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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2、李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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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师魁煞域的消息随着除妖司的触及逐渐散播开来,由于太过炸裂,许多人根本不信。
天师何等人也,岂会这样轻易地被长生妖人算计入魔?
然而域中所见所闻让他们逐渐不得不相信这个骇人听闻的消息。
有人心生不满,觉得天师空有虚名,害得仙盟落此绝地,亦有人心生不忿,觉得长生妖人着实可恶,阴谋算计,才让天师折戟。
无论哪一种说法,围观的人群里总有个系着红额绳的路人修士点头附和。
除妖司对天师『魔头』的称呼也随着这个消息传播开来,大部分的修士始终对此表示不满,并没少因此与刑探们发生冲突。
天师就算马失前蹄,阴沟翻船,也不至于一朝就被扣上『魔头』的污名吧!
但不可避免的,这种称呼还是慢慢传开,有些对天师心生不满的修士便随了除妖司大流,直接喊天师『魔头』。
不过除妖司刑探们丝毫不承他们的情,也并不会因为他们与自己统一了称呼就高看他们一眼。
魁煞域的除妖司内部有一种微妙的、心照不宣的矛盾默契——根本没几个人真把天师当魔头。
出外勤比较多的刑探们甚至还有一种共识:大多数天师的化身都能救你的命。
至于那些危险的,你只要认知没出问题,一眼就能看出来。
这里明明是天师的灵魂域界,其中大部分区域里横行的妖魔种类数量却多得叫人发指。就好像是由死于天师之手的妖邪们组成的地狱。
那些过往只在书里见过的妖物,如最寻常的飞禽走兽一般散布在大地之上。
当然,一路上更多的是由这些东西的尸骸堆砌的尸山。每每路过,都能听到尸山之中传出的戚戚哀鸣,闻之悲切。
只要见过这些场景的人,无不感慨天师对妖魔之狠绝。其中不乏有人觉得狠绝太过,杀孽太深,也有人觉得妖魔就当有此下场,天师斩魔是为天下正道。
每当此时,就有人冷笑道:如今她自己也是魔了,怎的不自戕?
然后就引起两方人马新一波的混战。
散修李游觉得他们都是在驻地闲出屁,没事干才搞这种无聊的论战打发时间。这么有精力怎么不敢走出去跟外边的妖魔鬼怪掰掰手腕呢?
李游是个无门无派的散修,跟他们那种大门大派的说不上什么话,闲的没事就往角落里一窝,边嚼梅干边看热闹。
她看起来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修士,相貌平平,声音粗哑,一双死鱼眼。身上穿着灰扑扑的、补丁叠补丁的道袍,腰上系着一把做工粗糙、刀柄上还缠着布条的刀。
一看就知道是那种不知名山野道观出来的小破落户。
她实在太不起眼了,容貌上也没有任何能叫人印象深刻的地方,甚至如果她不主动提及,旁人都看不出来她其实还是个女子来着。
对李游来说,世上没有什么比活命更重要了。就连当初踏入修行一道,也只是因为捡她的师父老头说道观包两餐,所以她才来混口饭吃而已。
师父老头平时是那种笑呵呵,完全没架子的老道士模样,但李游知道他骨子里其实就是那种最顽固最古板的传统卫道士。
不过无论老头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她都无所谓。反正只要能供她一天两顿饭,就算是杀人如麻的大魔头,她都能帮忙收拾杀人现场。
奇怪,自从到了这里,他都有点记不清老头的模样了。明明临走前他们才见了一面来着。
李游扣了扣脑门上有点褪色的红绳,但记忆并没有变得更清晰。
其实她的脑子一直都不怎么好使,连她怎么跟着大部队来这的她都不是很清楚。
她只记得一开始到了荒原里,被一个浑身着火的疯子追,然后还遇到一个看着脑子也不怎么好使的刑探。
两人都不认路,最后还得靠算卦来找方向。
但不知怎么的,后来又跟刑探走散了,还好半路遇着好心的修士捎上她,给她带到一个安全驻地来了。
这个驻地比起其他驻地来说也有些过于平平无奇,它就像是每个地方都会有的那种荒郊。李游都不太明白这么普通的地方怎么会出现在天师的域界里,还能当安全驻地使呢。
不,其实也不完全安全,有人说见到林子里出现过黑影,但是太快了,根本没看清。
有很多人试图弄清楚那东西究竟是什么,当然,这很多人里不包括李游,她只打算在安全的地方混日子,等一个盖世英雄凭空出现,斩破虚空,救众人于水火。
她更乐意干那种拾拾柴火,捉俩野鸡的活,反正其他人也没指望一个小门散修能干点别的。
在拾柴火的时候,她却巧遇了那道黑影。
那黑影也看见了她,而且停了下来。
那是一团模糊的、不辨身形的东西,李游只能勉强感觉到,那应该是妖魔。
然后那东西就开始朝她狂奔而来。
李游觉得自己倒霉极了,别人遇到这玩意都是一闪而过,怎么轮到她就是大逃杀了。
她丢下柴火疯狂逃命,不知道逃了多久,她才发现自己已经身处一片火海。她面前是一座燃着熊熊火焰的民屋,屋前的地面上还有大滩大滩的血迹。
眼前这座似曾相识的屋子,在她模糊的记忆中清晰了起来。
——师父老头是在这里捡的她。
她反应过来的时候,眼泪已经顺着脸颊落到灰扑扑的道袍上。
哦……对了,一开始,她不是为了师父才修行的……她是为了报仇。
为谁报仇?
