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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来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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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雾一壶清酒喝完了。
有些困,眼睛才闭了一闭,就听见下方那老马少年在嚷嚷。
“你们落月教欺负人!”
沈雾略抬了抬眼皮。转个身,换了个姿势,没骨头似的侧卧着打量起来。
场上少年就像精神抖擞的公鸡,挥舞着翅膀啄人。身旁是才到他腰间的小童,包子脸肃得跟堂上判官一样。
“欺负人!”
奶声奶气跟着喊。
宁无方并不理会,双目只盯着陆淮卿。说不清是不甘还是嘲讽。
“七年了,你还是这样。”
还是这样。大义凛然到让人觉得无法靠近,正直到宁愿舍去一切,也要保全所有人。
“陆淮卿。”
忽然。他扬声,面上是恶劣的笑,语气都冰凉。
“七年了,栖霞山庄到如今不是过苟延残喘,只要你——”
话音还未落下,这当头,应该是紧张凝滞的气氛。却不知哪里来了一人,笑声震天,雄浑如雷。
“哈哈哈哈哈。”
所有人静了一静,都闻声望去。
来人飞跃重山,一身褴褛,形若鬼魅。破烂的布鞋里,大拇指上还有泥。
但没人笑他,没人敢笑他。
疯剑,邓太一。
他是足够疯的,也是足够强的。疯疯癫癫,最爱见人就问:“你可曾听到什么声音?”
倘若你答没有,那他便会割下你的耳朵。倘若你答有,他会重复千次万次,跟在你身边,问出到底是什么声音。
传闻至今为止,被他问过的人,要么死了,要么疯了。
不是没有人挑战过他。
但几乎没人能破他的剑。他的剑,快如闪电,快如疾风。
是这江湖上,第一快的剑。
剑道千万,各人剑法不同。而邓太一的剑,难逢敌手。
姜刃皱了皱眉:“是——”
“是邓太一。”
沈雾缓缓坐了起来,懒散神色淡去,有些玩味道:“倒是许久不见他了。”
很多年前,这江湖,还不是天下第一剑的江湖。
那时候,最强的剑客当属苍松剑。
说起苍松剑,江湖上每个人恐怕都能说上三天三夜。属于他的各种传说实在太多。
只可惜他破了一只眼。
对于一个剑客来说,但凡不是天生眼疾,破了一只眼便是致命弱点。
因为真正绝顶的剑客,胜负只在一瞬间。
后来苍松剑退隐江湖,不问世事。只在山水林间做了闲云野鹤,了却余生。
春秋几度,光阴流转。
三年后,一个名叫邓太一的人一剑屠尽虚怀三十六寨,凶名大显。
再两年,邓太一找上哑巴剑,势要比出高低。没有点到为止,出手便是杀招。
哑巴剑确实是哑巴,不会说话,但他的剑会说话。传闻每一剑招,即为一字。
他的剑,答应了。
那年两大高手决战,没人知道是什么结果,究竟是谁成了第一。
只知道邓太一疯了,捂着鲜血淋漓的双耳,嘴里一直呢喃:“有声音,是什么声音……”
那一战,他失去了一只耳朵。
而哑巴剑剑身碎裂,贯心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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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热闹啊,太热闹了。”
邓太一乞丐般的形容让人不觉怜悯,只觉可怖。毕竟他的剑,杀人悄无声息。
“老夫我许久没凑过热闹了。”
他背着双手,佝偻脊背,笑眯眯地在陆淮卿身边转了一圈。
“哟,怎么七年过去了,陆淮卿你这老情人还对你念念不忘呢?”
老情人这样的字眼,大都没人敢在当事人面前讲的。
宁无方果然脸立刻就沉了下去。
陆淮卿却是摇摇头,没有外露一丝情绪道:“邓前辈说笑了。”
“诶。”
邓太一摆摆手,又趿拉着那烂布鞋走到宁无方面前。他年纪大了,一口黄牙,一头白发。
“你看看他,两只眼睛都快钉在你身上了。”满是污垢的手指着宁无方说。
宁无方瞥他一眼,十分不耐。
邓太一见状哼一声,指指点点:“什么态度,什么态度!一点都不尊老爱幼。”
他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突然,他那浑浊眼睛亮了一亮。
“这不那痴傻小师弟吗!”
小童被他骇了一跳,连忙抓住离得最近的少年,揪着他的衣服就往后躲。
少年也被骇了一跳,这次化身母鸡,叉着腰喊:“干嘛!要吃小孩啊!”
他不认得这是邓太一,只知道是个神经兮兮的老头子。这老头子还不怀好意地看着一个孩子。
“你别过来啊!”
很可惜,他的警告没什么用。
“大师兄!大师兄!”
邓太一的身影一闪,旁人还未反应过来,便见他已抓住小童,站立于高墙之上。
“放开我!放开我!”
邓太一嘿嘿笑了两声,捋了把自己飘来飘去打绺的头发。臭得很,很久没洗了。
“臭老头!放开我!”
