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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路漫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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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仕嘉也是在高中二年级的时候决定要艺考的。
作为一个在少年时期样貌、成绩、性格都平平无奇的男孩子,如果说有什么优点是其他人很难具备他却拥有的,那一定是将枯燥的事物重复无数遍的耐力。
所以,这么多年他都没有放弃过钢琴。
但是繁重的课业所占用的时间越来越多,他已经没有时间留给钢琴了。
在停止练琴的一个月后,他开始做有关练琴的梦。
他梦见高考的考场变成了一个电钢琴教室,考题变成了一首李斯特的超级技巧练习曲,谁先把谱子识下来练出来,谁就能离开考场。
那首曲子他梦醒了都记得,是他最后一堂钢琴课还没有学完的《侏儒之舞》。
管仕嘉开始思考:如果有一样东西,白天想着、夜里梦着,离了它饭也吃不香,觉也睡不着,那是不是可以称之为“热爱”呢?
“热爱”,多么肉麻的一个词。
足以让管仕嘉一阵恶寒。
那些选秀节目、音乐竞演节目里,几乎每个选手都把“热爱音乐”挂在嘴边,恨不得说个十万八千遍。既像是催眠观众,也像是催眠自己,好像谎话说多了就能变成真的。
到了管仕嘉这儿,他却觉得自己说不出口。
他从床上爬起来,掀开钢琴上的丝绒罩布,坐在琴凳前,指尖拂过黑白相间的琴键。
他向自己内心的最深处发问:如果这辈子就靠这台琴吃饭了,你愿意吗?
那天晚上,他对父母说,他想去艺考。
父亲当时就摔了碗筷,指着鼻子骂他痴心妄想。是母亲拦住了父亲,带着管仕嘉去钢琴老师家坐了一个下午。
从那之后,管仕嘉每天下午的自习课和晚自习都泡在了琴房。
高二的暑假,他坐了一整夜绿皮火车的硬座,赶到千里之外的首都。
接下来,管仕嘉将在这个陌生而宏大的城市里集训、备战,直到明年三月份艺考结束。
“艺考”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公平的考试之一。
这种不公平,甚至可以追溯到一个人还没有出生。
音乐是有“世家”的。
在幼年的管仕嘉还在听着劣质扩音喇叭里走调的《致爱丽丝》时,音乐家的孩子从小就可以把顶级乐器拨着当玩具玩。
管仕嘉还在和父母一起听土味神曲的时候,有的孩子已经跟着父母一起在音乐厅合作演出了。
等到七岁的管仕嘉开始学钢琴的时候,有的孩子已经从父母同学开办的“儿童绝对音感训练班”毕业,哪怕是叫个人一屁股坐在钢琴上,那孩子都能听出来这人碰到了哪几个音。
很多时候,音乐的所谓“天赋”是靠父母积累的钱财、人脉、知识堆出来的。
“艺考”这趟浑水从来就没有好过的时候。
尽管每个学校的招生简章以及相关规定都明确表示考生与考官不得有指导关系。但是,在目标学校寻找导师、在艺考前上小课,才是真正普遍的潜规则。
不是说“裸考”就完全过不了校考,而是每年能通过“撞大运”裸考进入学校的人只有那么零星几个。大多数考生都不会拿自己上大学的机会去赌。
每个学校不同的音乐审美、考试时的选曲难度、演奏风格等细节问题,都需要导师指点,学生才能有针对性地准备。
管仕嘉第一次在导师面前弹完那首曲子时,他的手心已经湿透了,琴键上甚至留下了许多他的指印,在灯光下隐隐显现出轮廓,叫他倍感尴尬、无所适从。
这是他此生第一次在真正的三角钢琴上演奏。他才知道,原来三角钢琴和立式钢琴差了这么多。触键的感觉不一样,踏板的深浅不一样,从琴盖里飘出来的声音不一样……什么都不一样。
他几乎不会弹琴了。
导师是个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年轻的时候去过艺术氛围浓郁的毛子国留学。
他问管仕嘉,“之前是不是没弹过三角钢琴?”
