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临渊 ...
-
陆临渊被授命之初，并没有招安这一说，明宣帝派他去南疆，其实是出于多方考量，并不止为南疆这一地。
那一年正月，梁国在北境与晋国的交战中遭遇三十年未尝之大败。不但兵马损失惨重，接连丢失北方两座重镇，就连镇国大将军陆晔霖和其长子陆临绍，也就是梁国未来掌军的接班人，都双双中伏，身死殉国。朝廷痛失一柱石，陆家更是如受灭顶之灾。
兵马大将军一职的空缺引来多方势力角逐。然而，先帝属意的人选还是在陆家——陆晔霖的次子陆临渊。
同为将门虎子，但陆临渊与其兄陆临绍却大大不同。他为人沉稳低调，虽然在军中磨砺多年，没有被人所诟病的地方，却也同样没有耀眼战功和过人之处。
人最怕的就是比较。有其兄陆临绍珠玉在前，陆临渊就显得太过平庸了。一没资历，二没战功，而且还有一点与父兄大大不同，他没有每逢战事便身先士卒，带头冲锋的习惯，而更像是一名儒将，这导致他在军中连威信都不著，所以鲜少有人看好他。
先帝虽有意让陆家继续掌兵权，却不能拂众意对一个人人皆不看好的后辈委以重任。所以，当南疆内讧的消息传来，这个时候派陆临渊前去南疆查明局势，相机行事，背后是大有深意的。
表面看起来陆临渊是被贬，陆家被排斥出帝国军事权力中心，实则是一个契机。
南疆内讧，稍有政治眼光的人都会自然而然想到，这对梁国来说也许是一个很好的用兵时机。
明德帝虽然给陆临渊的人马不多，但却给了他很大的信任——临机决断权，以及调动南疆边境三城：江州、云州、睦州守备兵力的权利。
也就是说，陆临渊在抵达南疆后，梁国将会对南疆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全在他一念之间。
如果他认为局势有利出兵，抓住机会立几场战功，在朝廷大将军一职空缺待定的情况下，无疑是重量级的筹码。这正是明德帝将他派往南疆的用心所在。
事实上，陆临渊在人还未抵达南疆时，就已经获得确切情报，南疆十八部确实在内战。但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朝廷却迟迟未见他未采取任何军事行动。
所以，当后来陆临渊在南疆串通外族，妄图自立，事败之后又畏罪自杀的消息传回时，人人痛骂，认定他是不忿父兄殉国后自己不但未能掌军，还被贬去南疆，所以怀恨在心、报复朝廷，当时就有人扼腕叹息，说他真是蠢到了极点，不理解先帝的一番苦心。
这个传闻，顾浔以前自也听说过，当时他便持怀疑态度。但他身在江湖，于朝政时局并不关心，只道又是一出朝堂倾轧、争权夺利而发生的惨剧，真相只怕永远也不会为世人所知晓。却不想时隔多年，他竟能有机会听当年参与其中的人亲口揭晓这个谜团。
当时南疆各部在听闻梁国派出军队前来时，都认定他们是趁机前来征讨的。孟善所率的百夷部在和其余几部交战中已经处于劣势，很怕成为梁国开刀的第一个目标。
摆在百夷部面前的就只有两条路。要么及时与那几部罢手言和，共抗外敌，要么就干脆投向中原政权，以求庇护。但是孟善一来心向中原衣冠已久，二来也是最重要的，他不可能咽得下这口气，去向杀害妻子的仇敌主动求和。
所以，他在召集了自己的心腹反复商议，得到了绝大多数族人的支持后，终于破釜沉舟，做出了率部归顺中原政权的决定。
但是，对南疆有影响力的中原政权并非只有梁国，还有一个同样比邻南疆十八部的楚国。
危急时刻，孟善不知道该投向梁国还是楚国，更不知道自己的诚意会不会被接纳，所以，当时他向梁国和楚国都递出了书信，表意愿意举族归附，俯首称臣。
楚国那边正值国君新老交替，即位的却并非太子，这场政治混乱导致朝廷无暇他顾，所以孟善的书信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