为了……娘亲,爹爹。
他们是什么样子的?
记不清了。
妖魔杀死了他们。
而她甚至没有见到过妖魔真正的模样,故而这恨意只能向外扩散——要杀尽天下的妖魔。
对,她要杀尽天下的妖魔。
这些与原本记忆相冲突的记忆和感情突兀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她甚至找不到能够将其前后衔接的片段。
她既不记得在此之前与爹娘在一起的生活,也不记得师父老头怎么把她捡回去的。
只有恨意,连绵不绝的滔滔恨意,如刀刻斧凿一般清晰无比,刺穿了她。
李游只能慌乱地逃离这里,甚至顾不上擦干脸上的泪痕。
她没敢跟任何人说起这件事,还因为出去半天空手而归挨了顿骂。
然而她已经无心去听那些责骂,她的思绪飞到了九霄云外,不太好使的脑子里浮现出一些零星的记忆。
李游挨了骂,自己找地方发呆,嘴巴里嘎吱嘎吱地嚼着冰糖。
她有些分不清那些记忆究竟是不是她的。
如果是她的,为何会感觉那么模糊又遥远呢,感觉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似的。
她有点想念师父老头了。
老头把她捡回去之后给她起了一个字来着。
什么字来着……?
哦对,微言。
是嫌她平时话太多了。
李游觉得这么嫌她不如直接起叫闭嘴算了,每次一喊她就是“闭嘴”,那样她肯定安静多了。
其实李游现在的话已经很少了——那些名门弟子根本就不搭她的话茬,一直自言自语看起来又会像个傻子,她就渐渐少说了。
重新捡了柴火回来,又要忙着起锅烧水,这种苦活累活当然又轮到了幸运的散修。
李游烧着火,那些有关师父老头的记忆就更清晰了些。
当初老头说什么都不肯教她修道,觉得她心太重,满腔仇恨就算修道也会修歪了。
后来老头看她天分确实卓绝才肯松口,但要她发誓此生道法只用作斩妖除魔护卫苍生之事,不可为私欲所用,不可为权势所用,若违此誓,众叛亲离,死无葬身。
李游有种很莫名的感觉——这赌咒后来恐怕是会应誓的,她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她再清楚不过了。
这种感觉不大吉利,她心想。
李游掏出一直挂在脖子上的护身太极鱼佩——这也是老头给的,心中默念师父莫怪师父莫怪。
老头就是个老顽固,他明明有那么大的神通,日子却过的紧巴巴穷兮兮的。如果不守他的那些劳什子规矩,凭借这些神通,天底下有什么东西是得不到的?