仅凭一只耳朵,管仕嘉感觉自己像被扒光了一样,在这个人的面前没有任何可以隐瞒的秘密。
管仕嘉只能木讷地点头,从干得发涩的嗓子眼里挤出一声细若蚊蝇的“嗯”。
他的心沉到了谷底,想着:弹得这么烂,导师应该不会收他了。
哪怕是在艺考前上小课,导师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收做学生的,要是管仕嘉水平太差、根本没有考上的希望,导师直接扫地出门。
那也意味着,他这整整一年来落下的文化课、在琴房度过的无数艰难时刻都不过是无用功。
“以后,还是得在三角上多练练手感。”导师将标画过笔记的谱子翻开放在他面前,“莫扎特的东西看起来简单,但想弹好特别难。音色、质感一定要‘灵’,不能发‘死’。”
导师的手在钢琴上展开,每一根手指都粗壮得像实心纯肉火腿肠。
真正的“钢琴手”并不好看,手掌宽而厚,手指粗而长。那不是人们想象的公主王子养尊处优的手,而是一双无数次在琴键上挥洒汗水铸成的“匠人”的手。
看起来笨拙粗糙,但真正落到琴上,每个指尖都被音乐之神亲吻过、赐福过。
那一刻,管仕嘉终于明白,为什么人们会说莫扎特的音乐是上帝借他之手谱写的,那每一个天才般的、灵动又扎实的乐音都像是恩赐。
没有劣质耳机对音质的减损、没有录音对表演细节的疏忽。每一根琴弦在空气中颤动甚至能被听觉以外的观感捕捉,那种真实的、强烈的音流在面前绽放出音乐的喷泉。
那个时候的管仕嘉确实没见过这种世面,前所未有的震撼感让他几乎认不出这是那首他背得滚瓜烂熟的曲子。
导师留下他,不代表他已经稳了,只代表老师在他的身上看到了进步的可能。如果他争气,说不定能在努力练习之后达到学校的录取要求。
除了专业课,“小三门”的视唱、听音、乐理无一不需要他付出大量的金钱和精力。
并不是出去艺考就不需要刷题了,只不过,需要奋战的题库从数语外史地政变成了乐理。
比起制作精良的文化课练习册,乐理题的练习册总是不规范且粗糙的。乐理书市场鱼龙混杂,靠谱的就那几本。哪怕是相对而言好一些的书,参考答案出现错误的频率也很高。
刷题对于管仕嘉并不是什么难事,在重点高中属于中等偏上的成绩,在艺考生这个类群里就是降维打击的“学霸”。但每一题他都得珍而又重的练,不然很快就没有题可写了。
最要命的是视唱。
管仕嘉从小钢琴弹到大,在听音上的优势很明显,跟着老师练习就能维持很稳定的水平。但他并不常常开口唱歌,视唱就成了他的老大难问题,谱子看在眼里、响在心里、却唱不出嘴。
他练琴练到不小心指甲断掉,指缝里的血染红了泛黄的琴键。练视唱练到声音嘶哑,连脑子都是昏的。
他舍不得艺考结束后去外面花大价钱补课,就拜托同桌把所有发下来的试卷、讲义还有笔记整理好,每两周给他寄一次快递。
白天在琴房练琴、去老师家上专业课、去艺考机构上小三门,晚上回到环境恶劣的地下室写作业。
在老家天天上课的同学很可能还没有完全进入备考状态,但管仕嘉已经筋疲力竭,在崩溃的边缘反复横跳,夜里时不时就要偷偷哭上一场。
在繁华的大城市里,租房总是一笔巨大的开销,消费水平也要比家里高上太多,再加上专业课和小三门的课费、在琴行办卡练琴的花费……管仕嘉从来不知道钱能没得这么容易。
为了他能上这个学,家中的积蓄都掏空了。母亲卖掉了结婚时的金首饰,又说服父亲卖掉了家里的车。
后来在母亲商量着想把家里的房子卖了,换个小一点的房子,这样能折腾出来几万块钱给管仕嘉当学费、生活费时候,管仕嘉隔着电话对母亲大哭了一场。
“妈,我不上了。这个课我不上了。这个学校我不考了……考不起,咱们的家庭考不起。”
长大之后,他已经快十年没有在母亲面前这样哭过了。
母亲劈头盖脸地骂回去,“能不能有点志气、有点出息!谁说咱们家供不起了!这不是能倒腾出钱、供得起吗?琴练好了就找老师上课去,考试前一定多上课,这样进步才快!”
说完,电话那头的母亲也掉了眼泪。
如果说高考之前的那段时间是一个少年人焦虑的顶峰,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目之所及最重的担子。
那么“至暗时刻”的降临,在管仕嘉这样的艺考生身上,总是要来得早些。
那年春节,管仕嘉没有回家,是母亲反向春运跑来看他。这个年一过,各个学校的校考马上就要开始了。
报名缴费、初试、等待初试成绩、复试、等待复试成绩、终试。
管仕嘉参与了八所学校的校考,也把这套流程轮了八次。
他经历过早晨三五点起来,舍不得花钱做妆造就自学成才做自己的造型师,带着乐谱和准考证奔赴一场在远郊校区的舞台考试。
他经历过上午下午各有一场不同学校的考试,却遇到中午堵车。西装都来不及换下,赶地铁、骑着共享单车,从城市的一端奔向另一端。
他经历过来自其他考生虚情假意的示好、恶意的试探,也有被其他考生刻意散播的烟/幕/弹搞得心态崩溃的时候。
终于,在三月中旬,所有的校考结束。
管仕嘉拖着满身的疲惫回到了老家,在等待合格证的煎熬当中,努力追赶落下的文化课。
直到,成绩公布的那天晚上,他点开学校的网站,看到了属于他的那张艺考专业合格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