出现在这里，就让竹山觉得相当不可思议了。

　　他本以为这位将军应该是很乐意看到他死在这种鬼地方的。

　　他意识清醒地趴了很久，直到一个毛茸茸的东西趴到他面前舔他的脸，湿漉漉的触感才让他找回一点力气。

　　他睁开了眼睛，看见大黄拱着尾巴狂舔他的脸。

　　对面的长戎只是瞥了一眼，然后继续看向远方。

　　长戎的目光中没有任何惊异亦或者懊恼，他平静得有些不正常，就像早就知道事情会演变成这样似的。

　　竹山费了很大一番功夫才从地上爬起来，大黄更加热情地蹭起他来，他不得不半推半按着大黄的狗头来安抚它兴奋的情绪。

　　大黄的体温很高，高得就像一只正常的、普通的狗，它兴奋地吐着舌头，尾巴甩得可以拿来敲锣。

　　它的欢欣让竹山安心许多，这说明它的主人还安然无恙，至少应该还保有清醒的意识。

　　竹山先是擦干净脸，掸了掸身上的沙尘，理顺衣摆，随后朝长戎恭敬地揖手行了一礼。“多谢将军。”

　　长戎像没听见似的，根本不搭理。

　　竹山也不恼，他本来也没对这位神将抱有什么期望——长戎看他不爽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没又一刀劈了他已经是谢天谢地的好事。

　　从长戎的角度看来，他竹山就是一切的罪魁祸首，要是没有他，李微言就会是他最优秀的继任者，天族最可靠的刀。

　　只是竹山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对——他竟然站起来了，不倚靠傀儡和工具，仅用双腿便站起来了。

　　这让他有些难以抑制的兴奋，但身边这个人实在不是什么分享好心情的对象，他便很快收敛了情绪。这里是魁煞域，发生什么他都不奇怪。

　　但，这里是谁的魁煞域？长生教的？不像。

　　魁煞域是域主心境的体现，长生教徒的欲妄太强烈，绝不会这幅样子。

　　周围没有什么地标，全是黄沙，竹山无奈地叹了口气，拍了拍李大黄的头。“好狗儿，带我去找你家主人。”

　　李大黄吠了两声，然后摇头晃脑地上前开路。

　　竹山又向长戎行了一揖：“将军告辞。”

　　长戎能在魁煞域张开时保全他一手，并守到他苏醒就已经足够算是天大的恩情了，他也没有期望这位神将能够继续与他同行。

　　竹山踩着李大黄的爪印走出去一小段路，再回头看，他以为那位将军应该早就遁形无踪了，结果……长戎竟然老老实实脚踏实地地跟在后面。

　　“？”他有些许茫然不解。

　　长戎瞥他一眼，继续一步一步走着。

　　两人这么一前一后地走了好半天，竹山才终于确认了一件事：恐怕连长戎也使不出法力了。

　　一般的魁煞肯定没有这样的本事，能压制天族第一神将，至少得是魔尊级别的实力，而且还得在魔界主场才有可能办到。

　　任它长生教再怎么手眼通天，也不太可能在人间凭空搓出这么一位魔神。

　　长戎明显不太习惯像凡人一样行走，这种衣服鞋子里进沙子的折磨更是神将大人从来没吃过的苦，他走几步就停下来脱靴子抖落抖落沙子，再继续跟上。

　　竹山有点想笑，但忍住了，没笑出来。

　　毕竟神将大人就算没有法力，把他锤成血沫子也不需要费什么功夫的。

　　但如果言儿在这里，估计会笑得岔气。

　　两人一直安静地跟着李大黄走，期间路上几个身着红袍的畸形怪物试图围攻他们，结果就是让李大黄吃撑到打饱嗝。

　　这让竹山有些忧虑，吃这种脏东西会不会让小狗拉肚子。

　　长戎无语地看着竹山一本正经地给狗检查口腔，把狗翻过来按压腹部，奇怪他怎么还兼任兽医。

　　似是看出了长戎的疑惑，竹山便自言自语似的：“在村里做大夫，遇到牲畜生病比人生病还多，就算一开始不会，呆久了也会了。”

　　李大黄打了个滚，翻身起来，甩甩头把沙子抖飞，然后朝着天空吠叫几声。

　　竹山顺着它吠叫的方向抬头，穹顶之上，一道青影在头顶盘旋。

　　“万里？”竹山仔细分辨了片刻，确认那就是万里，便朝他招手。“万里——！”

　　青影俯冲而下，在半空中转了一个身，化为人形落地，他仍旧还是那副少年人模样，挎着双刀，一见到竹山就像见到亲人似的，差点没哭出来。

　　“竹先生——”

　　万里其实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在此之前他一直听从大人的命令在诡域上空观察情况，准备随时接应仙盟的主力。

　　但不知怎么个事，就突然间天翻地覆了，脑海里听不到大人的声音，他也被困在这个魁煞域里。平时他一日夜就能横穿人间，结果现在飞了半天甚至都没能找到这个地方的边界在哪里。

　　地面的视野又特别特别差，破沙子还迷得他眼睛痛，能找到竹先生已经很不容易了。

　　竹山摸了摸万里青色的头毛，然后又翻了翻怀里，想给孩子拿点吃的安慰一下，结果翻了半天什么也没有。他记得出发之前他包了一些点心揣在怀里的。

　　长戎移开目光，不动声色地擦了下嘴角的油渍，然而肚子却还是不争气叫了一声。

　　竹山愕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一时沉默。

　　“咕…”又响了。

　　神将那张严肃的冰块脸上似乎出现了些许裂痕。

　　竹山微微张口，然后故作镇定地说：“我们还是先去找点吃的吧。”

　　“嗯。”这是睁眼以来长戎对他说的第一个字。

　　三人一狗就这么迈上了『找点吃的』的旅程，然而刚出发没多久，便碰见了熟人。

　　“沈大人。”

　　“柳二？你怎么站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