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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长华听剑,拨雪寻春(3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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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答——滴答——”
黑暗的洞穴中,水滴自顶上石壁落下,滴在少年满是血污的面颊上。
不知过了多久,时晏动了动手指,缓缓从一片混沌中恢复了意识。
他醒来时只觉周身如车裂般剧痛,眼前漆黑一片,适应了许久才勉强能够视物,身下潮湿,也不知是水还是血。
这里是……
何处?
他艰难地坐起身,扶着疼痛难忍的额头想了想,才记起,他应该是坠入谷中的地下深渊了。
仰头向上望去,隐隐能看到有几分微弱光亮的洞口,但许是此处太深,阳光已无法直射到这里。
周遭一片静谧,除却水流声,剩下的便只有他的呼吸声。
佩剑早在摔下时不知丢在了何处,现下他左臂提不起分毫力气,大概率是断了,时晏咬牙,自衣袍上撕下布条简单固定左臂,然后用右手摸索着,扶着湿滑的石壁艰难起身。
这里实在太过黑暗,仅依靠水面的反光,他只能勉强判断出此处的地形——在他身前的不远处,应该有一处面积不小的深潭。
他佩剑已丢,左臂折断,此处又难以视物,御剑飞出这里几无可能,但坐以待毙不可取,现下唯一的办法便是潜入这深潭之中,根据活水流向寻找出口。
时晏小心翼翼地朝水面靠近,蹒跚走了几步,却还是不小心一脚踩空,滚入潭中。
水潭边上的乱石锋利无比,在他身上划出一道道深浅不一的口子,鲜血自伤口溢出,消散在冰凉刺骨的潭水中。
水里比岸上还要黑,潭水争先恐后涌入他的口鼻,浸在水里,时晏仿佛沉入了一个无边黑暗的梦渊中,进无可进,退无可退。
意识正随着血液的流失逐渐模糊,恍惚之中,他好似回到了那年。
洪水比肆意掠杀的妖物更加残酷无情,整个村庄不过一夕之间便成一片汪洋。
他于洪流中浮沉,好不容易才抱住一棵尚未完全被洪水冲倒的歪脖子树。
在他的不远处,是那个平日里对他非打即骂的大伯父。
凶恶的伯父一改往日里对他的不屑一顾,哭求着他拉他一把。
“和光!和光!快拉伯父一把!”
“求你!”
“快啊!”
见他无动于衷,男人终于原形毕露:“你这个小畜生!白眼狼!白吃了老子……咕噜噜……那么多饭!”
“你见死不救,你不得好……咕噜噜……”
他趴在树干上,听着渐渐消失听不真切的辱骂声,望着汹涌的洪水久久出神。
“你跟不跟我走?”
恍惚之中,他又听到少女冷若冰霜的声音,她问:“跟不跟我去长华?”
姜姜!?
他蓦地抬头望向眼前人,是那张熟悉的面孔,可她面无表情,清冷的陌生。
“我去!我要去!我要诛尽天下妖魔,为爹娘报仇!”
他听到稚嫩的声音回答。
“好,以后你就叫时晏,时岁之时,年暮之晏。”
时晏?
耳畔倏地又响起男人冰冷的声音:
“晏为晚、迟,寓意窳劣。阿姜也是,即便给阿猫阿狗起名字,也会起个‘来福’‘旺财’,怎么到了你这,便这般随便起来。”
“不过她自小便是这般,被师门宠着,随意惯了,你也无需往心里去。”
“别不服气,我是在帮你。阿姜她……还不知道你的这般心思吧?”
“如果你这心思叫阿姜知道了,你猜她会怎么样?”
这一刻,时晏忽然就失去了寻找出口的力气和勇气。
如他一般无用之人,即便留在长华,也只会是她的拖累。
师弟天资异禀,能以一人之力战上古凶兽,得的是千万年难得一遇的神兵,而他呢……
时至今日,他甚至尚未筑基。
他彻底放弃了挣扎,任由水流将他推至更深的潭底。
在他阖上双眼的一刹,脑海中蓦地出现一道身影。
时隔经年,她穿破污浊的河水和沙障,逆光向他游来的身影一如当年一般清晰。
她说:“我护他一世又如何?他还尚未去尝试,就不劳诸位否定了!”
她说:“我相信你。终有一日,你会成为天下十二州所敬佩仰望之人,会成为让我、让整个长华为之骄傲的人。”
姜姜……
姜姜!
