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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7、一人千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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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游感觉自己最近挺不对劲的。
她最近的梦越来越奇怪了。
她似乎会在梦中到达魁煞域的其他地方,她还在见到了『天师』,但『天师』却不像他们描述的那样光芒万丈,不可直视。
来到这里的凡人修士们像是见到了什么神迹一般叩首跪拜,可在她看来,那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就是一尊普通的泥像,灰扑扑的,漆掉了好几块,也不曾见到有什么了不得的神通。
踢一脚还在地上滚几圈,需要人扶起来。
常在梦里四处加班,让李游有点顶不住,这个症状可以说是失眠,多梦。于是她找医官看,医官却说他只是被分配到医官的角色而已,实际上根本不会看病。
他的主职工作就是扫地,实在不行就开点甘草糖去去火气。
甘草糖难吃的要死,李游一听就跑了。
同僚说她可能是最近压力有点大,这几天除妖司没有人压力不大的。
李游觉得甚是有理,她这段时间也接了好几个紧急出去捞人的外勤任务。但让人来火的是,有些个人就是给他救出来了,他还要头铁的继续去朝圣,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见黄河不死心。
对于这种人,除妖司前辈只有一句话:人各有命。
唯一能让李游安心一点的,是尤司拍着她的司丞腰牌跟李游保证,那个魁煞鬼已经被驱走了,凌长风现在是全须全尾的凌长风。
她观察了几天,凌长风好像确实正常了不少。
就是晚上做梦依然时不时见到阿竹,他还是老样子,又黏人又喜欢亲她,还得寸进尺,一亲起来就亲个没完。
但好歹春梦总比在梦里加班强。
一想到自己居然就这么半推半就的接受了人鬼情未了,李游觉得自己的人生前途看起来简直一片灰暗。
没出息啊李游。
更没出息的是,可能是梦的影响,李游最近跟凌长风在一块的时候,总觉得心里怪怪的,很痒,又挠不到。想离他远点,但真离远了又想凑到他旁边去。
沈晏说那你这是爱上他了,你可倒霉了,他有家室。
吓得李游赶紧领了长期外勤任务逃得远远的。
晚上入了梦,阿竹就委屈巴巴地抱着她,像生闷气,又没法说出口,只能这么抱着她,然后很凶地吻得她喘不过气来。
“你咋了?”
他郁结的眉头紧锁,憋了半天,只说出来一句:“别丢下我。”
“好好好,不丢下你。”
李游总感觉他变娇气了。
白天,李游就继续工作。
作为长期外勤,她的文书内容是不断变化的,泛黄的绢布纸张上的墨迹有生命一般移动,带着她去往魁煞域的各个地方。
工作流程她已经烂熟于心,到达目的地,先确认是否志入除妖司诡域图,如果有,就查阅具体内容,没有,就开始记录。
已经志入地图的区域,都会留下前人的标记,很容易就能辨别出来。
初步判断危险程度之后,就拿出除妖司腰牌,往自己身上叠法术,飞天遁地,护身却邪……总之保证自己就算捞不出人也能自保逃命。
其实对李游来说,以上步骤可有可无。
孤身一人穿行魁煞域对李游来说并非什么艰难无比的工作,不知为何,在魁煞域待的越久,魁煞域对她的负面影响就越小。许多对普通刑探来说无比危险的死地,李游如履平地。
她甚至到达过『白』所在的村子,幻觉入脑的一瞬间,此前那些早已在李游脑子待了许久、残缺不全、属于李不缺的记忆被补全了一部分。
