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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无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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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平二十六年的秋比以往早一些。
薄雾愁煞,秋雨清寒。碧荷谢去,菊黄染天。
瘦弱阴郁的宁无方裹紧衣衫,低垂眉眼,疾步穿梭在京都坊中巷间。
积水成塘的崇仁坊,处处都是贫苦人家。宁家是,但也不是。
宁家祖上阔过。
当年宁慎言才学名扬天下,宁无方跟随父亲踏出府门,旁人便问,可是宁慎言的孙子?
当真是生得伶俐相。
他那时候多小啊,太小了。
记忆大都模糊了,只记得父亲抱着他讲。无方,为父也曾香车宝马,也曾千金买笑。
可惜,可惜啊。
可惜,宁家,终究不为帝所容。
后来宁家败落,其余族支迁走,父亲执意要留在这里。
他如此工丹青,善文章,时人谁不称一句宁慎言后继有人。
但父亲前半生的骄傲都埋在长平二十年的冬。
这一年的冬实在冷。
蜀中于家长孙哇哇啼哭,破瓜落地。其父望向簌簌而落的鹅毛大雪,于庭前梅下,取名“止寒”。
于止寒,流星一般闪耀过的名字。
那时谁也不知道,十七年后,这个婴儿会成为大梁朝历史上,最年轻的金科状元。
三元在身,一举成名。
也不会有人知道,仅一年,他便退出朝堂入了江湖。血洗混元宗上下三千人,以“诗剑”一名威震八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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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无方延续宁家血脉,天赋并不低。
可笑的是,京都从来不缺才子佳人。狂放如闻居鹤,被锁在冰冷的太清寺,死在京都一年里最好的时候。
父亲也死了,死在宁无方八岁这一年。
这是长平二十一年。父丧、母病、妹幼,家中一切都要靠宁无方来打点。
他咬着牙,也写诗写文章,就如他那挺直半辈子腰最后不得不低头的父亲一样。
夸赞权臣,投名勋贵。
可惜,可惜啊。
宁无方并没有挣来半分官职。京都众人谈起他,不过一句“才情横溢,命途多舛”。
时间来到长平二十五年,这一年,宁无方十二岁。
生辰那天,他奔走于京都,四处扣门。
说起来,并不是多么过分的要求,这只不过是为人子的一个期望。
他期望祖父曾经的门生能念在往日一点情分上,慷慨解囊,为母亲举办一场至少寻常的葬礼。
但没有人愿意正眼瞧他。
那一天,宁无方走过护城河。
春三月冰雪消融,河面能映出人的倒影,只是晃荡着,凝不清。
这影子,和前途一样晦暗不明。
或许有那么一刻,宁无方也无力地以指掩面,长长久久地沉默。
或许有那么一刻,他也想过,离开京都,带着幼妹,离开这里。
然而命运常迂回,好弄人,不如意。
这是后来宁无方无数次深夜惊醒后才明白的道理。
以至于那年陆淮卿予他那一剑,他只是执着地问:“我的阿卿呢?”
漠北塞上与我打马的阿卿,江南春雨里同我执伞的阿卿。说要快意江湖,一同走下去的阿卿。
我的阿卿呢。
现在站在我面前的,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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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平二十六年,梁帝登基二十六载,方值盛年。膝下皇子众多,也正是“开荤”的年纪。
其中有一位五皇子,喜娈童,好男风,性乖张狠厉。在一众皇亲贵族间,颇有“威名”。
宁无方原不该识得他的。
若命运哪怕怜惜他一点。
那一年宁无方摆了作画的摊,选在最不起眼的地段,勉强够生计。
因担忧幼妹,便将她带在身边。幼妹很乖,安安静静,如同依赖的雏鸟。
纨绔子弟路过,认得宁无方的,总要上来刺两句。
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宁无方依然选择接受。
幼妹不会说话,却张开双臂挡在他面前。稚嫩的身躯,一瞬间便成了城墙。
她说,谁也不许欺负阿兄。
宁无方抱着她,道没关系,阿兄没有关系的。
直到幼妹被带走,那群势要羞辱他的勋贵羞辱了他的妹妹。
宁无方从没有这么恨过,如此地恨京都,恨这个朝廷。恨无能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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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疯狂地想要报复,不管以什么代价。
只可惜,可惜啊。
这里是京都,天子脚下的京都。
那一日,宁无方倒在冰凉湿地上,是路过的礼部左侍郎府上二公子拉了他一把。
皇子们明面上并不敢拉帮结派,但五皇子母妃出自并州涂氏,现礼部左侍郎与其同出一脉,自然是五皇子身边人。
涂二公子拉他那一把,为的是什么,宁无方一开始并不知晓。
后来隔着重重帘幔,甜腻熏香缠绕在人跟前。他凝神,听见五皇子说了一句——
“走近些,让本殿仔细瞧瞧你。”
多年后,宁无方亲手杀了这个让他恶心无比的杂碎,他还是记得。
记得那一日,那个人是如何抚摸过自己的脸颊,如同阴狠毒蛇般露出淫邪之笑来。
“若是跟了本殿,何愁没有金银?你那妹妹——”
五皇子顿了顿,赤足下榻,蹲于他身前。仿佛自己退让了许多。
“你妹妹,本殿也可以勉强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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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无方杀过许多人。
长平三十年,轰动京都的五皇子无头案是他最满意的杰作。此后接二连三的命案持续了两月之久。
梁帝震怒,命大理寺同锦衣卫协理调查,势要把人捉拿。
谢如晦也是那时候开始得到提拔。
听说他干爹可不太喜欢这个武功过分高强的儿子。
但这同宁无方也没什么干系了。
他选了一个晴朗无雪的冬日,背起了行囊,离开京都。
父亲穷其一生都要留在这里,纵使骄傲打碎,屈辱缠身。
宁无方不一样,他厌恶这里。
时隔母亲离世五年,幼妹离世四载。宁无方终于孑然一身,离开这个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地方。
此去山水迢迢,江海无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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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无方是不会武的。
他自小学的东西,是诗书百经,是韵律,是画技。
他也未曾料想,自己会有习武的那一天。
老教主说,仇恨,是最好的土壤。
宁无方望着眼前抖得像筛糠的人,无视他的求饶。没有犹豫,吸食了他的功力。
老教主又说,徒儿,落月教,终归会是你的。
无所谓。
宁无方太久没有什么真正想要得到的东西,于是什么都可以。
老教主教与他功法,教与他江湖的生存法则。
宁无方掌握得很好。
除了那年杨柳岸边,他第一次出手,救了镇上百姓,认识栖霞陆淮卿。
感情,似乎是他这辈子唯一掌握不了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