时晏倏地清醒过来。
如果死在了这里,他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这一瞬间,周身不知从何处又生出气力,时晏睁开了眼,放松四肢,感受水流的流向与流速。
他隐约察觉到,水流是向下流动的,也就是说,出口极有可能在水潭的下方。
摸清楚大概的方位,时晏没有犹豫,立刻向下潜去。
随着下潜深度的增加,潭底出现一抹荧荧蓝光。
那抹光芒极其微弱,却能在一片漆黑的深潭之中,一眼望见。
鬼使神差的,时晏不受控地想要去接近。
慢慢地,近了……更近了……
他能看清,那大约是一把泛着蓝光的长剑,时晏加快了些速度,游到长剑旁边,伸手欲拔剑,可剑如同长在那处一般,纹丝不动。
正当时晏再想尝试时,潭底忽然掀起巨浪,他忙扶住伫立不动的长剑,才没有被水流冲卷出去。
伴随着一声闷吼,漆黑的潭底幽幽出现两颗巨大的光圈。
有什么东西苏醒了!
“吼——”那东西长啸一声,水浪翻滚,漆黑的潭底竟然缓缓亮了起来。
时晏也借机看清了那物。
那是盘桓在潭底的一条通体黝黑的巨龙,它几乎与漆黑的潭底融为一体,难怪方才在水下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它。
此时此刻,它身上光滑坚硬的鳞片,在深潭之中,反着奇异的光芒。
时晏确信,《百兽志》中记载,龙族早在末法时代,便随着世道灵力的干涸而绝迹了。
可眼前的这一条,它真真实实存在,甚至还是龙族中最为凶猛的黑龙!
黑龙没有给时晏太多思考的时间,它咆哮一声,猛冲过来,似要把时晏这个不速之客摁死龙爪之下。
时晏闪身躲避,堪堪躲过一击,却还是被强劲的水流掀飞出去。
他根本没有丝毫反抗的力量,便被直直从潭底甩上了岸。
重重撞上岸上的石壁,滑落时,在石壁上留下一摊血迹。
时晏单膝跪地猛吐一口鲜血,还未来得及站起,水面一声巨响,炸开巨大的水花,那黑龙竟然破水而出,再次伸爪向时晏袭来。
这一爪落了空,击在时晏身侧的石壁上。
这处的石壁本就是山谷坍塌所形成,结构十分不稳,遭此一击,剧烈震动起来。
上端不断有巨石落下,看似又要坍塌,时晏躲避坠落巨石,一时不防,未注意到黑龙的攻势,被一爪再次拍入潭中。
黑龙锋利的长爪顷刻间穿透他的肩胛与胸腹,又极为迅速地拔出。
鲜血如瀑般喷涌而出。
痛!
痛到麻木!
时晏凭借着最后的意志,才勉强让自己保持清醒。
他知道,若是他在这里放弃了,就真的再也见不到她了。
他若死在这里,她便真该失望了。
眼前的潭水变得浑浊,时晏分不清这是被他的血染浊的,还是因为潭底的泥沙。
他颤颤巍巍地扶着身侧的物什艰难地站起身,摸到冰冷的剑身,他才发现,他竟又被甩到了潭底的沉剑这处。
黑龙咆哮而来,时晏无意识地收紧拳头,握紧剑柄,他没注意肩上的伤口撕裂得更开,鲜血溢出,缓缓漫延至剑身。
没有分毫力气了,纵时晏不想死,可他已经重伤在身,没有闪躲的力气了。
就在他安静地迎接死亡时,潭底的长剑忽然乍起强光,昏暗的潭底瞬时被晃得犹如白日。
时晏眸中只来得及闪过一丝惊诧,很快,他便失去了所有意识。
少年额心那点早已被封印多年的暗色水滴形印记此时倏地亮起,再抬眼,他望着不远处停滞住的巨龙,唇角弯起一抹诡异的弧度。
“许久不见,折夜。”
巨龙咆哮一声,深潭水涌如潮。
少年静静立在潮中,岿然不动,“怎的,时隔万年再次见到孤——你的主人,便是这般反应?”
黑龙闻言,像是被激怒,不管不顾地猛冲过来。
不似方才折磨时晏的那般只是挥爪张口,这一次它的周身迸出十分强劲的灵力。
深有千尺的巨潭被这股灵力切割开来,潭水被掀向两侧。
眼看巨龙冲到少年的身前,少年却仍不见半分慌乱。
骤然,银光乍闪,长剑出鞘。
那剑通体黝黑,只有一条银色龙纹盘桓剑身,剑柄上龙飞凤舞刻有“折夜”二字。
剑,竟与龙同名。
少年不过只将那剑竖着立在身前,便抵了黑龙猛冲过来的万钧之势。
没了灵力的支撑,被掀出去的潭水顷刻落下,如同深渊之中下过一场暴雨。
暴雨过后,终恢复平静。
……
……
长华山,眺云峰,新任掌门的继位仪式正在举行。
百级长阶两侧站满长华弟子,长阶之上,十面韵鼓齐响,飞鹤冲天而上。
凌渊一身玉白掌门道袍,拾阶而上,行至上位落座开口:“诸位同门,请入座。”
“谢过掌门。”底下应声,纷纷入座。
叶姜姜坐在距离凌渊不远处的位置昏昏欲睡,这掌门的继位大典仪式繁冗复杂十分无趣,从开始到现在已经过了几个时辰,好在总算到了尾声,再听凌渊说些冠冕堂皇的官话便可结束。
就在她百无聊赖出神之时,底下忽然传来议论喧闹声,叶姜姜闻声望去,只见因负责弟子藏剑谷试炼而缺席的凌越面色难看地赶来。
心中划过一丝 不安,叶姜姜直起腰身,紧盯凌越。
长华掌门继位大典是大事,凌越不是没有分寸的人,若非绝顶重要的事,凌越不会现在来。
能让凌越不顾一切闯入大殿,那大概率是……
“藏……藏剑谷试炼出事了!”
