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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夜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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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三少有个别致雅称。
起初是路见不平拔剑相助,戏称自己一句“小龙人”,后来遍历天下,江湖上倒也声名鹊起。
越传越开,传回寒山镇的时候,龙老爷子正拄着拐杖在台下听戏。
那日听的是《折满衣》。
讲贾家小公子仪表出众,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才子。家里盼他出人头地,光宗耀祖。
却不想,一次外出,贾小公子认识了“识君苑”的妙娘子。要替她赎身,要娶她为妻。
戏子,如何做得正妻。
所有人都劝他阻他,贾小公子情深义重,自是不可能放弃。妙娘子也隐忍坚韧,一直陪伴在贾小公子身侧。
本该是羡煞众人的一段情,可妙娘子被设计为所害,最终竟是投湖自尽了。
台上还没有唱到这里。
妆容精致得戏角儿水袖一搭,含情眉眼望下来,龙老爷子也回望过去。
这场戏,只有他一个人在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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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了戏楼,龙老爷子身边的管家就说,“三少爷那边有消息了。”
龙老爷子没有动作。
管家默了默,知道自己不该多嘴,只是实在见不得这般。
他垂首,似是叹息,似是怅惘:“老爷,三少爷幼时您还做过一把木剑送给他呢。”
是啊。
龙老爷子微微睁了眼,抬头去看桌上的牌位。并不明亮的祠堂内,老爷子两颊肌肉都绷紧了,光影昏黄,显得人也阴郁起来。
忽然,他轻笑。
“小王八蛋,不知道是随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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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抵还是随龙老爷子多一点的。
因龙三少爱吃鸡肉,鸡皮却不爱。
那一日,龙三少斥巨资在镇上买了两只鸡。挥金如土的少爷也学会了讨价还价,小摊前舌灿莲花。
樵夫背着竹篓,站在一边看他。看完了,扭头跟他讲,“你头发乱了。”
龙三少收好银钱贴身放着,嘴一撇,问:“你为什么要看我头发?”
“乱了。”
“这关乱了什么事?”
“乱了,就看了。”
“不对。”
龙三少边走边说,随手买了两串糖葫芦。递给他一串,亮晶晶的,阳光下剔透得好看。
“是你看我。”然后偏头,咧嘴一笑:“刚好乱了。”
樵夫人高马大,葫芦串小小一串,在他手里,十分不搭。
他默然一瞬,咬下最上面一颗嘎嘣脆:“哦。”
好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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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镇子的时候,两只鸡左右挂在老毛驴身上,好似给它穿上大氅,别有一番威风凛凛。
风一吹,牛起来了。
龙三少便跟老毛驴说,“你就像刚打了胜仗的将军,如何?这战袍。”
老毛驴别过头,都不正眼瞧他。
樵夫还是在一旁看,一脸自然道:“它在骂你。”
龙三少也一脸自然道:“不可能。”
“可能。”
“不可能!”
樵夫想了想:“极有可能。”
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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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坐骑有灵性的,皆是大能。龙三少深以为然。
他这头老毛驴,话少,一天到晚叫不了两声。
往常便是驮着东西慢悠悠走,遇见草就吃一吃,遇见溪水就喝一喝,十分安然。
修仙的,大都这脾性。
龙三少看它顺眼,好跟它高谈阔论。有时是说朝堂,有时是说蛐蛐,更有时是说美娇娘。
然而,至今为止,龙三少见过最好看的姑娘,杀人不眨眼,只远观而不可近身焉。
那是三场秋雨过后的一个清晨。
他们在山道上狭路相逢,龙三少吹了个口哨,眉毛一抬,端的是风流浪子的派头。
“姑娘,江湖贼子猖狂,少走这小道。”
姑娘顿住脚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压在斗笠檐下,瞧不大清。
背上那东西,麻布缠绕,也瞧不清。许是一柄剑,但不大像。
龙三少多看了两眼。
姑娘缓缓开口,嗓音清中透着冷,干净利落,说话简短至极——
“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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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个滚字。
这姑娘,比贼子还猖狂。
龙三少还想说什么,樵夫比他先一步道,“徐姑娘,走这边。”
什么徐姑娘?
什么徐姑娘竟这样狂。
后来龙三少才恍然大悟,徐阿蛮啊。
他啧了一声,叼着狗尾巴草在树上晃荡双腿,望月开口。
“观音剑,剑斩千军。凡人之身,观音之心。”
观音剑,徐阿蛮。
曾以一己之力,护十方州百姓两月有余。死战敌军八千兵马,寸步未退。
那是观音剑徐阿蛮入江湖第二年的事,听说在那之前,她被唤作跛子剑。
多难听。
一个姑娘,竟会被唤作这名。
龙三少遂觉得,不行,自己得有个响亮名号。自此,“小龙人”应运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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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龙三少也没料到。他第一次出剑,第一次回答自己是小龙人,与徐阿蛮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那一日,鸡不安然。人还没睡着,鸡就在叫。
“咕——咕——”
两只鸡,一只尾羽长些,神气至极,公鸡。一只圆滚滚,好吃爱玩,母鸡。
龙三少对公鸡说:“该你打鸣儿的时候不打,装什么装。”
公鸡头颅高傲:“嘎。”
龙三少:“?”