李游只感觉『白』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诉苦的人,这个大眼珠子一股脑地把自己的痛苦和怨怼都倒给了她。
就是这诉苦有点太折磨人了,饥饿寒冷,钻心剜骨,乃至烈火灼身都太过真实了,如果不是早就有李不缺的记忆,李游差点没能顶住。
在李游完整地经历过这一切之后,白眼珠就蔫蔫地瘪了下去,最后变成了一滩乳白色的胶质。
这给李游吓坏了,她别是弄坏了一个天师化身吧。环顾四周,没人,假装无事发生,偷偷溜走。
在之后擦剑的时候,她从剑中看到了自己灰白的双眼。她并不觉得意外,之前在那个破洞府杀了个十进十出之后也这样过,过一阵就好了。
然而这次,这双灰白眼睛却一直留在她眼眶里,没有任何要走的意思。
虽然怪怪的,但相安无事,李游也就没怎么放心上,直到她用这双眼睛看向一只长生孽鬼,让它在『白』的痛苦中发疯死去的时候,她终于意识到:不对。
她居然可以使用化身的力量。
文书又带着李游去往『斩神刀』所在的山谷,却见到一个人拿着黑刀对着周围拼命挥砍,直到力竭而死。
那把刀又回到了石缝之中。
李游拔出了黑刀,一瞬间,空旷的山谷陡然变成了硝烟弥漫的战场,人们互相厮杀,一个人倒下,另一个人就踩着他的尸体又扑上去,血气漫天。
一种亢奋而急切的热望从手中的黑刀蔓延而上,渴望战斗,渴望砍下敌人的头颅,渴望用鲜血来试刀。
在砍下一颗头之后,就会陷入极度亢奋的狂热之中,每砍下一颗头颅,都能将这种亢奋再次推入高潮,无休无止,直到力竭而死。
李游陷入了这场没有尽头的战场,与幻觉中的敌人作战,与黑刀的狂热作战,在砍下了不知多少头颅之后,她的心情反倒变得平静起来。
那股狂热渐渐无法控制她,她的意识也变得清明,随后,收刀入鞘。
山谷又变回了那个安静的山谷。
之后的旅程里,文书似乎在刻意将她带往化身所在的地方似的,她一路遇到的天师化身多到有点异常。
那个在初入魁煞域时把她吓得半死狼狈奔逃的小火人,如今再遇到,靠近了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老熟人嘛,李不缺。
李游甚至知道这是哪个时间的李不缺。
但小火人一直叫,还是叫得人头疼,李游没办法,给她嘴里塞了两颗糖,她就不叫了,安静地站在那吃糖。
在魁煞域里独行很久少见熟人的李游还把她当做聊天的对象,吐槽这一路工作有多麻烦多辛苦,光干活还不给辛苦费,把人救出来了也不说声谢谢……
这小火人也不会回应她就是了。
自顾自地倒了好一阵子苦水,李游才想起来什么似的:“对了,那个什么狗屁玄真道人的洞府已经给我砸了,你不需要天天在这哭了。”
她身上的火光忽得冲天,火光中不仅有她,还有两条小狗,火势渐渐变小,最后只留下地上的一点灰烬。
李游:……
她没想走一路就弄死一路化身的,这属于碰瓷吧。
然后,她发现她可以操控白火了。
……哇哦。
李游没修过火法,第一次一不小心甩手甩出火来给她吓一大跳,差点以为自己也要变成小火人了。还好,白火在她的手上很温和,没给她烧成小火人。
普通人学会火法的第一反应:找东西烧,李游也不例外。
戈壁没东西,只有石头和沙子。
于是李游学会了烧玻璃。
在烧玻璃的时候,她还发现这个火法赠送两只烧火小狗。
李游认得他们,黑漆漆一团、跑起来不太利索的那个叫李二黑,混了几坨白火、特别活泼跳来跳去的那个叫李小花。
他们还有个老大,李大黄,现在有了编制在除妖司看门呢,天天吃的肚子胖滚滚,特别幸福。
小火人离梨儿庄驻地不远,她就顺路去了一趟,她记得这个庄子。
庄子开门的是一位妇人,妇人见到她,很是惊疑地上下打量:“……小庄主?”
“小庄主回来了?”一个孩子的叫声先响起来,随后如海浪一般扩散出去“小庄主回来了!”“小庄主回来了!”