李游心头怪怪的。
这个驻地没能安全太久,在一个深夜,那个面目模糊的东西偷袭了驻地,让整片林子都陷入了火海。
她安逸混日子的想法也破产了。
被迫重新流浪的李游只能在野地里游荡,她所在这一层基本上就是一个荒年的投影,视线所及,田里全是杂草,树皮都被人扒光,任何能吃的东西都没有,饿得李游眼冒金星。
游荡的妖魔像野狗一样守在路上等待捕食落单的修士。好在李游也不是什么善茬,手起刀落,把它们通通砍翻了。
饿急眼的李游甚至试图吃这些妖魔的尸体,但是这帮玩意的肉既臭且腐,闻一下能倒把胃里为数不多的食物残渣全吐出去。
血亏啊。
再这样下去就只能吃人了啊——
李游的脑子里又突兀地出现了几种『人肉的烹饪方法』,甚至连操作步骤都莫名的熟悉。
见鬼了她怎么会知道人肉的食谱啊。
虽然一直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李游依然会被脑子里蹦出来的东西吓一跳,发现自己的道德底线居然还能更低。
当然李游最后还是没有吃人,一是因为她的道德水准暂时还没降到这么低,二是因为路上也没遇见人。
在她饿晕之前,她恍惚看到了一位身穿黑袍的官员骑着马从她旁边路过。
再睁眼,看到木窗门帘,她几乎要涕泪横流以为自己回归文明世界了,结果……是除妖司。
啧。
救了她的好像是什么司丞,叫尤什么的。把她救回来之后也没怎么管她,似乎是因为太忙了,根本没有时间管。
没人管正好,她又不是刑探,还没人派活,于是她就天天在这摸鱼逗狗,准备在这个新地方继续她混日子的宏大计划,拯救人间的重任就交给这些除妖司官员了。
直到那位尤司丞突然让她跟着出外勤。
她简直天都塌了。
同行的有一位虽然脸上有疤,但依然堪称一句美男子的剑客,还有一个——等等,那不是之前遇到的脑子不好使的刑探吗?
几天不见摇身一变成司长了?
还真是人各有命哈。
正所谓贵人多忘事,这位新司长显然也完全不记得她,看她也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总之哪哪的不顺眼。
她奇了怪了自己是得罪过他?
想不起来,但她这人记仇,准备等到没人的地方敲这家伙闷棍。
同行剑客名叫凌长风,可以,这名字听起来就挺像个剑客,人长得好看,名字也好听,人品也好,还时不时投喂李大黄,被李游鉴定为『好人』。
至于另一位……她似乎听人介绍过,但不知怎么回事,他的名字听一遍就忘了,李游到现在没记住他叫什么。但人家好歹是个司长,叫人家『那个谁』似乎不太礼貌,于是就跟别人一起叫他小司长了。
据李游观察,剑客也不怎么待见小司长,由此可见——小司长招人厌是一件很客观的事实。
这种人怎么当司长的。
她个人推举剑客当司长。
这种想法在剑客从怀里掏出一包点心还分她两块之后就更加坚定了——凌兄若是哪日玄武门夺权,李某必做马前卒。
她就是这样好收买。
没有什么东西比一日两餐更重要了,除非是一日三餐。
剑客也分了一块点心给小司长,小司长半推半就地接了,面子上还一副『是你非要给我』的样子。
李游猛翻白眼。
真够装的,不吃给我。
在前往目的地的路上,他们三个也见到了那些妖魔尸骸堆起的小山,这种时候就避免不了谈起天师。
按理说他们两个都是魁煞域除妖司的官员,但是小司长提起天师时却和外面那些刑探一样,很自然地说『祖天师』。
剑客也不说魔头,而说『她』。
这俩人在除妖司都属异类。
李游这下子感觉自己像是被打包流放的倒霉鬼了。
剑客提到天师时,既不说天师造杀孽,也不说天师杀的好,他说『她也很痛苦』。
真是亘古未有之奇闻,被杀的还没说什么呢,杀戮的那个却说『痛苦』?李游觉得这个说法太过矫情。
她不知道天师痛不痛苦,但被杀的那些个一定是痛苦的。
不过转念一想,或许天师未必就不痛苦,要不然这些东西怎么会出现在她的域界之中呢?这说明她就没忘记过,这些被她所杀的东西一直留在她的脑子里,当然就会痛苦。
这样看来,天师既不狠绝,也做不到落子无悔,这么拧巴一个人,怎么念头通达,得道成仙呢?
她满肚子的坏话不敢讲出来,毕竟面前俩人显然都是『天师派』,不是『魔头派』,她说了可能要挨打,点心也没得吃了。
李游憋话憋的有点焦虑,下意识地从怀里掏一颗冰糖塞进嘴里。结果抬头发现小司长看着她,有点愣神。
李游猜想他是不是记起他们之前见过了,结果他就看了那么一会,然后就转回头去了。
真是想多了,这人脑子没这么好使。
小司长终于想起来问她叫什么名。
她说叫李游。
小司长就问你有没有个兄弟叫借口。
李游:……
这人怎么能这么讨厌呢?