凌越一路御剑疾驰,来不及歇息便直接赶来眺云峰,开口气息不顺。
“出事了?什么事?”
“一群小弟子的试炼,能出什么事?现在藏剑谷中的精怪,即便是炼气阶的弟子也能对付的了。”
“若是因哪个弟子在试炼中磕着碰着受了些小伤,凌越师弟便闯了掌门师兄继位大典,可是太鲁莽了。”
“就是。”
底下人议论纷纷,凌越没工夫理会他们,着急地对上方凌渊禀报:“据试炼的弟子来报,藏剑谷中出现了上古凶兽穷奇,弟子们与之交手,多数受伤严重,有的甚至伤及肺腑丹田。”
“什么?”
“上古凶兽?”
“既受了伤,速速带回长华医治便可,这不是你强闯凌渊继位大典的理由。”长夷道君冷着脸开口,“凌越,自己下去领罚。”
“除却弟子受伤,还有时晏!”凌越转头看向叶姜姜,眼中尽是担忧,“时晏师侄在谷中失踪了,是生是死,暂不可知……”
“什么?”叶姜姜猛地从座位上站起。
“藏剑谷中并无高阶凶兽,时晏师侄应当不会有什么危险,师妹无需……”见叶姜姜站起身,凌越出声欲安抚,只是他话还未说完,方才还在座位前的人已没了身影。
……
时晏是被拱醒的,他睁开眼,对上的便是一双清澈的鹿眼。
小鹿看起来不过几个多月,鹿角刚刚冒了点头,它艰难地将他从清浅的溪水中拱上岸边。
意识到时晏已经醒来,它才蹦蹦跳跳地跑远。
时晏扶着昏沉的额头坐起身,身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可是动一下,仍然痛到他几近麻木。
但好在他没有死,真好。
他尝试回忆潭底最后发生了什么,可是脑海中一片空白,他完全没有那段记忆。
想了许久,他还是没有半分的印象,不知那巨龙最后因何未将他杀死。
天边鹤唳声入耳,时晏转头望去,眸光颤了颤,既有仙鹤绕云,那便是掌门的继位大典已经开始。
掌门的继位大典开始,便意味着藏剑谷的试炼……结束了。
时晏忽然卸了力气,试炼结束,他都未得到本命剑,姜姜若是知晓了,大抵会失望透顶吧。
迈腿正欲离开,脚下忽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时晏低头望去,只见一柄长剑横在他的脚边。
他蹲下身,伸手去触碰,触碰的一瞬间,灵台便有了直接的感应。
这……这竟是他得本命剑?
是他何时得的?
得了本命剑的喜悦只存了一瞬,紧接着时晏便发现,这剑剑鞘上锈迹斑斑,根本看不清原本的样子。
他将剑刃拔出,剑刃亦是钝如锈铁。
这是一柄甚至还不如普通法器的本命剑……
“……”脑海中生出一个将之丢弃的念头,时晏紧了紧双拳,犹豫到最后,到底还是重新把剑握在了手中。
算了,离开这里吧。
时晏还未筑基,无法将剑收入灵台,只能握在手里。
他走了没有多远,便听到熟悉的声音唤他。
“师兄!”百里云开远远就瞧见时晏身影,忙不迭奔来,“你没事,太好了,我们……”他指了指身侧的谢兰溪几人,继续道,“找了你许久。”
“嗯。”时晏垂眸淡淡地应了一声。
百里云开眼尖地瞧见时晏手中的长剑,目光亮了亮,惊喜道:“师兄,你也得了本命剑吗?”
时晏闻言,身子一僵,下意识地将手背在身后。
骨节因捏的太用力而发白,他不知自己该如何面对,他的师弟得了一把最为上乘的神兵,而他的本命剑,却只是一柄生了锈的铁剑。
他更不知回去该如何向始终信任他的姜姜交代。
“时晏!”
刚刚想到那人,耳畔就传来熟悉焦急的声音。
时晏怔愣抬头,只见一道蓝光闪过,日日思念的那人已经站在他的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