孩子们蜂拥而来,叽叽喳喳地围着她问有没有带东西回来。
她有点局促,因为她什么都没有带。
这里让李游有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梨儿庄因她的到来而忙碌起来,鱼娘子先是惊讶她恢复的容貌,然后就开始跟她说起那些新邻居——不知因何缘由住在山那头的修士们。
李游在这里喝上了一碗鲜香暖胃的鱼汤,汤面洁白,没有一点腥味,入口极鲜。这条鱼从上岸到她的碗里可能都没超过半个时辰。
这种温暖热闹的氛围让李游久违地感觉到一种『活着』的感觉,不是作为什么刑探修士而活,是作为人而活的那种感觉。
是有那么多的人都与她有关的感觉,这感觉很好。
她想活着再次回到这里,回到梨儿庄,至少得活着回来再喝一碗鱼汤。
李游想,她果然还是喜欢待在人间。
天师化身里也有凡人,李游见过不少,其中有个七八岁衣衫褴褛营养不良的小孩,总是用很渴望的眼睛看着她装干粮的布包。
还有个病恹恹的乞丐,窝在角落里,有进气,没出气。
这样的化身有许多,人们见过他们,但从没想过她们也可能是天师化身,因此从没有记录在册。
但李游一见到就知道,她们也是天师化身。
只不过是人生过得倒霉一点。
她们各自消散,留下或短或长的无人在意的一生。
但李游见到了,李游记住了。
所以她每次出发,都要戴上一兜子糖——说不准就散出去了呢?说不定她们消散之前还能吃到一口甜的。
在独行的路上,她也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国师』。
如传闻中一样,嚣张跋扈,目中无人。
那位『国师』见了她,问她擅长什么,她答说“刀法”,『国师』大悦,拔刀出鞘,就要与她试试刀法。
刀锋相接,李游惊骇地发现她好像在与一面镜子战斗似的,对方的刀法步伐与自己几乎同出一辙。
好在最后是她棋高一着,『国师』上下打量着她,她也这般打量着『国师』,就好像真的站在一面镜子前似的。
“好刀法,少年人,你叫什么名字。”
“李游,你呢。”
国师一怔,眸光微敛。她收起雕工华贵的长刀,轻笑一声,道:“本官名游,字『微言』,你可以叫我,李微言。”
李游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瞬间面前的国师好像真的成了镜子中的虚影,她清醒过来,竟发现自己端坐在了马车之上,身着华服,身后扈从无数。
此刻她终于惊骇地意识到一件事:她也是天师化身之一。
她实在不愿意承认这么一个现实,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本质也就是一个魁煞域造物。她从马车上跳下来,在众目睽睽之下,狼狈地夺路而逃。
李游丢掉了除妖司的腰牌和文书,开始四处游荡,她想着,如今她也像除妖司记载的其他化身一样了吗?
她之前见到各种各样的化身时,总是忍不住想,天师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正直,嫉恶如仇,爱惜众生,从不视人以尊卑贵贱。
她又如天道无情,视万物如刍狗,嗜杀好战,血债累累。
她贪玩,贪吃,不守规矩,行事圆滑。
她亦讷言敏行,不受六欲所困,道心如石,不可转也。
她既会是亲和热心的『方士』,和光同尘,也会是九天之上的『天君』,雷霆一怒便可叫天地倾覆。
你会想要与她为友。
你会想要与她为敌。
崇敬她。
畏惧她。
亲近她,
憎恶她。
却没想到自己竟也是其中的一部分。
自己就是天师这件事其实并没有困扰李游很久。因为她发现,经历这么多事情之后,她最惦记的却还是那碗鲜得她舌头都要掉下来的鱼汤。
那么鲜的鱼汤……怎么做的啊,早知道先问到食谱再走了,或者应该打包一份走的。
果然,最重要的问题还是下一顿饭吃什么。魁煞域这破地方吃了上顿没下顿,能吃顿好的实在很不容易。
李游觉得这很不公平,凭什么有的化身要么有自己的神通,要么有自己的领域,她就得苦哈哈的,天天为下一顿饭发愁。