所幸的是，陆临渊在这时候抵达了南疆，接到了这封求助信，并且给出了肯定的回应。
但是，与陆尘远与孟郅的合作不同，陆临渊采取的却是另外一种方式。
明眼人都知道，陆尘远这次能一举平定南疆，与百夷部的联合居功至伟。在说服孟郅联手这件事上，陆尘远不惜背负通敌嫌疑，一次次出入南疆。
但是，当年陆临渊却不需要这样。他面对的是来主动投靠，寻求合作的孟善，如果他以联手出兵为条件，像陆尘远一样采用对南疆各部分头击破的策略，孟善不可能拒绝。
而且此举能为妻报仇，他可能求之不得，甚至会主动请战，以纳投名状。那么陆临渊就可以像今日陆尘远与孟郅合作一样，以很小的代价，迅速拿下南疆。
当然，这所谓“很小的代价”，是对梁国和百夷部而言，对南疆其他部族就是无论如何都躲不过的一场灭顶之灾了。
但是，陆临渊却没有这样做。他在收到孟善书信，了解了南疆内杠的实情后，很是感慨。最终，他选择了另外一种为期更长，见效很慢的方式，但却有一个好处：可以少死很多人。
陆尘远不是个善于讲故事的人，一桩隐秘而又扑朔离奇的事变被他说的平平淡淡，毫无波澜，然而顾浔在这平平淡淡的陈述中，心中却忍不住对陆临渊肃然起敬。
陆临渊那时曾对陆尘远说：
也许是时候，该换个角度想一想了……
自从父亲和阿兄走后，乃至来南疆的这一路上，我都在思考和反省。身为武将，朝廷养我们为的是安邦定国，所以当事情到了我们手里，自然而然就认定要在战场上解决。所有殚精竭虑，百般筹谋，图的就是一个“胜”字。
所以多年来，这颗心所见尽是胜负、得失、荣辱，以至于忘了我们打仗到底所谓何事？
孟善的夫人，给了我很多启发。凡事能不能先考虑用别的方式解决，而不是一上来就用刀兵？读了这么多书，打了这么多年仗，却一叶障目，见识还不如一个女子……
顾浔敬的不止是陆临渊身为一名武将却有着一颗悲天悯人之心，而是设身处地带入他，想一想当时的处境：父兄战死，家门将倾，他急需用一场胜利来证明自己，用南疆的战功作为自己重返朝堂权力中心的筹码。
至于南疆人，都是些素不相识的蛮荒异族，纵然尸骨成山，血流成河，关他陆临渊什么事？
在先帝本就有意如此，又手握军权的情况下，他能克制自己的私欲，没有动用雷霆铁血之策来收服南疆，而是选择了另一种耗时更长，收效更慢的办法，只为了少牺牲人命，这种慈悲背后，需要的是怎样的胸襟和气度？
而他不但是一个有担当的人，在如何处理举前来投奔的百夷部一事上，也体现了他的智慧。
一直以来，梁国实施屯军制。边军们有战事时听候调遣，无事时就屯田务农，以减轻政府养兵开支。然而这种制度出发点虽好，但是长久下来却导致军中土地兼并严重，士兵们吃不饱饭还要劳作田间，战斗力一代不如一代，甚至出现逃亡现象。
大将军陆晔霖在世时便发现其中严重的弊病，不止一次向明德帝上书要求废除此制，但因着旧制根深蒂固，其中利益牵扯巨大，一直未获支持。其后因着北边战事吃紧，兵力不足便从南边一再抽调补充，导致南疆一带原先开垦出来没多久的土地全部都成了荒原。
从南安城向南至南平要塞，大片大片的荒地，因当时驻军屯田收效甚微，朝廷也不怎么重视。后来边军北调，人数越来越少，这些土地干脆就废弃了。
陆临渊经过实地考察后发现，这些荒地是可以改造成农田的，当时因产量不足不受重视，主要原因还是士兵没有真正用心打理。当然，产量再多也都是归上面那些当权者所有，分派给每个士兵的依旧不够填饱肚子，试问谁肯劳心尽力？
但是，如果换一些人来打理这些土地呢？
南疆十八部粮食严重不足，百夷部与其他几部撕破了脸，归顺梁国求庇护，无非是想要一片能安生立命之处，只要能保证他们的安全，又能令起自给自足，衣食无忧，他们便不会再来抢劫本国边境。
如果以百夷族为成功先例，其余部族一一效仿，则梁国南疆之患可彻底解决。