你什么鸡!你还会鸭叫!
“再叫一声。”他不禁凑近了些。
话音才落,樵夫背着一捆柴回来。夜黑,风凉,柴火取暖,也能防兽。
“夜里鸡叫,会死人。”
樵夫的语气丝毫没有波动,好像只是在说今晚浅吃条烤鱼。
龙三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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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
来人足尖点过静默河面,斩破夜色而出。风都是凌厉的,皎洁弯月寒如冰霜。
是徐阿蛮。
斗笠不再,一张平淡的面容,平淡到唯有双目锐利似剑锋。
她走路一高一低,能轻易看出跛脚。但她看起来又有万丈高。
“徐姑娘。”于是龙三少站起身,侧开身,抬手比了个请的姿势:“您这边走。”
大丈夫能屈能伸。
他微笑,添补了一句:“夜黑,注意脚下。”
然而,徐阿蛮停住了。她擦手,撩袍,席地而坐,一气呵成。
“走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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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三少没有真正杀过人。
他举着那把镶着玉珠的剑,努力回想自己应该先助跳,还是应该先刺劈。
想不出来,直接冲了上去。
这是一个混战的夜。
徐阿蛮一人,对阵神机阁近一百人。
神机阁,擅暗门,暗器数不胜数。更据说阁中秘法能使人刀枪不入,进可攻退可守,宗门实力排得上前五。
龙三少只在说书人的嘴里听到,以及在刚买不久的书籍里看到。
所以他有点紧张。
他喊:“跟我们没有关系!我们不认识她!不认识!”
对面当然不听,杀了过来。
然后他便又喊:“有没有人!有没有人啊!他拿针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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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传说中的暴雨梨花针,这针,是从鞭子上下来的。
龙三少凭借着那些年在张老头那里学的轻功,以及自己琢磨乱七八糟的功法,竟然也躲闪得十分巧合。
他一边躲,还一边东看西瞧:“到底有没有人管管!”
踏树而落的徐阿蛮旋身,长臂一伸,快如闪电般挑了长鞭。眉眼沉得极为淡漠。
她分明,连剑都未拔。
“滚开!”
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龙三少几乎晃见她眼底折返的厉光。
“牛啊徐姐!”
他滚落在地,撕心裂肺地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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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阿蛮!”
神机阁领头人半张脸隐在夜色下,他怒气冲天,质问道:“我神机阁的东西,岂是你想拿便拿的!”
徐阿蛮孤身一人立在高石上,夜风鼓动她的衣角。
“神机阁的东西?”
徐阿蛮冷眼启唇,讥讽道:“真是罔顾仁义道德的畜生,这话也说得出口。”
领头人更加被激怒,怒喝一声:“休要胡说八道!”
“论心性邪魔,谁人比得过欺师灭祖的你!当年你护着十方州,究竟为了什么,谁人不知!”
顿了顿,他猛地仰天大笑。
“鬼见愁若是知道你盗上神机阁,闭眼了也不得安生!”
鬼见愁?
龙三少赶快竖起来耳朵。
樵夫扛着斧头,在他身侧道:“徐姑娘要拔剑了。”
龙三少便又是一愣。
“真的是剑?”
夜风微凉,龙三少目光刹那间落在了那把脱离剑鞘,形状怪异且残缺的剑上。
或许它真的没办法称为一把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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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间的剑,最简单的,往往是最难驾驭的。”
“无穷即是无法。”
那一日,沈雾指着坊内的剑架对龙三少道:“我这里,极少卖出那样的剑。”
“那有最复杂的剑么?”
龙三少实在好奇。
“有。”
沈雾轻笑一声:“鬼见愁的剑。”
龙三少没听清,继续问:“什么愁?”
沈雾瞥他一眼,“鬼见愁原是神机阁弟子,据说为人阴鸷狠辣,在宗门时便对同门师兄弟大打出手。”
“后被赶出神机阁,自己打造了一把机关剑,自此名声大噪。”
“只可惜鬼见愁杀孽太重,那把剑下,亡魂数千。”
说到这里时,沈雾挑了挑眉:“看一眼,你的头都会掉。”
真的吗我不信。
龙三少哈哈大笑:“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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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望着这把剑,龙三少罕见地皱了眉头。
“所以说,鬼见愁的机关剑,杀了许多人,可徐阿蛮又用它,救了许多人。”
樵夫没有回答。
他自顾自续道:“徐姑娘最恨旁人提她师傅。”
龙三少鬼使神差去看徐阿蛮。
她当真是极好看的姑娘。
好看到龙三少初见她时,没发现她跛了一条腿。
现下她立在石上,自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然后,微微偏头,牵唇笑了。
她抬臂,剑在手。
“我师傅的名讳,也是你们这群杂碎能提的?”
说不上来,那一刻龙三少脑子里闪过太多东西。
很久以后回想起,他才同人说,“徐阿蛮杀人是会眨眼的。”