还是剑客好,剑客讲素质有礼貌,还不会拿别人名字开涮,她支持剑客当司长。
他们一行三人到达的第一个地方,是一座天师观。
天师观人去楼空,杂草丛生,门槛上积着厚厚一层层灰,观内的天师像孤零零地站在那,或许很多年前有过不少香火,但如今早已荒废,只有些虫儿结网作伴。
无人维护的庙观总有一种阴森鬼气,这里也不例外。有一种说法就是,废弃的神像会被孤魂野鬼占据,也不知道能喝退百妖群鬼的天师会不会也如此。
他们一进观,李游就被扬起的灰尘呛咳了几声。
她真是有点怀疑天师的想法了,到现在为止,她所见到的有关天师信仰的东西,在魁煞域里待遇都不怎么好。要么荒废,要么逆转,总而言之就是看起来不太像是想被凡人供奉的样子。
观中的天师像是北方常见的垂目天师,它安静地俯视着三位不请自来的客人,无喜无悲,手中的刀剑早已结上了厚厚的蛛网,像一层纱衣似的。
这里倒没有什么鬼怪,也没有任何能吃或者能喝的东西,就是一座荒观,连水井都枯竭了,房顶还漏风。
李游本想在这歇个脚就出发,结果刚一坐下,剑客就自顾自忙碌起来。他寻来一个落灰的扫把,又撕下一段衣袖做抹布,十分认真地打扫起天师观内外。
一向洁癖的剑客,此时竟然毫不介意那些灰尘虫网。
虽然知道他是天师派,但这未免太虔诚了些?
难道他是天师观弟子?
小司长看剑客这么忙,就觉得自己闲下来不太合适,于是就拔刀出去清理杂草了。
在他们二位的努力下,天师观很快整洁一新。
但由于身份设定,他们还不能拜天师,甚至连上香都不行,于是费这么老大劲清理出来的天师观,就只能看着。但似乎只看着也让他们心情舒畅不少。
李游觉得真太莫名其妙了。她这辈子都不能理解这些脑子有泡的天师信徒。
剑客问她信不信天师,她摇头说不信。
剑客又问她信什么。
吃人嘴短,李游不好驳他的面子,就想了想他们道观挂的老祖像,说,信三清道祖。
其实她什么都不信,如果非要信点什么的话,她宁愿去信师父老头,因为至少他真的包两餐。
剑客在天师像前供奉了几块点心,李游觉得很浪费——他们吃饭都成问题还要把吃的供奉给死物,何必。
『天师说不准不喜欢吃点心呢?』李游盯着点心时贪婪的目光藏都藏不住。
『她爱吃的。』
剑客说。
一行人刚要出观,天色就突然暗了下来,原本已经割完的荒草又长了回来。
李游有点幸灾乐祸:看吧我说什么来着,白费功夫。
但马上她就乐不出来了。
荒草的阴影里慢慢升出妖邪的影子,李游歪着脑袋,叹了口气,她就知道这地方肯定不会是什么安全地……
小司长和剑客瞬间应战。
李游挠了挠头,不知道轮不轮得到她出手,毕竟他们俩看着挺强的。
周围的黑影越来越多,而且刚被斩断,就落回地上,重新融为一体,生生不息,他们俩强是强,但估计顶不住车轮战。
李游犹豫片刻,拔刀,躬身向前,刀刃所至,万鬼尽灭。
小司长和剑客惊异于她的身手,没想到这个相貌平平的修士居然还有这样的本事。
李游斩鬼时神色平静如常,就像沈晏割草时一样,既没有斩妖除魔的亢奋,也不因敌人的数量而畏惧。然而她的气势就是与此前截然不同了,锋利得像她出鞘的刀。
杀完了,也就只是拿出帕子擦一擦刀身,抹了把汗,说:这下可以走了吧。
就好像只是做完了一份日常的工作。
沈晏对她有些刮目相看了,看来尤司还真不是随便塞了个拖油瓶进来。
三人再度骑马出发,李游感觉有哪里怪怪的……剑客不知为何总是盯着她看,难道她脸上沾了什么东西吗?她擦了擦脸,并没有擦下来什么东西。
脸上没东西,难道他是被自己折服了吗?李游知道自己刚刚特别帅,但也不至于这么夸张吧。
她刚想开口问,剑客就塞来一块点心,她立刻从善如流地闭嘴收下来揣进怀里。
还是那句话,凌兄若是哪日玄武门夺权,李某必做马前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