小童不断挣扎着,像是被抓住了的小兔子,绷着四条短腿儿。
“邓前辈。”陆淮卿眉间一蹙,“小师弟年幼,邓前辈有何事只管与陆某开口便是。”
“说得对。”
邓太一摇晃了晃手上这萝卜头,摸了摸下巴道:“你师父当年在双桥镇拣了个孩子,说是生来痴傻,怎么我现在瞧着,不太像呢。”
小童不服气,呲哇大喊:“我才不傻呢!”
“真的?”
邓太一说着自顾自笑了。
下一瞬间,面目猛然狰狞,如同地狱锁魂恶鬼,牙关里都爆发出了难听刺耳的声音。
“那你告诉我,你听见什么声音没有?”
陆淮卿霎时怒喝:“邓前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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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瞧,什么德行。
沈雾说:“我就烦他。”
他也被问过那个问题。
当时沈雾直接给了他一剑,面无表情道:“离我远点。”
邓太一惊住了,然后更高兴了。高兴得手舞足蹈,兴高采烈。
“你一定听见了!你肯定听见了!”
沈雾:“滚。”
沈雾那时候的脾气不算多好,尤其当你和一个疯子讲话,更不好。
但是邓太一并不在乎。
他跟着沈雾,跟了两月有余,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直到听说哑巴剑在这江湖留下一个女儿。他睁着眼,抱头坐了一宿,于第二日清晨离开了。
此后沈雾许久没有见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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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江湖,向来是需要故事的。
有人说,邓太一不疯了。逢人就讲,“吃了吗?你怎么知道我有一个女儿。”
也有人说,邓太一还是疯的。在钟南山下造了一草庐,每日和石头缝里的蚂蚁说话。
传言可不可信,取决于听传言的人。沈雾是信的,信他有一个女儿。
就好像少林寺的大金刚,如此铁石心肠,树敌无数。最后却为了那个孩子,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连秃驴都有后。若不是亲眼所见,沈雾不会信。
邓太一也一样。
因为邓太一,来找沈雾买过一把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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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黄昏,铸剑坊正要闭门。邓太一邋里邋遢而来,从怀里掏出一本剑谱,说要换一把最好的小剑。
沈雾奇道:“给谁的?”
“给我闺女。”
沈雾更奇了。
只见邓太一神色忽软,轻轻招手,唤了一句:“珠珠。”
过了一会,门后探出一个包包头来。圆圆脸蛋,稚嫩面容,倒是生得玉雪可爱。
“来,这是沈叔叔。”
沈雾斜了邓太一一眼。
小姑娘小碎步挪进来,乖乖巧巧比着手势,打了招呼。
沈雾很不想答应。
但是小姑娘实在怯生生,小鹿似的润湿眼睛悄悄盯着他瞧。睫毛扑闪,小小嘴巴抿了又抿。
她不会说话,见沈雾看自己,她便浅浅地笑起来。有两个梨涡,生得很好。
沈雾沉默片刻,从桌案上端起糕点果脯小盘。起身,慢步走了过去,递给她。
然后转开目光,挑眉:“你闺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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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邓太一真的是为了哑巴剑的后人去的,却没想到遇到这小姑娘。
那年战火纷飞,焦土之城,难民成群。
小姑娘从死人堆里爬出来,颤抖着打起手语。邓太一当时没懂。
但他那一刻或许是想起了哑巴剑。
哑巴剑是哑巴,他的夫人却不是。
他的夫人,不会功夫,是村里的绣娘。他们成婚时,在村里的榕树下,叩问天地。
婚后日子平淡美满,哑巴剑生了退隐江湖的心思。
但是他有了孩子。
夫人笑着告诉他,“咱们有孩子了。”是了,孩子需要更好的生活。
于是哑巴剑瞒着夫人,在江湖上比剑挣钱。
那一年,邓太一花高价买断邓太一所有比试。
“这些钱够你们夫妻俩下半辈子用了,也足够你们养大三五孩子。”邓太一告诉他,“就比这最后一次。”
哑巴剑不会说话,但他的剑会。
他的剑,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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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闺女。”
邓太一笑得见牙不见眼,黄牙难看得很。沈雾别开视线。
“想要什么小剑?”
沈雾这里什么剑都有,只看你能出到什么价格。邓太一的剑谱不俗,自然能换好剑。
然而邓太一选了很久选不定。
最后他弯腰,轻声问:“珠珠,这把剑好不好?”
珠珠伸手点了点,懵懂的一双眼倒映出邓太一慈爱的脸。她笑着,重重点头。
小姑娘,不懂剑。
那把玲珑小剑,未开刃。邓太一既想选能护着闺女的剑,又怕那剑伤了闺女。
想来邓太一这一生,大约所有柔软都留给了不是自己亲生的女儿。
也不知是可怜还是可敬。
买完剑,父女俩踩着月色离开。沈雾兜袖在门口伫立良久。
直把他们一大一小的影子送走了,才扬唇问了一句:“阿刃,饭做好了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