饥饿的忧虑远远压过了她自我认同的困扰,甚至让她开始后悔之前一气之下把腰牌和文书扔了,要不然现在好歹也能回司里混口饭吃。
或许是太想吃东西了,执念影响了现实,让她在睡梦中穿梭到了另一重境吃了几顿好饭。
睁开眼时,她成为了商队的小伙计,随着商队一路南下。她最喜欢经过城镇,每次经过,商队都会停下来四处收货出货,她也能趁这个机会吃吃喝喝。
这一重境的区域大得吓人,一路上所见的山川风景人文风俗都好像真正的人间一般,偶有山匪劫道,随商队的打手们就到前面开道。
领队人很和气,也很负责,待在商队里,倒是过了一段难得安逸的时光。
如果不是李游仍记得自己是谁,她几乎都要感觉魁煞域才是大梦一场了。
商队最终回到了青州,领队先去见东家,他们这帮伙计就忙活着搬货。等到那位东家来清点货物时,李游终于见到了她的真容。
“李不缺。”
但又不是李不缺。
年轻的东家有着一双明亮的瞳仁,跟下人说话时总是笑眯眯的,但又很有些东家的威严,很符合商人八面玲珑的做派。
她在前面清点货物,身后账房就跟着记账,坐在后面年纪稍长的老账房哒哒哒地打着算盘。
有伙计来传话,说老爷子又在家闹了,东家苦恼地拍拍脑袋:“这老钱头也真是的,净添麻烦,我这边还忙着呢,唉。你让人去那个衙门里叫小妙,她管得着住。”
伙计应了一声,正要走,又被叫住:“对了,我看厨房今儿是不是买了几只乳鸽上锅蒸着呢,你走的时候带俩只给阿晏和小妙送去。”
李游困惑地歪了歪头。
『阿晏』『小妙』?
在青州待了几天之后,李游四处打听了消息,发现这一重境的情况比较特殊。
在这里,李不缺没有独自离开义庄,也没有被玄真道人带走,她没有成为『白』,而是成为了盈通商行的东家——李老板,像她年少时曾设想过的那样,做生意。
沈晏也不是追缉她的刑探,他们二人早在少年时就已经相识。当时沈晏途径王集村的时候,见到了年少的李不缺。
虽是匆匆一面,沈晏却放不下了,他走出村子没几步,咬咬牙就敢折回去给这个只见过一面的姑娘送了信物。
李不缺短短这一生里还从没见过这么胡来莽撞的少年。
后来少年成了刑探,与已经小有名气的李老板重逢,李不缺还拿那个信物说笑,沈晏却很认真,说他一定要娶她的。
向来八面玲珑的李老板,面对这个依旧莽撞的刑探,进退失据了。
再后来,他们成亲了。
李游觉得这个版本的故事李不缺做梦都不敢梦。
而且,故事里是不是少了人了。
初五呢?
……
一道闪电穿过脑海,李游忽然间意识到,在这里,她能记清楚沈晏的名字了!
他叫沈晏?
这名字挺简单的她之前怎么就记不住呢?
为了防止自己离开之后就忘记这个名字,她翻出小本,在其中一页写下了『沈晏』两个字。
在盈通商行,李游每天都像个普通伙计一般,干活,摸鱼,干活,摸鱼,干活,下工。一有闲暇,便四处打听东家的消息。
但她始终没能找到竹山存在过的半分痕迹。她还托人去打听了禹州柳家的二公子,得到的消息是:柳家并没有什么二公子。
是他的存在还没有公之于众呢,还是真的没有这个人?
李游决定自己去找。
她按照自己的记忆去找禹州城郊的别院,结果是空空如也。
柳家的确只有一个儿子。
这一重世界里没有阿竹。
李游想了想,或许正是因为没有第一个尸傀,李不缺才没有成为一个真正的鬼修,不再钻研此道,也就没有参与劫法宝死里逃生。镇魔杵与她无关,因此老钱用镇魔杵救回钱小妙也就没那么不可接受。
但……她记得第一次见到沈晏明明是在火烧玄真洞府之后,怎么会在年少时就遇见呢?
最终她将此归结于魁煞域的扭曲。
除此之外这一重世界几乎就是一个翻版的现世,来到这里的人甚至可能会以为自己回到了现世。
李游从来没有在任何文书中见过这一重世界的描述,她也不急着离开——因为她知道,无论她想不想,只要醒了就不得不离开了。
在那之前好吃好喝搓几顿才是要紧事。
李游随时随地把自己的兜揣得满满当当,寄希望于醒来之后也能把这些东西带回去。
但不幸的是,没有。
一觉醒来,兜里空空如也,李游大失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