想法是好的，但是要实施起来，却还是有难题。
孟善自也知道，想要过上丰衣足食，不用再去抢劫的生活，必须离开旧所，开辟新天地。
但是，归顺好说，对于普通族人来说，无非是换个人统治，若要举族迁徙，离开世代所居，去往一个陌生地方，不说普通寨民，就连孟善自己，也是心存疑虑的。
能否过的比以前好且先不说，倘若真的带领族人迁下山来，他们的安危谁来保证？梁国会不会先设计骗了他们下来，再随便寻个由头翻脸，好一网打尽？
陆临渊在这方面，身先士卒给出了榜样。首先，为表诚意，他曾多次只率寥寥数名亲信，出南平要塞，与孟郅在南疆地界详谈。其次，他命手下的三千士兵出南安城，在开垦荒地的同时伐木造房，作为安置的百夷族土著的住所，并为其日后发展，做了种种规划。
因其紧邻南安城和南平要塞，所以各取其中一字，他将这座规划中的小镇命名为“平安”镇。
在第一批房屋造好之后，陆临渊便率领亲兵入住其中，与最先迁来的几百名百夷族人同吃同住，命令士兵们与其和平相处，不但善待他们，更从临近三城中抽调熟知耕种农桑之事的士兵，手把手地教会他们。甚至，他还建了一座学堂，请来先生，教这些异族读书写字，学习中原文化。
这种诚意打动了还在观望的其余部众，尤其在当年秋天取得丰收之后，百夷部最终下定决心，准备在来年春耕前全部迁移下山。同时，平安镇也吸纳了一些从南安城内闻商机而来的梁国人。南疆人靠打猎所得，以及采摘的山货，药材，都有了可以交易的场所，来换取他们所需的生活物资。
陆尘远说到这里，顾浔已经懂了。
孟郅以及他身后的百夷部愿意和他结盟，是出于信任。但建立起这份信任的人却不失陆尘远，而是他兄长陆临渊。
但是还有至关重要的一点：信任是合作的前提，却不是全部。谈合作，最重要的还是利益。
陆临渊他日为这些异族所做的种种妥善安置，今日还能恢复吗？如果不能的话，就不能解决南疆异族生存之根本，再稳固的同盟只怕也不能长久。他们终有一日为生计所迫，还会重蹈覆辙。
“所以我说孟郅暂时不会背叛盟约。只要朝廷依旧采用之前我兄长的招安之策，南疆这种局势应当可以维持很长一段时间。”陆尘远缓缓道，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至少在有人能给他更大的利益之前，这个局面不会改变。”
毕竟，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可是，朝廷会采用吗？”顾浔皱眉。这种担心不无道理，梁国朝廷这几年施政，就像一个脑子时好时坏的怪人，有时候不乏明智之策，有时候颁布的政令却昏庸无比，毫无规律可言。梁国人骂朝臣无能，皇帝昏庸，实则是几番势力在朝堂较量所导致的结果。
有些决策是因为某一派势力赢了而得以实施，有些举措则是多方势力角逐无果之下，和稀泥的折中之策，毫无道理可言，让人啼笑皆非或是痛骂不已。
对于顾浔的这个担忧，陆尘远也同样无解：“那就是徐正安要操心的问题了。我只负责交给他一个归顺的南疆十八部，他用我，也只是想试试，看借我之手能不能以最微小的代价收服南疆而已。”
这句话透露出的信息不少，至少解除了顾浔心中长久以来的一大疑惑：陆尘远擅自撕毁与楚国的盟约，还处决了三万楚军，这是极其严重的罪行，为何朝廷迟迟不见动作，依旧让其在南疆领兵作战？仅仅是因为庞骏懦弱无能是不足以解释的，但如果是暗中他和徐正安达成了某种秘密约定，所以虽然他罪行滔天，但有徐正安暗箱操作，拖延问罪时间，这就说得通了。
但是，现在南疆局势已定，等待陆尘远的又将会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临渊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